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扯袖子没扯动，倒是丁一“扑通”跪在了沈春面前，只说一句话：“沈春啊，你收下孩子吧！咱们把婚离了，我不拖累你。”别说儿子，就是沈春也吓了一跳，儿子把妈妈抱得更紧。沈春忽地冒出一身汗来，刚才还没几个人的院子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干人等，三三两两就围拢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沈春忙不迭把儿子放下来，就去拉丁一，受过良好教育的英语老师丁一却死活不起来，只是说：“你收下儿子吧。”沈春想前段时间我要儿子你不给，这会子送上门来，难道继母容不下儿子，你跑我这里来卸包袱，然后过你们的快活日子？到底是谁拖累谁？想到这，一股子怒气又“噌”地蹿了上来，她又抱起儿子对丁一说：“不用你说我也会养儿子的。”丁一见沈春松了口，反过来拽着沈春的袖子说：“我对不起你。”这一圈人围着，沈春脸上到底不好看，可心里的快感不由得吱吱朝外冒，她觉得很过瘾，脸上却绷着斜了眼丁一泛青的脸，这一斜她觉得这脸青得不是事，还有点肿，连忙又拽起丁一说：“我们回屋说。”
丁一说：“不回屋了，你只要答应收下儿子，我就走。”沈春说：“好，你不说为啥是吧，那儿子你带走。”说着就要把儿子塞回去，这时一直没吭声看这两口子你来我往的儿子突然说：“妈妈，爸爸打针，爸爸打针。”
打针？生病了？啥病？需要把孩子送来。再看看丁一的脸色，沈春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难道是托孤？这一想，心立刻就怦怦跳，也顾不得拽他回去，就让他说。
沈春走后大半年，学校组织了一次体检，丁一检查出双肾多发性血管瘤，其实血管瘤没有听起来那样吓人，只是这个多发就不好办，压迫不该压迫的组织，让丁老师的血压高居二百下不来，长期这样还不出人命。在肾脏内的血管瘤还不好剥离，最好的办法就是双肾切除，然后换肾。可肾脏又不是萝卜白菜，哪都能拎一棵回来，眼瞅着脸色越来越差，自己耽误了不要紧，不能耽误了孩子，孩子跟着妈妈还有啥不能放心的，这就十万火急地送孩子过来。
丁一说完就站了起来表情复杂地瞅着沈春。沈春的心一下就软了，刚才提着的那股子气也泄了下来，心中纵有千般滋味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是再恨他也没想让他这样。他都病成这样，还惦记着离婚，自己还能说啥？看看周围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窃窃私语，再一看，人群外边站着的不是刘海涛是谁，这家伙说是下周回来，没想到也给自己玩兵贵神速，提前回来大概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就这场面，谁给谁惊喜还真不好说。刘海涛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看着这一出人间悲喜剧。沈春乱了方寸，她不敢看刘海涛不忍看丁一，只有把儿子紧紧地抱住。
丁一说：“儿子给你我就没遗憾了。”说完转身就要走，沈春怎么听这话里怎么是诀别的意思，千般怨恨敌不过一日夫妻，她拽住丁一的胳膊说咱们先看病，然后头也没回三人就朝屋里走。
人群静了片刻，“哄”地散了，只留下正午的阳光晒着刘海涛，刘海涛的影子短短地没有情绪。
进门的那一刻，沈春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看，她看见刘海涛还在太阳底下站着，就像当年被自己拒绝后，无所适从地站着，只是太远看不清表情。
一进门，刘海涛的电话就跟进来问沈春要不要帮忙？沈春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乱得鸟窝一般，她说安顿好丁一，我和你联系。
沈春带着丁一去了省里最好的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没误诊，是要换肾。沈春彻底傻眼了，丁一也沉默着。事情到了这一步，沈春无话可说，生活也不能这样作弄人吧！看着鼻青脸肿的丁一，沈春觉得离婚有点太残忍，对谁都残忍，太不地道。可是如果不离，难道对刘海涛、对自己就厚道吗？可是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搭，重要的是赶紧治病，她也没给丁一多说，自己单独又去了几趟医院，丁一还是闷着，沈春就说我给医院请了假，我们一起回去吧。
“回哪？”丁一问。
“回你家啊。”沈春说。
“那儿子呢？”丁一叹问。
“放我妈家啊。”沈春说，她觉得很奇怪，难道肾脏病会影响大脑吗？
“你也回吗？”丁一犹犹豫豫又问了一句。
“是啊，我送你回。”沈春说。
丁一没敢和沈春客气，他怕一客气，沈春就坡下驴不送自己回去了。
丁一说：“我知道你为啥和我一起回去，我没法答应可也没法拒绝。”
沈春说：“知道就好。”
丁一说：“那个男人对你怎样？”
沈春说：“对我很好，先不说这个吧。”
丁一想了想说：“那我把儿子带走吧，还跟着我过。”
沈春说：“开什么玩笑，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
丁一被拍了软肋只好不作声。
沈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也恨不起来，只是觉得可怜，其实他也真的可怜。沈春说；“我给你捐肾是自愿的，谁让我们的配型合适呢，你不必对我感恩戴德。好歹夫妻一场，让我假装看不见不管你，我做不到。可我们……”
丁一赶紧说：“我不存这个奢望。”他又接着说，“你现在精神状态挺好的，好像斑也淡了，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
沈春笑笑说：“可能吧，我也没注意。”
丁一又问：“你确定儿子跟着你吗？”
沈春说：“你有疑问吗？”
丁一说：“那，那……我们，你们……”
沈春知道他说的是刘海涛，平地里冒出个孩子，刘海涛还能像以前那样郑重地说“咱们把结婚证领了吧”，自己还能舒坦地伸懒腰吗？或许刘海涛还会一如既往，那是人家高尚，就是不一如既往也正常，你能怪罪人家吗？
沈春无语。
要出发了，刘海涛来送他们俩，还有霖子和爸妈，人来得全。沈春就说干吗都来，我又不是不回来。
霖子一脸愁容，她把沈春拽一边说：“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捐钱捐衣服。再说你就保证他不排异，你别把自己的啥都搭进去，到时候啥也落不着。你让人家刘海涛白等么？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这样没完没了的纠结，啥时候是头？你别觉得欠谁的，你捐个肾就可以了，你要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和他离对不住他，那你就回去和他过好了，就算白认识刘海涛一场，我还不知道你咋想的。你能顾上几头？都顾上了，谁顾你？”
一拿以后还长的日子说事，沈春就觉得乱，她说我知道，回来再说。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霖子的教诲，全神贯注地望着不远处那一群人，这人群里哪一个能白认识？哪一个不是和自己这辈子牵扯着，心不牵着肾也牵着，肾不牵着手也牵着，到哪里能逃掉？逃来逃去逃不出一个命字。
刘海涛在和爸妈说话，时不时逗逗孩子，个别时间拿余光瞟一眼丁一。丁一没接刘海涛的眼风，只是站在人群边缘，不知在想啥。除了儿子和爸妈，这几个人目前都没啥关系，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各怀心事在一起说着相干不相干的话。可谁能和谁毫不相干，谁又能和谁永远相干。
她看着儿子，儿子正和姥爷疯呢，姥爷累得气喘，可嘴都合不拢，看来晨练练就的体质可以用在外孙身上了。丁一看看儿子，又看看这边的沈春。再看看刘海涛，他在和妈妈说话，表情很晚辈，在妈妈眼里他是符合最初的条件的，可现在是最初吗？哪里有最初？
要安检了，沈春和丁一朝里走，儿子这才停止疯闹，眼巴巴地看着爸妈不作声，妈妈一副生离死别的悲痛，她原打算陪女儿一起去的，但沈春死活不肯。只是说做完手术恢复了就回来，你只管带好外孙。霖子用力拥抱沈春在她耳边说：“早点回来。”一切就像常规的送别，看不出一点破绽。
沈春的目光在刘海涛那里停留了片刻，刘海涛微笑着看着她，朝她挥挥手，啥也没说，想说的都在眼神里了。可沈春觉得自己没看明白，她不能确定是这次告别还是就此永别，心就像飞机起飞时的那种感觉，忽忽悠悠的。可脸上不能忽忽悠悠，还得微笑，不管奔向哪一头，都要微笑。
这一微笑，就真的微笑了，眼前竟绿油油一片。
原载《橄榄绿》2010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温亚军
本刊责编 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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