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出啥个事体呵？
这个念头一蹿到母亲心上，就像春天的藤蔓一般，呼啦啦就蔓延了一大片；母亲在家哪里还呆得住呀，她匆忙出门，摸黑赶去新区。她也不晓得梅娟家住在哪幢楼，在新区里转来转去，终于碰到黄石的儿子黄海潮，才怯怯地进了梅娟家。梅娟见到母亲，倒是吃了一惊，问她有啥事体吗？梅娟的口气让母亲有些不舒服，她一向很顾面子的。但母亲想来都来了，还是说了吧。“平常日脚你娘老早就回来了，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就是……我就是……”
“这样呀，”梅娟这才叫了声阿姨，说：“谢谢你呵。”
母亲没再说啥，转身就回来了。
梅娟和外地佬连忙出去寻梅娟娘。后来听说他们寻到半夜快，把三角街附近的村庄都寻遍了，还是没有寻着她；直到他们扩大搜寻地盘，去镇以东与钱江二桥交界的地方，才发现鸿惠路边上有辆翻倒的三轮车，应该就是梅娟娘的，因为有不少垃圾撒落在马路上。他们在路边找到了梅娟娘，她不知被哪个杀千刀的汽车撞了。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
梅娟娘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双臂如龙虾大螯一般屈在前面，额头磕地；地上有一摊血。
梅娟娘被送去萧山医院骨科，她的右腿骨折，左腿伤筋，手臂和脸上都是皮外伤，但并无大碍。
梅娟娘在医院住了个把月，出院后，被接去梅娟家。直到第二年春末，梅娟娘才回来，是梅娟和外地佬用汽车送她回来的。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谢母亲。母亲不好意思收，和梅娟推来推去的；外地佬从梅娟手上抢过礼品，就闯进了我家。梅娟娘再三再四地谢母亲，说要不是母亲报信，她就是死在外面也没人知道。母亲说没那么严重，真的不用谢。
梅娟娘回来后，母亲依旧没搭理她，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脚，有空没空伺弄伺弄自家那块自留地；最开心的是，附近村庄有人家做佛事，请她去念经。倒是梅娟娘，只要母亲在家，她就晃进晃出的，也不见她做啥个事体；而且常常立在我家的花篱边，闲手摘着木槿叶，两眼瞅着母亲。母亲瞧她时，她倒又怯怯地别过头去。
有一天早晨，母亲开门出来，梅娟娘已站在花篱边，双手扶住木槿，作筋作骨的，像是用力要把手中的木槿拔起来似的；她对母亲怯怯喊了一声姐，但眼睛却不看母亲，而是盯着东南角上的柿子树。母亲没有吭声，也没有走开。梅娟娘说：“这棵树都这么大了。”母亲依旧没有吭声。梅娟娘突然别过头来，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母亲，轻轻地说：“姐，对不起。”
梅娟娘说：“都是我不好，这么多年错怪你了。”
母亲动了动脚，靠近花篱，双手扶住木槿。
母亲说：“没事了，没事了。”
梅娟娘说：“真的对不起。”
母亲说：“都过去了，别再放在心上。”
如今，母亲和梅娟娘依旧相邻而居，梅娟娘不去捡垃圾了，她这些年捡垃圾挣的钱，还没有那次抛在医院里的钱多呢。她就是想去捡垃圾，梅娟和外地佬也坚决不答应。母亲劝她一起去念经。梅娟娘说她不识字。母亲说我可以教你。但梅娟娘还是谢绝了。她不相信菩萨。母亲替她可惜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梅娟娘有空没空就伺弄她家的自留地，和母亲一样，她也胡乱地种些蔬果；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并不指望什么。女儿们来了，就带点回去；留下来的自己吃，自己吃不了，就喂鸡喂鸭；她们压根儿就不去镇上卖，真是可惜了。
母亲养了几只鸡鸭，梅娟娘也养了几只鸡鸭；两家的鸭，成天在池塘里做道伴；两家的鸡，花篱也拦不住，它们结队在池塘边觅食。母亲和梅娟娘总是隔着花篱，能嘀嘀咕咕地聊上半天，也不知有啥好聊出来的？但她们聊过就忘。年纪大了，记性烂极了。这样也好，昨天聊过的事今天再聊，依旧跟新鲜事似的。
霜降过后，满树的柿子熟了，像点亮的小灯笼，红火红火的；母亲在树下架了人字梯子，站在上面摘；梅娟娘站在下面，举着双臂接，边把柿子放进篮里，边叫母亲小心点、小心点。西边的夕阳已摇摇欲坠，像个醉汉似地渐渐离去；梅娟娘说够了够了，篮里都快满了。母亲从梯子上下来，问梅娟娘，你还没吃过我们家的柿子吧？她从篮里捡了两个，梅娟娘一个，自己一个。母亲说，你尝尝看。梅娟娘拔掉柿柄，用嘴对着小口一吸，那汁就全在嘴里了，比蜜还甜呢。她啊了一声，问：“怎么有介甜法子呀？”母亲笑了，将一篮柿子递她说，等会儿梅娟要来，你让她带回去，给孩子尝尝。梅娟娘不好意思，母亲说，你当是啥好东西呀，拿去拿去，树上还有的是呢。
梅娟娘睡在西边屋的东房，母亲也搬了房间，睡到东边屋的西房；这样，她们俩的房间就窗户对着窗户，两人约好了，夜里有啥个事体，只要朝窗口喊一声就是了。都这把年纪了，女儿们又不在身边，也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姐妹俩约定的那天晚上，母亲在这边窗口喊一声，梅娟娘就在那边窗口应一声；梅娟娘在那边窗口喊一声，母亲就在这边窗口应一声。她们喊了一声又一声，应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俩人趴在各自的窗口，冲着对方咯咯地大笑；好像这是件非常有趣、非常可乐的事情，让她们开心得就跟啥似的。
每天夜里，这边的灯熄了，那边的灯也随之熄了。
每天清晨，那边的灯亮了，这边的灯也随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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