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天涯-十八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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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文妮没有想到在这个游客寥寥的小岛,还会遇到与自己一样的单身游客。在田云飞开口与她说话前,她就看到了他。他穿着米色的长袖T恤,蓝色牛仔裤,双手悠闲地插在裤兜。彼时的阳光依然炽热,他眯着双眼朝她的方向张望。他给她的印象是,魁梧,像一个……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她看不出他的年龄,有一种人,年龄武装得严严实实,外表上无法判断。他就是这样的人,既像三十出头,又像四十几岁。但是,她仍然愿意把他想得年轻些,她讨厌老气横秋的人。

    他和她打招呼,她丝毫不觉得惊讶,仿佛他不同她说话,才是不可思议的。是啊,在这样的岛上。蓝天,白云,大海,小岛,一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和另一个形单影只的男人。

    他们隔着不远的距离,抱着膝盖坐在沙滩上。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喝了两口,又问:“你渴吗?”男人摇摇头。她解释:“我只有一瓶水。”他笑了笑,“没什么,我不渴。”他们漫无边际地交谈,从气候、饮食,到南北差异。靠近看,朱文妮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很深,很大。还好不是大而无神,而是明亮的,闪烁着健康的光泽。朱文妮说:“如果我的儿子看到你,他一定会说,你的眼睛‘回回’有神。”

    “回回有神?”

    “是的,我儿子总是把‘炯’念成‘回’。”

    “你儿子真可爱,几岁了?”

    “七岁。”

    “我是女儿,今年就要升中学了。”

    “不像。”

    “什么不像?”

    “你看上去,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朱文妮实话实说。

    “你这是夸我吧,其实我晚婚。”

    晚婚还有这么大的孩子,他一定超过四十岁了。不记得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忠告,千万不要对超过四十岁的男人产生爱情,他们是爱情的乞丐,除了索取,他们没有感情可支付。想到这里,朱文妮自嘲,这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你管人家年轻还是年老?你管人家是乞丐还是富翁?

    男人说:“你其实也不像做了母亲的人。”

    “那我像什么?”

    “像个……像个未婚的姑娘。”

    “你这是夸我吗?不过我很高兴,我喜欢别人说我年轻。”

    “别,别这样。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如果别人夸你年轻,你就高兴,那就说明你真的老了。”

    “完了,完了,我常常听到别人夸我年轻,而且,每次我都很高兴。那是不是说,我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田云飞被朱文妮的话逗乐了,他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海面上的水鸟。大海在黄昏落日中,温柔、平静。他邀请朱文妮一起吃晚饭,她愉快地答应了。他们选择了一家露天的小酒馆,他自作主张要了几个本地特色的饭菜,有一盘菜看着像粉丝,吃到嘴里,特别爽口。朱文妮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粉丝瓜。”

    “你是说,它是一种瓜吗?”

    “是的,据说,它在开水里一搓,就成粉丝状了。”

    “是这里的特产吗?”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我的朋友告诉我,这里的粉丝瓜好吃。”

    “你的朋友是本地人吗?”

    “是的,其实她不算是我的朋友,是我朋友的朋友,我们特意来这里看望她。”

    “真复杂,你怎么不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他们……他们把我抛弃了。”他说完,“哈哈”大笑。

    吃饭的时候,男人给朱文妮讲了一件往事。他说小时候,家里穷,很少吃到油条。有一次,买了油条,放在路边,没想到被蚂蚁糟蹋了……当他看到油条上爬满蚂蚁的时候,伤心极了,简直伤心欲绝,那年他才十五岁。

    男人的讲述令朱文妮心里乱糟糟的,仿佛她的心里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个十五岁的乡村少年,对着几根无法食用的油条伤心欲绝……这情景打动了朱文妮,她内心涌上水汪汪的悲悯。她看着男人的眼睛,沉浸在少年往事中的眼睛黯然神伤。她忍不住有一种冲动,她想抚摸它,满怀温情地抚摸。她差点就要伸出手了,蓦地,清醒过来,慌忙把手抽回来。天呢,她在做什么?她差点出洋相。她居然莫名其妙地想抚摸人家的面孔。

    很久以后,朱文妮常常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个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他们吃完饭,回到住处,她到大厅登记住房,然后,各自道晚安,回房休息。在异乡的旅舍,他们都睡不着。他先打她房间的电话,他说睡不着,我们再聊聊天吧。他们在电话里交谈,似乎是朱文妮先说,不如你到我房里来吧,我也睡不着。

    房间开着壁灯,光线朦胧,电视里演一台晚会,是娱乐选秀节目,现场群情激奋。朱文妮把音量开得很小,几乎听不到。她搭着被子半躺在床头,他则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他接了个电话,很长的电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他接电话的时候,用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方言,语速很快,像跑起来的轱辘车,“咕噜咕噜”地闪过去,闪过去……她隐约听到他说老房子,老房子……她有些不耐烦,他接电话几乎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终于说完了,他收起手机,表情凝重。他说:“我姐姐的电话。”她机械地答应,“哦。”他站起身,走过来,坐到她对面的床沿,目光直视着她。她慌乱地往里边移了移,她以为他要做什么。没想到,他说:“你知道吗?我家的老房子要拆除了,村子要开采煤矿,我姐姐打电话就是跟我说这个事儿。”她问:“老房子还有人住吗?”

    “没有了,我母亲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着。”

    “那就拆了吧。”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摇摇头。

    “你对那房子有感情,是吧?”

    “房子很漂亮,红砖青瓦,院子里还有一棵枣树。每年秋天,结一树沉甸甸的红枣。你打过枣吗?肯定没有吧。大清早起来,我爬到树上摇树枝,不需要很大的劲儿,轻轻一摇,满树的红枣就扑簌簌落了满地,母亲和姐姐拿着笸箩捡,一会儿一筐,一会儿一筐。母亲把这些熟透了的红枣焐在厨房的火炕上,几天之后,枣里的水分就蒸发了,再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就变成了能过冬的干红枣。”

    朱文妮静静地听他回忆过往,她不了解这个男人,也不明白他说的老房子对他的意义。可是,从他的描述里,她体会到了他的忧伤。

    他说:“房子、院子,还有枣树,它们就是我的故乡,没有了它们,我就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想到从此它们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非常难过,却无能为力。”

    “顺其自然吧,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想开点。”朱文妮吃力地安慰他。他垂头丧气地靠在床头,像个受伤的孩子。

    渐渐地,他回过神,仿佛才意识到,他与她,在这样的夜晚,默然相对,是一件多么不得体的事,也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站起身,准备告辞,腿却不听使唤。他的思维跳过了身体,他的双手意料之外地,却又是意料之中地,扳住了她的肩膀……

    对,是这样的,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朱文妮无数次的回忆中,这个情节反复出现。她的头倚在他的胸前,她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他俯下头,想要吻她。她躲闪,逃避,然而,又欲擒故纵地,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扳过她的头,他的舌头霸道地启开她紧抿的嘴唇……他的吻,急风骤雨一般,汹涌地,强悍地,扑面而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吻过她,从来没有。她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热情地回应。真好,这样的感觉真好。他是个陌生人,她却觉得他们已经相知相许多少年。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不计得失地沦陷。她抱紧他,迎合他,想要融化到他的身体里……

    他忽然说:“我是第一次,除了我的妻子,我第一次这样做。”

    他是什么意思?他在表白,表白他不是个随便的男人。可是,谁能证明他的清白?朱文妮恶作剧地想,谁能证明他是第一次,而不是第十次?她闭着眼睛,没有开口。她想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但是她没说,绝对不会说。说了,他也未必相信。就算信了,也没有意义。

    他们头挤着头靠在一起,他点了一支烟。朱文妮问起他的职业:“你是做什么的?”

    “医生,还想知道什么?”

    “没了。”

    “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是个小职员。”朱文妮避实就虚。

    那一夜,他们几乎没有合眼,两个人拥着同一床被子,彻夜聊天。男人讲起童年往事,父亲的早逝,生活的艰难。他提到母亲的时候,又说起了即将拆除的老房子,眼泪汪汪像个孩子。朱文妮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他莫名其妙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母亲做的豆馍,你会做吗?朱文妮摇头。男人说,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了无生趣。我一直觉得,我是为母亲而活的。母亲死了,再活得风光得意,给谁看?

    朱文妮也向他讲起自己青涩的成长岁月,寂寞的青春。她说:“我没有男人缘,几乎没有男人喜欢我。”

    “胡说,我就喜欢你,难道我不是男人吗?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

    “谢谢你的喜欢。”朱文妮靠着他的肩膀,她把他的话当作恭维。

    男人问:“你有什么爱好?”

    “读书,除此之外,好像没有特别的嗜好。”

    “哦,这个习惯不错。”

    朱文妮的话越来越多,滔滔不绝。她哕哕唆唆地讲起了家里的吊椅,她像个孩子似的伸开双臂比划,“它有这么大,这么大,我经常把自己挂在吊椅上。”她还讲起少女时代生活在上海老姑妈家的经历,她可怜巴巴地说,“我常常吃不饱。”男人安慰她,“你比我强多了,你只是吃不饱,我却经常没吃的。”她神差鬼使地说起自己差点被强暴的往事,这个从未示人的秘密,在这个夜晚,被她轻易地说出口。像甩掉一只破旧的包袱一样,扔给了他。

    男人讲起自己的初恋,他说:“我的初恋是个丑闻,因为喜欢那个女孩,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大庭广众之下强吻了她的眼睫毛。”

    “结果呢?”朱文妮好奇地问。

    “结果我成了女生眼里的流氓,男生眼里的笑柄,我的初恋就那么丢人现眼地结束了。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这件事,连我妻子都不知道。”朱文妮“咯咯”地笑了,“你那样做是一时冲动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行为。”

    “我们,也是这样,对吧?”

    “这个……”男人期期艾艾,回避回答。

    黎明的时候,他们沉沉睡去。朱文妮枕在男人的胳膊上,他们的样子,像一对挚爱的情侣。醒来时,已经十点半了。他们是被男人的手机铃声惊醒的。经过了一场睡眠,他们复又变得生疏了。男人接了电话,慌里慌张地说,我的朋友要回来了。显然,他担心他的朋友撞上她。他的态度令她不悦,然而,她原谅了他。换了是她,也不愿让熟识的人撞见,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小王,问她去了哪里。接完电话,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手上的手机,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交叉。有征询,疑问,也有胆怯。朱文妮耐心地等他先开口,然而……他竟然没有。她微微失望,他怎么可以不主动要她的电话呢?他可是个男人,他怕什么?他怕被一个陌生女人纠缠吗?笑话,她像一个纠缠男人的女人吗?她迅速武装起自己的神情,一言不发,收拾行装。他发现她的不悦了,忐忑地请她共进午餐,是啊,快到午饭时间了。朱文妮冷冷说:“不必了,你的朋友们要回来了,让他们看到,不太好。”她说的是实话。

    “没关系,要不,大家一起吃?”男人说。

    晚了。朱文妮心想,嘴上却没有吱声,只是摇头。

    男人无趣地出了房间,朱文妮则下楼去大厅退房。小王电话里让她回去,这个岛屿……这个岛屿也没有多少景点可看。据说还有个森林公园,可是,她没有兴致了。

    办完退房手续,朱文妮转身看到了他。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他把盒子递到她手上,他说:“送给你的。”

    “什么?”朱文妮拿在手里方觉得它沉甸甸的。

    “工艺品。”

    朱文妮心里一热,原谅了他刚才的态度。她转身朝大厅左侧走去,那里有出售礼品的专柜。她看中一件天蓝色的条纹衬衣。她问了价钱,不便宜,但她还是从钱夹里抽出钞票,买下了衬衣。

    她把衬衣送到男人手里,他推脱,忸忸怩怩,然而,还是收下了。他们交换了礼物,像外交使臣一样,握了握手。她说:“我先走了,上海的同事等着我。”

    男人说:“好的,一路平安。”他低下头,似乎不敢看她的脸。她道了再见,转身,一直,一直,没有回头。她想,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想到这里,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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