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心中的倩影-华发回头认本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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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人S君送来散文集《山野菜》的书稿,让我在前面写点东西。翻看一过,我随手题写了一首七绝:

    岁月迢遥浣旧痕,山蔬野簌寄情温。

    生涯亦有鸿泥感,华发回头认本根。

    三十六年过去,也称得上“岁月迢遥”了。那时,我在一家报社担任副刊编辑,经常接触到一些文学青年,S君就是其中的一个。

    记得是秋初的一个傍晚,我刚从抗洪前线采访归来,还没来得及换下溅满泥浆的衣裳,便被几个文学爱好者拉进一间小饭馆里。一盘煎鸡蛋,一盘炒黄豆,一碟猪头肉,一碟萝卜丝,就着一壶烧酒,大家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唯有这位S君,虽然年龄和我们相仿,不过二十几岁,却显得有些落寞寡欢。不知是出于情怀内敛,还是因为初次见面眼生,他既不作兴喝酒吃菜,也很少插言,只是枯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吸烟。

    分手时,S君交给我新近写成的两篇千字散文。回去看了看,都是真情灼灼,清新雅致的。几天过后,就相继地刊载在副刊上。尔后,他还到我的办公室访谈过几次,除了诗文创作,也涉及一些人生感悟。十年浩劫中,我们虽然也曾多次见面,但是,再没有唠起过文学的话题,创作更是无从谈起了。

    近些年,我和S君时散时聚,有分有合,工作的接触很多,谈论文学的事儿却极少。日前,突然收到他的散文书稿,附信说还有一部诗集也将付梓,这倒使我有些“惊诧莫名”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他的创作才能持怀疑态度,相反,以其当日的文学造诣、感悟能力、表现功力来说,出散文集、出诗歌集都是意料中事。我之所以惊异,是他长期供职党政机关,多年从事秘书、行政工作,以为他早已同缪斯女神判袂分襟了;谁料,几十年来,竟然旧怀难忘,情有独钟,独抱幽香,“珠胎”暗结,直至产下一个又一个“宁馨儿”!

    其实,细想一番,倒也顺乎自然,符合逻辑。“所谓偶然的东西,是一种有必然性隐藏在里面的形式”(恩格斯语)。文学这种东西极富魅力,一经染指,往往终身难于废弃,有时魂梦相随,纠缠如藤萝绕树,狐媚附身。苏州姑娘林黛玉就有过“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倚石自沉吟”的咏叹。而不事张扬,闷头去做,见真本领,练硬功夫,又恰是文友S君长期铸就的性格特征。所谓“艺痴者技必工”,难怪他能爆出这个“冷门”。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记忆是昨天与今天的对接,对每个人来说,追忆童年都是充满情趣的。《山野菜》中很大一部分篇幅,抒写了童心、童趣,亲情、乡情,宛如一幅幅清丽的山乡风情画。读着读着,我就被带回到悠远的故乡、久逝的童年。我和S君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生于忧患之中。30年代末期的东北农村,兵荒马乱,蒿目时艰,使我们都变得性格内向,趋于早熟。

    当然,再凄苦的童年,也总能从亲情、乡情中获得一丝丝的慰藉。纵然外面是荆天棘地,只要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就立刻有了安全感、温馨感。而故乡是放大了的母亲的胸怀。不管它怎样穷寒僻陋,总是“人情恋故乡”的。这样,童年、母亲、故乡,便三位凝成一体,织就了一片难剪难理的亲情网,让人久久地罩在里面,做着凄婉而温情的梦。纵然鲜活的岁月板结成时间长河中陈旧的化石,它们也没有因之而淡化、消解,反而在一定的触媒催化下,历久弥新,经过重新整合,往昔沉淀在记忆中的欢欣与适意,遗憾和惋惜,都一一浮现出来。

    本来,随着阅历的增加,世事的濡染,环境的变迁,昔日的童心、逸趣难免涣然冰释,情怀会逐渐地变得粗糙,心中会长出一层层的厚茧。而在S君的笔下,却至今仍能流泻出一些充满情趣的文字,“不失其赤子之心”。作为一个走上领导岗位多年的文学爱好者,这是难能可贵的。不难想见,为此,他要超越几多心理障碍,克服多少实际困难啊!

    我以为,为文与从政的矛盾,固然首先反映在时间、精力方面的冲突上。但这还不是根本的障碍,最主要的在于两者在个性、情志、心态、思维方式的要求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一位文学评论家说过,对于散文创作来说,知识的积累如何,材料的丰富与否,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作为创作的命脉所系,是看作者有无一颗感受美、发现美的敏感的心灵,有无一种生命力的冲动和活泼清新的感觉,有无一双执着地探究生活底蕴的眼睛。

    每当谈起这类话题,我们往往都生发出一种悟道太迟、为时已晚的感慨。这里,固然包含着对未能及早踏上“专业”途程的怅憾;但是,更主要的还是对韶华虚掷、老大无成的愧悔。比起生长在新的历史时期的年轻一代,应该承认,我们那一代人的时间,确实是浪费得太多太多了。无休止的批判,不间断的“运动”,延续十年之久的大“革”文化的“命”,朝朝暮暮,月月年年,我们做了多少于国于民并没有实际价值、自己也毫无兴趣、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勉强应付的事啊!

    宛如白驹过隙,生命是匆促的,每个人都在一天天地接近“没有明天的一天”。我们曾经拥有过,却没有办法留往它。在充满偶然性的选择之中,我们丧失了宝贵的无涯岁月。于今,就像流行歌曲中所唱的:再回首,泪眼蒙眬;再回首,恍然如梦。当有朝一日我们终于谒见马克思的时候,该如何向他递交那份人生的答卷呢?有没有勇气重复中学时代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们既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呢?

    古人说,人生过后方知悔。人在小时候谈不上有什么悔,因为阅历简单,参照物不多,没有什么可以追忆和反省的内容;而且,即使发现某些缺憾,总会觉得来日方长,尽多追补的余地。悔,是从对比、追忆、反省中派生出来的,悔是成年人的专利。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失晨之鸡,思补更鸣”。人到老年,与其伤逝感旧,在痛苦的追忆中重拾青春的流韵,莫如珍惜有限的光阴,实施有效的补偿,做一些符合平生志趣、过去却因种种条件限制而未能畅怀适意地去做的事情。

    当年,诗圣杜甫在五十三岁时发出“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的苦吟,似乎为时尚早。而我们,都已过了花甲之年,已经或者即将离开工作岗位,进入退休行列,正好由此进入一个自在自如的境界,获得回归自我,回归本位,或者说“华发回头认本根”的机会。

    对于早年曾经做过“文学绮梦”的我们来说,“本位”或者“本根”是什么呢?说得简捷一些,就是静下心来多读点书,多写点东西。这样,我们就将面临着一个新的开始。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如此说来,确实又并不存在一个“晚”的问题。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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