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们起先将信将疑，继而破口大骂，最后垂头丧气。钱红军说，有总比没有好，认命吧，谁叫你们当初不好好上学呢。
老鬼说，还有一个信息向你们传达一下，年后铁厂将进行人力资源优化，涉及到我们白班的有一条，就是根据岗位技术测定，我们班组要减员一人。
黎强说，真他妈操蛋！效益一不好首先就是裁工人，为什么不裁干部？
钱红军说，发牢骚顶个屁用，有本事就撂挑子不干。
黎强说，效益不好不能怨工人吧，八个小时把工作干完他就下班了，总不能要我们去做市场调研吧？再说了，我怕个逑，我一个小工人已经到底了，总不能把我搞成负工人吧？
老鬼说，好了好了，我也只是先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具体怎么弄要等到年后，先把春节过好。
黎强说，这个春节能过得好吗？
钱红军说，你也算得上老工人了，前前后后也经历过多次什么转并岗、人员分流、减员增效等等，最后还不都是要紧紧依靠全体职工分享艰难嘛。有啥可担心的。
黎强说，分享艰难？我只听过分享成果，不知艰难该如何分享？
老鬼接过来说，别议论了，都上去干活。但是，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都别掉以轻心吧。先干活。
在去炉台的路上，一个工友拉住黎强，悄声对他说，你觉得我们班组谁被裁掉的可能性最大？黎强说，我怎么知道呢，反正正副班长是不会被裁的吧？工友说，那是肯定的，我是说可能性最大的，你看会是谁？黎强说，谁？心里忽然一动，盯着工友说，你是指……老张？工友也看着他，没再往下说。黎强一愣，怎么忘了这一层，老张因抑郁症长期休假不上班，碰上裁员这个节骨眼上……
但黎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疾步朝炉台走去。
整个上午，黎强都在琢磨着这件事。老张其实只比他大五岁，他结婚时老张还为他忙前忙后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因病休假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据说每年在吃药上都得花掉他大半月的工资。如果老张真被裁掉，那他可就举步维艰了。一旦没了收入，老张就是死路一条。老张不能裁，那该谁呢？黎强排着排着，不知不觉就排到了自己，他妈的，如果自己被裁掉了，那么我该怎么活？黎强想到这儿吓了一跳。确实，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熟悉岗位技能，真是没有一技之长。一旦没了收入他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但是，黎强喘了口粗气，真要把老张裁掉，谁都于心不忍。倘若自己真被裁，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说不定还能比现在挣得更多，老张就不行了，他现在是连门都出不了的人啊，班组若是动他的脑筋真是不仗义。
黎强站在炉台上，看着厂房上空的行车在轨道上快速移动着。几束阳光从彩钢瓦的缝隙倾泻而下，形成了几道光柱照在炉台上。
第二天晚上，黎强悄悄地去了一趟老鬼家。他要搞清楚上面究竟是打算怎么减员。他把车停在老鬼家楼下，想想不妥，又把车推到对面楼道里。停车时，他发现对面楼道里还停着两辆车，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另外两个工友的电瓶车。他急忙把车停到更远处，然后在暗处看着老鬼家的窗户。
又开始下雪了，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纷纷扬扬，小区里的垃圾桶里堆满了杂物，雪与各色垃圾袋混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肮脏。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工友从老鬼家出来了。因为天太黑，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他们走远了，黎强拍拍肩膀上的雪准备上楼。这时，他竟然又看见钱红军把车停在了老鬼的楼下，停车后，钱红军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香烟夹在腋下，匆匆上了楼。
看到这里，黎强去楼道推车，然后迅速回了家。他不明白钱红军为什么也搞这一套，再怎么减员也减不到班组长这一级啊。如果自己今晚不是临时起意出门，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幕他岂不是一无所知？
回到家，黎强开始担心了。在这个班组里，他的工作能力的确不是最强的，其他人都有什么行车、起重等操作证，而他却是啥都没有，连个岗位操作证也是个中级的。平时要他去培训个技能什么的，他总是觉得要自己掏钱去学划不来，只要干好本职就行了，况且拿了证也不干那样的活，纯属浪费。但现在，他明白了，一到关键时刻，这些证全都派上了用场。别人会抱着一摞操作证甩在领导面前，而他却是光溜溜的。
思来想去，黎强的担心愈发强烈。他究竟有什么才能呢？抓着报纸的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翻看起报纸上的大标题。也就是此刻，他突然想起来了他的所谓的才能。他可以写写通讯报道嘛！
说写就写，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他开始关注他从来不正眼看的报纸了。稿子第三天发表了出来，黎强兴奋地像是明天就要结婚一样。
黎强取来了五张报纸，他准备在作业区和班组分别放几份，但又觉不妥。最后决定把报纸放进二楼的厕所里。他觉得这里的学习气氛最为浓郁，且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的传播应该可以达到理想的速度。
钱红军是第一个看到报纸的。他蹲着大致浏览了一番，就急忙提起裤子，把黎强拉到炉台的角落，劈头盖脸地说，你简直是瞎写。黎强说，这不就是你干的事情吗？我没瞎写啊。钱红军指着报纸说，我什么时候成“班长”了？！黎强凑近一看，的确，他写的是“班长钱红军”，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副班长不也是班长的一种嘛。于是说道，就算是写错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吧，这种报纸哪个会仔细看？钱红军说，你真是一点不讲政治！说完把报纸仔仔细细地叠整齐，往口袋里一揣，又按了按，这才挺直腰板，朝休息室走去。
黎强站在原地，有点陌生地看着钱红军离去。一个芝麻大的官居然也口出政治，也太搞笑了，少写一个字他不就是担心老鬼误会嘛。一个小小的副班长做事如此谨慎，只可惜登错了舞台。
老鬼也很快看到了这份报纸。他说，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写，而不是这样的新闻小故事。
厂里人力资源优化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工友们也都表情严肃，不再嘻嘻哈哈开玩笑了，似乎工友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敌人，却又找不准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一个个都在猜谜，处处提防着他人，而且都在四处打听消息，却始终得不到可靠的消息。
那天上午，黎强看见钱红军吃了两粒感冒药，中午吃饭后，钱红军抱着大衣进了隔壁的休息室。半小时后，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从窗边传来，他仔细听了听，是一种非常轻微的“咔嚓”声，他悄悄走到休息室门口，探出头望去。老鬼正抓着相机，隔着窗玻璃在拍照。
黎强赶紧缩回头，抓起一份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老鬼很快就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戴上安全帽，上了炉台。等他一走远，黎强就轻手轻脚地走到老鬼刚才拍照的地方，往里一看，钱红军正盖着大衣呼呼大睡。他退后几步，想了想，看看左右没人，飞起一脚踹在了大门上。
离春节还有一周时间，大街上的小孩子已经开始零星地放鞭炮了，铁厂的一些文体活动也渐次展开。铁厂多年的一个传统是逢职工过生日，都会以铁厂的名义给其送上一份蛋糕。上午，铁厂的一名领导拎着蛋糕到了白班，原来是老鬼的生日。领导来时老鬼在现场干活，一个工友把他喊了下来。看着老鬼急匆匆地往班组走，黎强趁着人多悄悄伸出腿，把老鬼绊了个趔趄，老鬼也没在意，只是闷着头往班组赶。
老鬼在裤腿上擦了擦手，然后与领导握手，同时感谢领导的关心。领导坐在长椅上说，其实送蛋糕是一种形式，是铁厂对职工的一份关心。我相信只要我们长期坚持给职工送上一份蛋糕，我想职工是会心存感激的，也会更加努力为铁厂做贡献。是吧？
老鬼头如捣蒜，神情庄严。
等领导走后，黎强说，妈的，说的都是屁话。送份蛋糕就要求我们忘我工作，那我天天给他送蛋糕，他是不是会考虑给我们多发点钱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鬼说，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当着他的面说？
黎强说，食堂的蛋糕可能吃？一份蛋糕就把你打倒了。
老鬼说，我没时间跟你抬杠。人家不送蛋糕你还不是得干活嘛。
春节越来越近，节日的喜庆暂时冲淡了人力资源优化带来的阴影。让黎强没想到的是，班组那位因患抑郁症长期休养的张姓工友，居然也回来上班了。
黎强在炉台的角落里拉住钱红军，问道，老张怎么也回来上班了？
钱红军说，我哪里知道，可能是他也听到要裁员的消息了吧？
黎强说，还有这事？
钱红军说，我也没想到。像他这样枯坐着还不如回家休养，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间老张从他俩身边走过，他看上去很憔悴，默默地往班组走去，一言不发。中午吃饭时，大家照例把带来的菜拼到一起，有的工友带来了炸好的糯米圆子，还有熏鱼、八宝菜之类的。休息室内暖气很足，看着大家伙都脱掉了工作服，老张也默默地脱掉了工作服，但他仅仅是脱去了工作服，并没有围坐在一起吃饭。他没有带菜。
坐在长条桌最里面的黎强站起身，招呼老张说，张师傅没带菜？过来我们一起吃，我们每个人从饭盒里扒一块干净的就行，菜多。老张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点都不饿。老鬼说，你若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就去食堂呗。老张急忙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说完人就往桌边挤。可是，没有人给他挪出半块地方。
老张尴尬地穿起工作服，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刚吃完饭，老鬼就催着大家上炉台干活，虽然大家心里暗骂不已，表情上个个却都很淡定，连老张都迅速抓起安全帽往门外走了。钱红军喊住他说，老张，你身体不好不用上去了，你把班组收拾收拾吧。老张却一把攥住钱红军的胳膊说，你怎么能说我身体不好呢？胡说！说完扭头疾步往炉台走去。
工友们戴着安全帽，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紧跟在老张后面疾步往炉台走。黎强看着老张紧攥着钱红军的那一幕，感觉老张像是在牢牢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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