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

    望是个日本男孩的名字，是我的好朋友。八年前望才九岁。新近他又寄来了照片。望在一片绿地上站立着，剑眉高扬，两眼闪着炯炯的光，很英俊很挺拔的样子。这是望玛？我很难把照片上的望与那个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九岁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那是夏天，日本的孩子也放了暑假。望和他十二岁的哥哥惠太乘火车从东京来到他们的爷爷家一_东京湾一个小小的美丽的避暑胜地，我那时正和妹妹住在山顶的一座木屋子里。门外，远处是满目青山和蓝色的海，近处是茂密的树林和绿茸茸的草地。

    望是个喜形于色、怒形于色的孩子，而惠太却温文尔雅，有点儿像女孩子。他喜欢坐在我的榻榻米上，给我讲他在学校的事。惠太说他喜欢音乐，在学校经常指挥大家唱歌，还会吹竖笛，他有一支乳白色的雅马哈竖笛，声音很纯正很柔和。惠太会吹奏很多好听的歌，他有一摞歌本，有时他让我挑喜爱的歌，然后把那些歌吹给我听。我有时就听得入了迷，我特别喜欢听《海滨之歌》，那优美的旋律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喜欢看惠太吹竖笛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眨眼睛时很动人，我于是就盯着他看。

    几天后我发现，每当我听惠太讲什么，或是听他吹竖笛时，望就会坐到一边去，他撅着嘴巴，还不时朝惠太翻一下白眼儿，我知道，望因为自己被冷落而生气了。我就赶忙跟他说话，跟他玩儿。

    有一次望悄悄对我说，你真那么喜欢惠太吗？他在学校就爱逞能，你知道有好多女生给惠太写信呢。不过她们可太难看了，眼睛这样，鼻子这样。望说着，把自己的眼睛捏成三角眼，还露出鄙夷的神情。

    我笑起来，问他，那么，望，有女孩子给你写信吗？望的脸有点儿红，他低下头，用几乎只能让他自己听见的声音说，有啊，不过比惠太的漂亮。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很想拥抱亲吻望，可我只是亲昵地摸了摸他圆圆的小脑袋，因为日本孩子不习惯亲吻。

    望常说，海迪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日本孩子对父母以外的大人一般不叫叔叔阿姨，而是直呼其名，并加上桑，所以望就叫我海迪桑。

    望喜欢中国，向往中国，他让我教他说中国话。我教他学会了一首中文歌曲《我的朋友在哪里》。惠太也学会了，从此他们小哥儿俩每次上山来找我都唱着这支歌：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北京，在上海，我的朋友在这里。朋友朋友让我们拉起手……

    一次望问我，他的名字的读音用汉字怎么写。我忍不住笑了，我说，望，我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会生气的。

    望见我不说就一遍遍固执地追问。

    我说，我要是告诉你，你生气怎么办？望说，我不生气。我问，保证不生气吗？望说，当然。他还和我拉了钩。

    我说，好吧。就在纸上写了望这个字的日语读音，然后在那三个字母下面注上汉字——孬糟米。

    望问我，“孬糟米”的中国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就是坏的米。

    望的脸刷地红了，撅起嘴巴说，坏的米呀？

    那天下午望不太高兴，太阳还没落，他就拉着惠太下山了。我有点儿后悔给望的名字选了这样几个汉字，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翻了半天词典，想找到让望高兴的汉字注音，可直到睡觉之前也没找到满意的字。

    第二天早晨望没有来，下午望还是没有来，我给望的爷爷打电话，他说望回东京了。我有点儿不安，我想望一定生我的气了。我不知道回国前还能不能见到望。

    不久我和妹妹去了金泽，我们回来时天正下着细细的小雨，汽车沿着盘山的小路向山顶开着，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浓绿，山风习习吹来，还夹着各种树木花草的清芳。忽然我听见山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仔细听听，是男孩子嘹亮的歌声：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北京，在上海……

    哦，是惠太和望！

    我连忙从车窗探出头去，向着山顶放声高喊。

    小鹿一样活泼奔来的望扑到我的面前，后面紧跟着累得大口喘息的惠太。我发现望的眼睛亮闪闪的，他说，海迪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同意给我改名字啦！

    什么？改名字？我惊异地看着他。

    惠太告诉我望回家就是为了让父亲改名字的。

    望说，我不叫坏的米，我要叫好的米，海迪桑，你说我是好的米吗？

    多么可爱的望！我紧紧地拥抱着望，吻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说，望，你是好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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