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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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老咯。”

    寺门口树下,一班小子热火朝天,议论村里谁家日子过得好。奚奎义默默坐在一边,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仿佛一丝一丝地融进了淡蓝色的空气。

    “老叔公也不错呀。”一个小子兴许是为了让他高兴一下,说,“老叔公前几年不是又种了藕,还是红莲藕。老叔公也该满足了。”

    “是该满足了。”他笑了,露出只剩下两三个牙齿的牙床。“我晓得也种不了几年了,过两年只能包给别人去挖。我瞧瞧也就高兴了。”他说着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帽子戴上,伸手在那小子肩上拍拍,“回家了,吃饭才是正经!”小伙子想替他捡起脚下的喇叭,他把他的手挡开,自己艰难地弯下腰,捡起金色的喇叭,紧紧攥在手中。

    奚奎义一分钟一分钟地度过了一生中的七十年,像一坨泥巴被一双粗糙的手随意塑成,又随意扔在一边,七十年的风和雨尽数打在上面,被抚摸,也被剥蚀,最后终于说不出一点儿可以区别于他者的模样,注定了还要回到土地里,他心里却还执拗地坚持着那个愿望:有自己的一片莲花田。

    他有好一阵子睡不好觉,心里翻腾着无数个规划。最重要的,就是重新种红莲藕。等藕挖出来,他一定要亲自拿到街上去卖,告诉人家,这是白村的红莲藕。有多少年没听说过有红莲藕卖了?他都记不清楚了。卖藕的时候,他会大声地这样叫着:“一口价!一口价!”绝对不还价。当然,他也会高高地将称杆吊起,并且抹掉零头的斤两。

    他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藕种,种下去后,天天跑去看。本来过得飞快的日子,一下子慢下来了,仿佛一条年老痴呆的牛,任凭怎么赶,也只是慢腾腾地跨着步子。许久不见发芽,他甚至觉得藕种已经烂掉了,想要翻开稀泥看看,好不容易才忍住。挨过清明……挨过端午……挨过中秋,好不容易熬到深秋,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才透过来。眼看就要挖藕了,他又紧张了。前几天把水淘干了,没什么鱼,他不免有些失望。明天又会怎样?头天晚上,他准备好了稻草、小盆、铁镐,还一遍遍检查了铁镐,几乎睁着眼睛睡了一夜。他仍然一个人住在庙里,几年前,寺庙就修好了,每年还有好几次庙会。但寺庙里仍然一个和尚没有,或者说,就他一个和尚。儿女们都在山下盖了房子,要他一起下去住,他不愿意。他很清楚,他们并不欠他什么,他也从来没指望他们报答他什么。他听到屋外第一遍鸟叫,戴上帽子,一骨碌翻起来了。

    天还没大亮,山下的村子亮着几点灯光。他熟练地给自己做好饭,唰啦唰啦扒掉两大碗。看看头天晚上准备好的东西,在院子里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包,卷了一支,嗤——划了一根火柴,烟头腾起一股白烟。他的心稍微镇静了一些。天亮开了,他拿上准备好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回到寺庙,把藕捆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庙门上,奚奎义感觉浑身都散了。和他一起进门的孙子又去屋里搬弄那支喇叭,玩了一会儿,抱着喇叭跑到他跟前:“阿公吹,阿公吹。”他疲倦地笑着,“阿公吹不动咯。”“你吹!你吹!”孙子急了,把喇叭嘴一直戳到他嘴巴里。他只好笑着,接过喇叭,呜噜呜噜地吹起来。孙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跟前,张着小嘴,歪着脑袋听。一会儿,却又被什么东西吸引跑了。他仍然坐在庙门口,呜噜呜噜地吹着喇叭。他也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道是哀乐还是喜乐,所有的悲和喜都乱成一片,在很遥远的地方回响。悲喜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渐渐地睡过去了。也许他梦到明天挖到更多的藕。也许他梦不到明天了。他多少有些不甘心。黄灿灿的喇叭搁在腿上,破军帽扣在脑袋上。血红的晚霞映照着这一切。一切都那么安静。孙子在不远处的枯草丛中,不时发出一阵欢笑,好似一只充满活力的小花豹子。

    2007年4月15日 初稿

    2011年8月12日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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