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容华丽的名贵花木丛中，绝没有它的影子。它纤弱瘦小的枝干永远都是那样的干巴苍老，周身生着卑微的小刺，细长形的叶片也是青灰色的并不碧翠。我敢肯定，许多人至今见了它的面，也不一定知道它的名称。下多年前，我蛰居在北方一座大都市人工河畔的斗室之中，心情时常像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样阴沉。偶然见到紧靠窗户的槐树梢儿上孤零零地落下一两只麻雀，便联想到自己的处境，那种飘落孤独、临航搁浅和寄人篱下的感觉，还不及这小小的麻雀自由快活，眼前的天空，即变得更加阴沉灰暗起来。有一天，一位早年相识的朋友来访，不知他出于怎样的动机，竟给我带来了一盆花木。我并不以为稀罕，只是从未见到过那样的花木。外貌并不显美，枝条和叶片都很普通甚至很不上眼，倒是干巴瘦小得透着几分寒碜。这是一株什么植物？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朋友笑笑说，是虎刺梅。噢，名字倒是很不寻常，只是一下子还很难将眼前这植物与那颇有生气的名称联系起来，倒生出几分好奇。我并不理解朋友的用意，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什么虎刺梅，那么瘦弱，且浑身带刺，有什么观赏价值。朋友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只是狡黠地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我想朋友大约是出于对我的同情，随意带一盆花木，是想给我的毫无生机的斗室添一点生意，好使我在烦闷之时，呆立窗前不至于过分郁闷吧。也许是过于纤弱微卑，这可怜的植物起初在我眼里还不及窗外那孤零的麻雀。相反，那被人驯化了的盆中之物，时不时地倒令你想起淸人龚自珍笔下那悲哀的“病梅”。然而就连这令人不快的念头也只是迅速一闪，从此丝毫不曾留心它的存在，更不曾意识到一个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与命运抗争着了。日子悄然流过。每日晨昏，照例呆立窗前，瞅着远处高楼之外的天际发白放亮。太阳升起来。照耀在那株碗口粗细的小槐树上招来欢快的麻雀，又眼瞅着西边高楼的影子渐渐拉长，直至夜幕悄然垂落，万家灯火闪烁出一片纷繁。日子一天天就这么重复着流过，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只两只的麻雀在新生了嫩芽和枯黄了老叶的枝梢上寂然地聚散叫跳。
终于又有一日，一场早霜和一夜寒风吹落了满树黄叶，寂寞的麻雀从此不知去向。这样的景象以往也已经重复了多次。
此刻我呆立在窗前，感到了白驹过隙般的岁月的无情与青春的流逝，不禁于寂寥之中生出无限的惆怅。我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生命的激情与韧性正由这秋叶一般枯黄着的身躯之中悄然褪去，那情形，如窗外的日子一般苍白而毫无生气。冬天降临了，塞外吹来的寒流仿佛杀尽了一切的生机。每天早晨，窗户上总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霜。连铅灰色的天空与寒风里抖颤着槐树的枯枝也隔绝于另一个世界里了。我的烦闷与寂寞也就可想而知。一日，正当我面对着冰霜严寒封闭的窗子百无聊赖，眼前突然一亮，看到了那一盆早已遗忘在窗台角落里的虎剌梅竟然开着一树鲜红的花了。不知何时开始，那卑微纤弱的植物，悄然地生发，孕育了枝头的花朵。那小小沉着的玫瑰色的花朵，在严冬枯燥的季节里，星星点点的殷红聚集着，像一团燃烧的火，显得格外温暖迷人。我的心为之一震，一种强烈的愧疚与感动由心底涌起。虎刺梅的开花，于孤独忧闷的日子里，带给你生的警示和希望的暗示。我这才开始明白朋友的良苦用心。意识到自己对于这貌似纤弱其实十分顽强的生命实在是过于地轻视了。好多天没有理踩它了，更不用说浇水、施肥。几乎渐渐忘却了这个落满灰尘的小生命的存在。按理早该是一副枯黄的样子，却不料……就在我注视着那一团火红时，我那缺乏活力的愧疚的心灵为之震颤了。我被那小小植物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深深地感动着。我惊讶地看到，那原先在一小段手指粗细的主干上分着枝杈的满是绿叶的植物，由于缺少水分和营养而完全脱落了叶片。那原本青灰色的叶片，像院中寒风里满地的落叶一样枯萎了。我思忖着，为了抵御干渴与饥饿的折磨，勇敢顽强的虎刺梅是怎样忍痛割爱，一片一片地缩减着自己的叶片，聚集着生命的能量。它是用牺牲叶子的办法来保证开花的需求。那种坚韧顽强与牺牲拼搏精神感人至深。想到此，我心中先前那深深的愧疚与感动终于化做热泪模糊了眼睛。我顱抖着由那花盆中捡起一片干枯了的叶片，小心地捧在手中，凝神注视。那完全的失去了生命色彩的枯萎了的状态，无声地记录着一个生命个体与命运抗争的惨烈过程。眼下的这株无叶的植物，它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地呈现在那里，把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境况下，千方西计聚集起的生命的能量，燃放出艳丽的色彩。那是残缺之美，那是悲壮之美，那是崇高之美，那是坚决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敢之美。据朋友讲，虎刺梅在冬季室内的常温下是不会落叶的。正是由于没有维护一个生命起码的水分和营养，却又要生根开花，它才脱落了叶片，而换得鲜花的绽放。
开花，对于每一种楦物而言，该是生命最绚丽的存在形式吧，就像一个人的理想及其奋争勇气，总是生活的理由和目标。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都是需要理由需要目标的。理性而具有奋斗目标的存在才是美好而幸福的。这是一株小小的虎刺梅给予人们的启示。这么想着，再看那株脱尽了叶片而盛开着花朵的虎刺梅，便生出强烈的敬慕之情。虎刺梅，这小小的普通植物，它远比怯懦的人类要坚强十倍。当它面对厄运，不是优闷徘徊，而是临危不惧、坦然处之。仟凭命运如何摆布，依旧生活得那样乐观自信，那样从容而充实，那样绚丽多彩。这其中的诗情与哲理该是多么的美丽而深刻。从此以后，窗台上这株小小的虎刺梅，成了我生活的伴侣。我视它为最要好的朋友。从来不喜欢务花弄草的我，开始找人求教，査阅书籍，钻研起了养花的知识。
在我早晚精心的培育下，没用多久，我的虎刺梅开始生出了翠绿的叶芽，长出了鲜嫩的叶片，逐渐变得花繁叶茂，生机盎然。我的小屋的冬季从此生机盎然，心情也变得充满了朝气与喜悦。一个生命越是坚韧顽强，人们越是不忍它遭逢厄运。我愿做它的守护神，同时也渴望冥冥之中，有命运的守护神陪伴着自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更大的考验悄然降临了。有一次出差，原本计划两周返回，我便放一碗水在花盆下，用布条把水一吸引到盆中，以为足以抵挡干旱。不料情况有变，竟然耽搁了四十余天。一连四十多天家中无人，又正值炎夏，气候燥热难耐。等到回到家中，花盆中的土壤蒙尘龟裂着，我那叶茂花繁的虎刺梅，变成了光溜溜的——树枯枝。这一回，我是彻底的失望了，心想再顽强的生命，也是有极限的。可怜的虎剌梅不光脱落了花、叶，连枝梢也变得完全枯萎。朋友得知后，劝我不要难过，答应再送一株给我。然而我仍不死心，固执地给盆中浇饱了清水。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的失望在无数次的顾盼中一步步地加深。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就在完全失望时，万万没有想到那虎刺梅的枯萎的枝条竟然泛着淡青，鼓出了细嫩的芽叶，生命的激情又一次回到了它的躯体。我喜出望外的感动难以用语言表达。虎刺梅不畏艰辛坚忍不拔不断创造生命奇迹的精神感人至深。我开始更加留心于这种独特的植物的身世了。我得知，这其貌不扬的植物原本并非人工培植，并非生来便长于温室花盆置于窗台案头，而是天地造化之物。人们对虎剌梅的关切久已有之，只是因了我的孤陋寡闻，才冷落了这花中勇者。它早就有一个名字叫麒麟花。这是极有趣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麒麟是理想中的吉祥之物，是龙、鹿、马、牛的集美之体，以麒麟命名，可见虎刺梅是不平凡的了。更加不凡的是，它还有“金刚钻”、“铁海棠”、“霸王鞭”等充满传奇色彩的别称，无不透出人们对它坚强性格的赞美。这原本生长于南半球热带草原上的植物，在干旱北方的旱原上照样生根开花。它的生命力的顽强还体现在繁殖方式上。从母株枝条顶端剪取一小段，擦掉切口处涌出的白色汁液，蘸上草木灰，放置三至四天，待伤口干燥后插人沙土中，浇上水，大约一个月之后就生根发芽，一株新的虎刺梅便诞生了。
在自然界中，它的繁衍，当然要靠开花之后的种子了。那艰难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在那干旱与沙尘肆虐的荒野沙地里，一粒种子充满了艰苦卓绝的挑战。
在贫瘠、酷寒、干旱与风沙肆虐的世界里，充满了生与死的危机。多少貌似顽强的植物，在这样的环境中消亡了。优胜劣汰的法则于恶劣环境中体现得十分无情。然而，经过漫长岁月的考验，虎刺梅生存下来了。它虽然身材矮小，但却同沙蒿、沙柳和沙枣、胡杨一类的植物一样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沙尘肆虐的冬季，它蛰居于严寒中，春暖花开的季节，它那如同沙漠一样凄凉的容颜，在春寒料峭中鼓起了小小的芽苞，如同一个个整装待发的战士，只要时令一到，遇一星半点的春风雨意便要破芽展枝了。虎刺梅这坚强的植物在严酷沙漠中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干旱与风暴使它的根系特别的发达，分蘖的能力也是格外的强劲。一株株，一丛丛，无论气候多么恶劣，它都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矮小的个体、干巴的枝干，稀疏且随时可以缩减的枝梢和叶片，届时总要开放艳丽的花朵。虎刺梅花期很长，每年的3—12月都在绽放，加之那相向对称的两片花瓣，又是特别耐得住烈日曝晒，甚至在沙尘暴来临的时候，它照样盛开不败，顽强展示着一个生命的美丽，并不由于环境的恶化而丝毫动摇和改变生活的信念与目标。
在它那长达几十年的寿命中，这种品格是一个生命最动人的。感谢我们的植物学家，在平凡与渺小中发现了这种品格独特的植物。如今无论走到哪里，房间里总会有一株虎刺梅。长久以来，为虎刺梅写一篇评介文章的愿望，也终于实现了，我感到了宽慰。啊，勇敢顽强的虎刺梅，我永远的精神伴侣。2003年4月10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