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记忆-照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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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父亲的遗物中,有一些老照片。有他解放前20世纪40年代读大学期间,与学友的合影留念,也有他单独在西安等照相馆拍摄的几张全身照。照片中那身体结实的青年人,风华正茂,容光焕发,显出对生活与学业充满了信心。衣着也很整洁,反映出当时学生生活并不过于拮据。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指着这些照片问过父亲许多当时的情形。听父亲说当时大学实行全额公费,伙食不错。学生轮流办灶,吃的都是白米细面。每餐竟多达二十多个菜。同学们的课外生活也很丰富,成立了同学会和同乡会组织,父亲是这些组织的热心参加者,那情形,想必同我年轻时类似,很喜欢结交朋友。难怪他在合影照相的时候,总是坐在中间,有一张照片,父亲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撩起的长袍一角,居然看得见他腰间还别着一支小手枪,显得又神气又滑稽。我便问父亲,哪里来的手枪,是照相用的道具吧。父亲很认真地说,是真枪,那时候有一段兴背枪,托人可以买到,许多人用来护身,我是借人家的。可见他年轻的时候也像许多年轻人那样,喜欢新奇冒险。还有一张照片,父亲穿着一身很漂亮的夹克式猎装,双手插在胸前的衣兜中,脚登氏拗马靴,面部表情显得格外神气。这些照片中,最为神气的是戴着学士帽披着黑色学士服那张。父亲的为数不多的这些老照片,记录着他学生时代的一段生活,也反映着他当时的愉快心情和平静心态。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土孩子,他的最高理想是读书求学,就是能有一天跨进高等学府的大门。但这个理想对来自偏僻农村的他来讲,无异于徒手登天。十多年间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艰苦努力,终于实现了理想,那种喜悦心情可想而知。还有一张合影照是有趣而珍贵的。照片中父亲、母亲与祖母、外祖母两家女眷的合影构成了一幅和谐的家庭气氛和民俗风情图。那时父母刚刚结婚,父亲健壮而魁梧,脸上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母亲清秀而端庄,面部的表情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忧郁。这不易为人觉察的细微的差异,折射着这门婚事的某种悲剧色彩。这已经是新中国建立以后了吧。后来我才知道,父母亲都是双方离异之后,又经人介绍而结合的。

    他们各自的原先婚姻的悲剧,是典型的旧式包办婚姻的必然结果。父亲在省城读大学,家里丢着不识字的小脚妻子。母亲虽是有钱旺门的“大家闺秀”,但丈夫在省城“千公”,也许有了新欢,于是两个婚姻先后双双失败。父亲离异之后,似乎还追求过一位在西安读中学的同乡女生,我曾见过那个女生写给他的一封信,婉言谢绝了他的有些笨拙的表示。父母亲两家原本是远亲。论辈分,父亲似乎还要长于母亲一辈,大约母亲的三姑是父亲的表嫂。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这一门半介绍半包办式的婚事。显然在他们结合的时候,母亲仍未从婚姻失败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想那也未必是感情上的原因,而是世俗观念中那种被欺骗和被遗弃的痛苦。父亲的乐观,则是解脱痛苦的结果。可见虽是再婚,但他们的心境是截然不同的。乡间小镇上的照相馆内的摄影师,完全不经意地留住了一瞬间的这种表情,使得我们后人于无声处,在许多年之后,仍能发现这种也许从未被人留意过的微妙而真实的神情,成为纪念父亲的一个真实而有趣的话题。

    在父亲的老照片中,为数最多的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水利工地开工、施工过程中和竣工通水时的黑白照片,这一类照片,大约有好几百张,且底片都保存完好。这一批照片,由于是业余用135型相机在自然光条件下拍摄,取景和用光都显出“外行”与“欠佳”的水准,加之照片中的人物衣着不整,面容消瘦,很有些“艰苦奋斗”的风格。正因为如此,这一批照片今天看来,显得弥足珍贵。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翻阅过这一批照片。由于照片中人多且小,除了父亲之外,别的人物很难辨认。但郝种中国六七十年代所独有的时代风貌与父亲面部表情中所透出的喜悦心情和敬业精神,以及这一切的背后所透出的艰辛却是显而易见的。照片所反映的水利工程,有水库,有水渠,有斗门,有渡槽,有开工放线时照的,有测量设计时照的,也有竣工仪式上照的。有的是以工程与人群为背景,父亲单独留影,也有和几位工程技术人员或民工群众合影的。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它的价值。甚至觉得照得不好,人也太小,父亲自己也似乎并不过分爱惜它们,认为是工程中例行公事的产物。当他逝世以后,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又一次浏览了这些照片,才真正看到了这些工作照的历史价值和深刻的生活含义。其中每一张,都会使你关注良久。你的目光由黄金焦距上展开,由父亲的面部表情展开,由画面上的每一个人物、每一座山峁、每一株树甚至一棵草展开,联想到当时的社会氛围,联想到许多许多……这些多数没有注明时间和地点,也几乎无从考证的照片,都真实直观地记录了父亲几十年如一日,投身陕北山区水利水保建设的足迹与业绩,也记录着一个全身心投入人民水利事业的工程技术人员同农民群众的深情厚谊。有一张照片是水渠工程竣工通水的镜头。画面上一条笔直的石砌渠道中水浪翻滚,渠道两旁聚满了欢腾的农民。父亲就处在这欢乐的男女老少中间。

    他望着流水的兴奋的目光和欢乐神情与农民群众是完全相同的,那种质朴与纯真,令人十分感动。父亲留下的照片中,有三张是我和父亲的合影。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一个最珍责的纪念。其中一张已经发黄的黑臼照片,是20世纪70年代初照于当时延安县川口公社川口大队。父子俩并肩站在一排石窑洞前。显然是在夏季。父子俩都穿着灰色的确良衬衫。那是我在川口大队插队,并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时候,父亲来看儿子照的一张照片,当时父亲已经五十多岁,我年仅十九岁,正是英姿勃发的年华。父亲显然对儿子的处境很满意。慈祥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每当我面对这张照片,当时的情形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就在拍摄这张照片的两年前,年过半百的父亲骑着自行车亲自把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送到川口大队来插队。两年后,没想到儿子已经成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而且千得有声有色,村里人赞不绝口。记得那天,一个初夏的早晨,父亲独自一人来到川口看儿子,中午在知青灶上吃过午饭,即将告别的时候,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

    他始终没有夸儿子一句,也没有叮嘱什么,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讲,只是仔细地倾听周围人的评语,神情显得格外平静。但父亲要说的话,他内心的独白,儿子全能感应到,那无声的照片中所留住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寄托着无限的希望,给予刚刚开始了人生进取的儿子以巨大的鼓舞和鞭策。28年过去了,我一直珍藏着这张曝光和定影显然都像是有些不足的照片。每次看见,都会有一种美好的感觉升起在心头,更加思念父亲。我同父亲的另一张合影拍摄于1989年春季。当时我在潼关县担任县委副书记,父亲千里迢迢来看儿子。当时他已经68岁,双腿行动不便,但仍然对一切都兴致勃勃。父子二人同居一床,每晚在炉火通明中亲切交谈,度过了半个多月难忘的时日。临走的时候,我特意请来县上的摄影师李金鳌,在县委院内的办公大楼前为父亲照了一张单人照。父亲又提议我和他在大门外面合影一张。于是留下了这张珍贵的照片。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的确春和景明,中共潼关县委的红字招牌清楚可见。父亲的脸上显出欣慰的笑容。紧挨父亲站着的我,面部表情凝重而深沉,儿子显然已经成熟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刚刚又迈出坚实的一步,大有“任重道远”的使命感。我那时年届而立,又新下县任职,很有点事业方兴未艾,多少有些雄心勃勃的意思。而父亲出身寒微,又是长期挨整受压的臭老九,对于儿子当了县官,大约已是喜出望外,神情难以掩饰也属情理中事。不料这次潼关一别,父亲回到延安之后不久就病倒了。严重的老年性疾病使得坚强不屈的老人瘫倒在病床上,长达半年之久。其间几度病危,我曾告假回到延安日夜守护。不料半年之后,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那骨骼坚硬的身躯又挺立了起来,至今搞不清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精神的力量。我同父亲的第三张合影照片,是1994年深秋季节,在高高的宝塔山上。说来也许有人还不相信,父亲到陕北四十余年,终日忙忙碌碌埋头工作,连近在眼前的宝塔山都未曾上过。年轻时无暇,老了腿疼得上不去了。我知道这种情形后,就有了一个愿望,一定要让父亲登一次宝塔山。那年,我修改打印《群山》回到延安,在七里铺的文艺之家住了二十多天。任务完成,在临回北京时,破例向延安行署办要了一辆车子,把父亲搀扶上车,先到桥儿沟吃了他最喜欢吃的羊肉泡馍,后又送他上了宝塔山。父亲那天心情特别好,甚至有些兴奋,一路上话也多起来了,问这问那。上了山,居然能够不要人搀扶,自己绕着宝塔转了一大圈,还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塔身,像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在塔西南边照相的时候,父亲深有感慨地说总觉得这一生是上不了宝塔山了,没有想到还是站在这山上,站在宝塔山看延安,真是变化太大了。我1953年来时,延安还是个只有一溜子街道的小城镇,如今真像个大城市。”这张合影照上,同上次相比,父亲显然苍老了很多,两腿明显地弯曲了,头发几乎全白。无情的岁月和老年性疾病,摧残着父亲那劳累过度的躯体。我站在他的身旁,面部的表情是忧郁而沉重的。面对着秋风吹过、黄叶飘落的山野,面对寒霜萧瑟落英缤纷枝梢枯黄的野草,想到了人生的短暂和生命的脆弱,一种深深的伤感与哀愁顷刻袭来。“干脆回延安工作,伴随在父亲身边,好使他老人家有一个充实快乐的晚年吧。”就是在这一刻,我产生了这个念头,也正是这个念头,将改变我后半辈子的生活目标和人生轨迹,甚至改变了我—生的命运。遗憾的是,当组织同意我回来工作的前几个月,父亲悄然谢世,我的悲痛无法用语言表达。但我至今不悔。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照片,竟是儿子同父亲的最后一张合影,成为父亲留给儿子和亲人们的最后一份纪念。今天我生活在人间,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同父亲相处交谈,更不可能合影留念了。20世纪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同父亲合照的这三张照片,成了父亲予我的最宝贵的纪念,也是常常引发我幸福回忆和思念父亲的信物。我常常在静夜里,在孤独的台灯下面把这三张照片依次摆放在自己面前,望着过去的自己,望着慈祥而善良的父亲,想到许多许多。望着过去的自己,我不知道今天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在精神上是不是也开始像70年代照片上的父亲那样已经早生华发?更想像不出父亲临去世那一刻,是否想到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照片的记忆是久远的,照片给予人的启示是丰富的。而我们的后代,会不会还珍视先辈无意间留下的这些照片?其实这个问题,也就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该想的事情了。我只是提醒自己,怀念父亲的时候,就看一看这几张照片吧。父亲的欣然、父亲的欣喜和父亲的欣慰会给儿子的心灵以极大的慰藉,也会使你更加谦虚更加扎实又更加努力地去做好你应该做的每一件事情。2001年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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