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岁短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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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对于老年情味,摸得最熟、体悟得最深的,大概要算南宋诗人陆游了。这当然和他活到八十六岁高龄有直接关系。清人陈古渔有“老似名山到始知”之句。有了长寿的经历,又能悉心体察,准确地诉诸文字,自然效果就可观了。

    比如,陆游在一首七律中,讲到“老觉人间岁月遒”,我就击节称赏,觉得一个“遒”字说尽了老来岁月的独具特色,多彩多姿。“遒”字多义,用在这里主要是说明岁月匆遽、急速、迫促;同时,也含有晚境深沉、苍劲、豪迈的意蕴,“遒深”、“遒迈”之类词语亦常见于古代诗文;词典中还有“遒丽”、“遒逸”的词目,以之形容老来心境的劲健、超逸,自然也十分恰当。我以为,“岁月遒”的含蕴,大体上与《千字文》中的“年矢每催,曦晖朗曜”相当。

    正如唐人杜牧所云:“与老无期约,到来如等闲。”不知不觉的,我也到了花甲之年。回头一看,两万多个日夜已被抛在身后,这还了得!难道生命的基础不过是面对前尘影事,召唤遥远的感觉世界,只剩下淡淡的追怀了吗?昔日戏言衰迈事,今朝忽到眼前来。应该承认,思想准备是不足的。突然间,强烈地觉察到岁短心长,光阴迫促,时不我待。我曾题诗慨叹:

    青春余梦感蹉跎,老去狂奔逐逝波。

    一卷未终天又晚,人间难觅鲁阳戈!

    “鲁阳戈”是个典故,出自古籍《淮南子》。说的是战国时有个鲁阳公,挥戈奋战,眼看日头栽西,他便举起长戈去支拄,结果,太阳为之返回三舍。这当然只是神话传说。明代诗人何景明早就慨叹过:“世无鲁阳子,坐惜朱颜衰。”

    但是,唯其如此,也就令人更加深切地感悟到,与其把衰老所带来的一切,看成人生最沉重的东西,莫如从容品味生活的分量,真正受用好这无比珍贵的分分秒秒。即使是回忆,也要在苍茫情味中,实现一种新的置换,新的综合。

    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一个内宇宙,天性中都蕴涵着自然母亲赋予的感受力和创造力,都应拥有气吞八荒、胸藏万汇的气概和权力。然而,匆忙、迫促的日子,一个个最现实的目标、最具体的杂务,剪不断理还乱的纷争、矛盾,往往肢解了、冲淡了人生的总体性感觉,使其沦为碎片,变得琐屑,使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本质的东西被淹没、被忽略了。

    要想修复这被切割、被蚀损了的总体感觉,首先,要求一份内心的宁静与空灵。“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一旦得以卸掉杂务的纠缠,挣脱尘网的羁绊,走进这种生命的鲜活境界,便有了深刻体验人生,归返自我,走向无穷的可能。

    这时,只有到这时,生命的有限和无限,历史的存在与虚无,心灵的栖居与超越,内宇宙与外宇宙的沟通,人与自然的亲和与疏离……这许许多多根本性的问题,才会跳入你的胸中,搅动你的思绪,使你为之焦虑,为之欣喜,为之沉醉。这真是一种令人难以遏制的诱惑!

    过去重任在肩,无暇旁骛;现在,工作担子减轻了,公务活动变少了,人际关系简化了,世情纷扰也渐渐淡去,正可恢复书生本色、云水襟怀,实现多年的夙愿,——把读书、创作看作是一种诗意存在的生存形式;把屐痕处处,游目骋怀,“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视为人生的至乐。

    每天清晨,我都要到公园里去散步。人生感悟、创作构思也就在这里丝丝缕缕、片片层层地展开。任身旁人声嘈杂,墙外车流涌荡,也并不为其所扰。身在红尘嚣嚷之中,心驰四野八荒之遥。此刻,对前人说的“静,在心不在境”、“心远地自偏”的意蕴,有了切实的理解。

    也正是在这种新的岁月里,我开始用心品啜着一种新的人生况味,体验着一份纷乱中的澄静、挣扎后的从容,体味着对生命的诗意感受和老来岁月遒迈的悲壮之美。

    二

    我喜欢游历,喜欢访古,习惯于胜地寻踪、荒园踏梦,洗去岁月的尘滓,再现历史的光泽;通过理性思考和感性认知,连缀文明的断简,把散文创作的艺术背景放在广阔的历史空间,让笔底流露出厚重的文化积淀和世事沧桑之感。但过去游观,大多是在参加各种会议的缝隙,虽然也走了不少地方,获得诸多感受,可是,毕竟行色匆匆,来不及仔细咀嚼,从容玩味。匆遽的心境所感受的东西,往往止于触景生情,谈不到“乘物以游心”,发掘深层的奥蕴。

    近两年总算有了纵情登览的条件。我曾专程寻访了号称历史博物馆、文化回音壁的古都开封、洛阳、临淄;徜徉于群雄逐鹿的中原和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的“三晋”古战场;驻足战国时期辩才云集的齐都稷下;临流淮上,体验着庄、惠观鱼的“濠濮间想”;踏着晚秋的黄叶,漫步在采石矶头、桃花潭畔、敬亭山下、天柱峰前,冲破时空的限界,亲炙诗仙李白的幽情逸韵。

    当我漫步在这些曾经产生过辉煌的古代文明、布满斑驳史迹的大地上,仿佛置身于一个瑰奇、丰厚的艺术世界,在感受沧桑,把握苍凉中,敞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双重渗透下的自我,去体味焦灼里的会心,冥思后的渐悟,凄苦中的欢愉,从而产生深刻的人文批判,对文化生命作一番富有兴味的慧命相接。

    出游前、归来后,我都怀着浓烈的兴趣,沉浸在深邃、浩瀚的“诗渊史海”之中,使游观、治学、创作有机地结合起来。一部《宋史》告诉我们,为了赵家王朝的万世一系,开国皇帝赵匡胤可说是虑远谋深,机关算尽。但是,从他陈桥举事,黄袍加身,建立宋王朝;中经“杯酒释兵权”,以文官取代武将节制方镇,以书生为宰辅削弱相权,实现集权柄于皇帝一身;直到末帝赵昺在蒙元铁骑的追逼下崖州沉海自尽,宣告赵宋王朝灭亡,——三百多年宛如瞬息间事。当初,得天下于周家的孤儿寡母,后日又失天下于赵氏的寡母孤儿,一往一复,历史简直像旧片重映。

    人事如此,大自然又如何呢?仰首苍穹,放眼大千世界,依旧是淡月游天,闲云映水,仿佛今古都未曾发生变化。“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让后人生发出许多联想。前代诗人何希齐只用了十四个字:“陈桥崖海须臾事,天淡云闲今古同”,就完整地把它概括出来,真可谓气吞沧海,举重若轻。从书卷中我读出了古人“通天尽人”的怆然感怀,体味到无数哲人智者的神思遐想,从而打开一个新的视界,提供了足够的思考空间。

    通过散文创作,我把飞扬的思绪、开启的心智,连同思索与领悟、迷茫与困惑,以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在艰苦的劳作中寻求着思想的重量,同时将身心里的情境展开,以探求与读者交流、沟通的心灵渠道。

    正是这种知识的储备和智能活动,使心胸豁然开朗,一如浩荡的江河,融汇了自己,也包容了客观世界。我喜欢这种心灵的维度,这种丰满的人生。

    而丰满的人生是要靠思想来滋养的。思索使我在世俗生活之外感受到了至高至重的幸福与欢愉。在尘嚣十丈、物欲横流之中,保留一块思索的净土,这是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庆幸啊!

    在大学讲课时,中文系一个学生问我,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著书立说,留下了许多传世之作,其中充满了哲学智慧。请问:这种传统,在历代诗歌中是否有所继承?如果说,诗歌中同样反映了哲学智慧,那它又是如何体现的?受到这个问题的启发,我利用春节前后一段时间,编写了一部古代哲理诗选释。这些诗即事寓理,意蕴深沉,“称名也小,取类也大”,言近旨远,别有寄托,同样称得上是哲学智慧的渊薮。

    不妨举例说明,还从“老”字谈起。老,在古代哲理诗中也是一个热门话题。围绕着如何看待老的问题,仿佛那些异代诗人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聚会一堂,各抒己见。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刘禹锡率先表述了积极、进取的“老境”观。

    命途多舛的李商隐却怆然叹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清代的任锦心和龚定庵都是坚定的“刘派”,分别借助霜叶、落花的意象,谈了自己的观点:“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红更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到了现代,朱自清则与玉溪生针锋相对,直接反驳:“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这些诗不仅充满了智慧,而且情趣浓烈,兴味盎然,有一股迷人的美学冲击力。研究起来,令人陶然心醉,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享受。那段时间,我整天沉浸在这种美学意蕴和智慧海洋之中。

    人过中年,极目悠然。同少年一样,老人也是“不识愁滋味”的。俗谚就有“小小孩、老小孩”的说法,意思是人老了常有孩子气,贪玩也许就是一例。只是急年晚景,要玩没得工夫。人生就是这样,当你在一方面充分获得的时候,就要准备在其他方面有所放弃。

    对文学的执着追求,使我失掉了许多人生享乐的机会,但我坦然无悔。

    正是在这种沉酣、迷恋中,扩大了生命的内涵,使人生内在的丰富性充分体现出来,这何尝不是对缺失的一种补偿?其实,这样的生活本身也是很有滋味的。一边倾听历史回音壁上的足音,一边思考当下的生活底蕴,生命呈现出一种内在的自由状态,它悠远而阔大,有形接连着无涯,有尽融入无尽,由此走向审美人生,走向一种近乎永恒状态的创化。这种境界,难道还不迷人吗?

    三

    艺术的生命在于不断创新。没有不断地创新与突破,就谈不到成功与飞跃。我耻于因袭他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新时期开始,我的散文格调比较清新,时代感比较强,但有时失之直白,流于清浅。我便下功夫钻研马克思的哲学著作,西方哲学史,以及黑格尔的《美学》,注意从哲学的高度认识世界,感悟人生。逐渐地,自己感到作品的思想内涵,特别是美学意蕴较前厚实一些了。这大约在80年代中期。

    进入90年代,我体会到,散文应予社会人生和宇宙万物以深度关怀,融进作家深切的人生感悟,表露充满个性色彩的人格风范,实现诗、思、史的有机结合。散文随笔集《春宽梦窄》、《面对历史的苍茫》、《沧桑无语》,都是这种追求下的产物。

    创新与突破,还体现在我对工作方式现代化的追求上。沉浸于历史是为了走出历史,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今天、憧憬明天。当世界已经走进信息时代,信息的处理速度已经超出了以往的理解力,“换笔”便成为一种新的诱惑,新的挑战。1994年年底,我下决心学习用电脑写作。这既可节约大量劳动时间,也能进一步理解现代工作方式给人们生活方式以至思维方式带来的巨大变化。

    当时,周围的人“换笔”的还很少,尤其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更是望而却步。当我打开电脑书,也觉得“键入”、“回车”、“主菜单”、“任意键”等一大堆术语令人眼晕,更感到五笔字型输入法难以掌握。“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不仅要背下这一百三十种基本字根,而且要把每个汉字拆分得开,再一个个敲击出来。大前提是必须准确地掌握每个字的写法,否则就休想打上去。

    我在冲闯这个关卡过程中,敲出第一篇千字小文,竟用了三整天的时间,但这也带给我足够的慰藉。面对打印出来的第一张由漂亮的宋体字组成的文稿,我反复地端详着这个“宁馨儿”,心中的得意和快活真是难以言表。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五六年间我用电脑写出了上百万字的文稿。每当打开计算机,在自己设定的绿色屏幕上打字、编辑、修改、复制,总有一种涉身现代化的自豪,体验到手指运作的一分快感,尝到了应用现代科学技术的甜头。

    工作效率的提高是惊人的,既免除了抄写之劳,又能将大量资料存储在硬盘里,以备随时调用。当然,这还仅仅是开始,电子计算机每一程序所能展示的深广世界,对我来说,许多仍是未知数。在它面前,我永远承认:“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

    文字编辑软件我也换了几回。先是用WPS,经过一年操作,达到熟练程度。后来听说UCDOS更好一些,于是又学会用这种软件操作,确实尝到了甜头。去年初,友人又向我推荐WINDOWS和WORD软件,说它的编辑功能远远超过WPS。但是,对于已经适应了前一种软件的我,学起来还是遇到了许多麻烦。

    界面不同了,一个个的窗口,一个个的下拉菜单,由过去的“熟头巴脑”一变而为面目全非。术语改换了,功能键的作用不同了,操作方式也变化了,“块删除”命令变成了一把形象的小剪刀,靠控制符编辑的文件变成了“所见即所得”……一切都变得陌生,不习惯。但是,在朋友演示下,它的神奇、强大的排版、编辑功能所产生的诱惑力,使我再也无法排拒。经过一个星期的刻苦磨炼,我终于又和这种新的软件结了情缘,可以熟练掌握,运用自如了。

    电脑写作,苦乐相循,在诸多的快感中,也夹杂着一些烦恼。有时,一个误操作便使整个屏幕变成一片空白;临时性的断电曾导致几个小时的劳动成果化为乌有。我也曾产生过返回旧路,重新把笔的念头,但是,终因电脑太多的优越性而不忍“移情”。相交日久,我才发现,原来电脑这个“劳什子”也懂得“欺生”,当你和它磨合好了,摸准它的脾气,“调皮蛋”自会变得百依百顺,成为亲昵的“方脸大情人”。

    进行大容量多媒体信息处理,实现信息资源的数字化转换,已经为期不远了。那时,卷帙浩繁的图书馆藏势将“缩龙成寸”,进入电子网络,我的居室里顶天立地的十几个书架也将完成它们最后的使命。如果说,在电视时代,文学在影视传媒冲击下,有呈现边缘化的趋向;那么,在后电视时代,随着个人化媒介——电脑的出现,文学的个人化特征则将更加凸显出来,从而获得新的生机,恢复其应有的尊严。

    我期待着这一天。

    我想,一个人只要有志于成为“电脑发烧友”,时时向往遨游在因特网上,徜徉于地球村中,渴望进入“人机交流”的全新境界,起码就心理来讲,距离真正的老境总还有一段路程吧。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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