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六七班-苟有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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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福,我不是这个意思。”靳队长说,“我说的是翟副主任找你是件好事。你可能不知道,翟副主任是个老实人,这年月能跟老实人交往就是好事。”

    靳队长说:“你从沅城到了勐罕,不知道洛水的情况,对翟副主任也不了解。翟副主任和他爱人‘文革’前都是茶厂的工人,他还是省劳动模范。一九六八年底县革委会成立前,要找一个进班子的工人代表,在洛水支左的军代表找到了翟副主任。‘文革’造反,他哪一派也没参加,两派反而都通过了,他就成了洛水县革委会的副主任。”

    靳队长说:“老翟没有多少文化,但办事公道,在洛水很有威信,不过听说他要求辞掉县革委副主任职务,回茶厂当工人。这年月,不少人权欲中烧,为了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掌了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翟人难得呀!群众都希望他继续当下去。”

    苟有福问:“他要辞职,为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清。走吧,下午还要排练,以后有时间再慢慢聊。”靳队长说,一个多星期后,洛水县发生了轰动一时的一件事,县革委翟副主任主动要求回茶厂当工人。这样的事在洛水绝无仅有,在全州也绝无仅有。群众议论纷纷:县革委里的群众代表,最正派的就是老翟,这样的好人怎么辞职呢?

    不到半月,翟副主任的女儿翟希月又主动要求到茶厂去当工人。这事又是议论纷纷:在银行是干部待遇,在茶厂是工人,一辈子的事呀!你翟副主任下去就行了,还把女儿也带上!

    议论像风,一阵子后平缓下来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翟希月找到苟有福,说有些事要找他好好谈谈。

    “听听她要说些什么。”苟有福很不当一回事。他们出了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到了城南的小花园,找条长椅坐下。

    翟希月开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苟有福很快回答:“很好,很好。”

    “很好?我爹跟你讲了些什么?”

    “他呀,他跟我讲了你的一些优点,当然也讲了一些不足。”

    “讲了一些不足?”翟希月哈哈笑起来了,“其实,我比你想象的还差欠,比我爹讲的也差欠。”

    翟希月这话一讲出来,苟有福更为莫名其妙了,还有这样讲自己的姑娘吗?

    翟希月说:“现在是讲清事情的时候了,毕竟过去我们有过一些交往,以后还……”

    翟希月的父亲被推荐任县革委会副主任后,总感到这是不应该的事:在洛水造反就在洛水当官,在省城造反就在省城当官,在北京造反就在北京当官,行吗?洛水县革委会名义上成立了,两派仍你整我我整你,自己哪一派也没参加,需要时两派都来拉自己,不需要时都打自己。

    一九六九年夏天,洛水知青开始下乡了。翟希月的父亲很清醒,全县九个公社中有八个闹派性闹得很厉害,自己挂着个副主任的牌子,要妥善处理希月下乡的事。勐罕公社派性少一些,专管知青的副主任唐大发是个老同志,人很忠厚。再则,洛水一中的下乡知青不到勐罕公社,沅城知青来了,原来互不相识,矛盾会少一些。他就将翟希月安排到了勐罕。

    全县文艺汇演前,翟希月给父亲打来电话,要求他说句话,让她参加宣传队。谁知父亲说,你没那个特长,干不了,参加不参加要由公社来定,我不好说什么。这样的小事父亲也不管,翟希月在电话里又哭又闹。

    汇演前,翟希月经人介绍认识了县银行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此人是从下面公社营业点造反造到县银行的。他想通过翟希月与翟副主任挂上钩,便显得很热情。知青分工前,他千方百计活动,将翟希月安排到了县银行。

    “那天晚上,就是在那里……”翟希月指着那棵棕榈树说,那人约她出来,聊着聊着,那人突然一把将她抱住,就要亲嘴。

    “要不是你来了,还不知会怎么样。”翟希月脸红了,眼眶溢出泪水。

    苟有福一时愣住了,过了一阵后问:“哦,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个流氓,已经结婚了。他老婆是农民,他到县银行以后千方百计闹离婚……这些,我最近才搞清楚。那年来县里汇演,我经常请假就是他让的。我爹回茶厂当工人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还要把我整到公社下面去……我想,可能是怕我揭发他那晚的事。”

    听着这些,苟有福觉得像吞了只苍蝇。

    “我父亲那天中午找你谈,是因为他觉得回茶厂后不便再到宣传队……”

    苟有福听着,脑子里很乱。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我讲了这么多的,不为别的,就图心里舒服一些。”翟希月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苟有福说。

    翟希月起身,连“再见”也没说一声就走了。

    当天下午,苟有福找到张建华,把翟希月找自己的事说了,想听听他的意见。

    张建华一听,笑了:“有福,你这是和尚庙里找梳子。我没结婚,也没谈过恋爱,怎么给你出主意呢?”

    苟有福也笑了:“我就是要和尚庙里找梳子,由你给我拿主意。”

    张建华问:“你怎么非听我的不可?”

    苟有福说:“原因有两条。一是不打不成交,在高六七班时,咱两个互相掐得最多,掐多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了。二是我和翟希月这点事,高六七班同学中就你知道最多。”

    “有福,你这样信任我,我说话就要负责了。这样,此事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又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再考虑一下,这样的事还需要考虑吗?”苟有福说。

    第二天,张建华在县革委组织部门了解到,翟希月回茶厂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有福,翟希月这人,过去做了些很不应该做的事,现在又有一些很难能可贵的行为……”张建华说。

    苟有福瞪大眼睛听着。

    “她把自己的事都跟你讲了,据我了解都是实话,这说明她对你是诚实的,也是爱你的。她要不爱你,跟你讲这些干什么。再则,她要求从银行这样的单位回茶厂,说明她想和那个混蛋彻底割断关系,说明她不是蝇营狗苟的人。”

    “……你说的是事实,不过想起她前一段那些事,就会觉得……”

    “人呀,不可能不犯错误,她对那人的认识,需要一个过程。”张建华说,“这事还不急,你也想想。”

    过了不到半个月,张建华又找到到苟有福:“和翟希月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苟有福苦笑着。他不是没想过,但没想出个头绪,最根本的,是觉得对翟希月把握不住。

    张建华说:“最近我到洛水茶厂去了一趟,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参考的依据。”

    苟有福以为张建华为这事专门作了调查,连声感谢。张建华说,他没作专门的调查,但比专门调查结果更可信。

    前几天,县里研究对茶厂的班子作调整,现在的班子闹派性,生产上不去。有领导提议让翟希月的父亲出来当厂长,县里让组织部门负责人带县革委办公室的张建华找他谈话。

    一提出这事,翟希月的父亲就建议,让茶厂的老厂长出来干,老厂长为人正派,生产经验丰富,“文革”前把一个厂搞得很有生气,是省里的典型单位。

    老厂长是“文革”前的老典型,但上面有人认为他对“文革”前搞修正主义那一套缺乏认识,不能轻易使用。当天没有结果。

    回来后组织部门负责人认为,当下既能领导起茶厂生产,又能为上面认可的人选,只有翟希月的父亲,就让张建华找翟希月谈一谈,让她动员父亲出来当厂长。

    张建华第二天又到了厂里,他是代表组织找翟希月谈话的。翟希月正在焙茶车间劳动,接到通知后满头大汗地赶到厂办公室。

    张建华说明来意:“这事呀,对茶厂是件大好事,茶厂再这样闹派性,能完成生产任务?请你开开金口,劝你爹出山。”

    翟希月苦笑了一下,用手捋了捋头发说,组织部门找父亲谈话后,他将情况告诉她了。她很赞同父亲的意见,还是让老厂长出来干。翟希月到茶厂后,也听到许多工人反映,老厂长威信很高。

    张建华说:“老厂长这样的人选,报上去批不准。”

    翟希月说,对事情的看法不能一成不变。比如你父亲,“四清”时挨批,“文革”开始挨斗,戴的帽子还少吗?现在结合出来工作了,干得老百姓都叫好。

    张建华没想到翟希月会以父亲张辉民的事作比,而且很有说服力。他问,为什么你父亲说啥也不愿出来当领导?

    翟希月说:“我父亲总认为,他和我母亲都是工人,我的祖父也是茶厂工人,当工人平平实实地过一辈子,是父母的愿望,当然也是我的愿望。”

    ……“有福,过去我没和翟希月深谈过,不能对她作什么结论。这次虽谈不上有多深,但我觉她是个实在人,也是个有思想的人。”

    苟有福对张建华的看法不无赞同,但他想找出翟希月变化的原因。

    张建华说:“她和县银行那个人的关系变故,她父亲辞掉县革委副主任职务,都是她变化的原因。更主要的,也许过去翟希月所展示的不是她的本质,给你造成了一些错觉。现在展示了真实,你反倒认为不可信了。”

    ……苟有福和翟希月的婚礼,是一九七五年的中秋节办的。二人担心在宣传队闹腾得太厉害,决定在茶厂办。谁知县宣传队员们知道了,都去了,闹腾到大半夜。

    张建华下乡去了,赶不回来,但托人捎来七八斤牛肉。

    客人们回去了,翟希月把门关上,把苟有福的头揽在自己怀里:“有福,我认定你是个好人。”

    苟有福喃喃自语:“希月,我感谢生活,是生活给了我这一切,使我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星期天的晚饭后,靳队长找到苟有福,说有件要紧事商量,说着出了宣传队院门。苟有福跟在后面,很纳闷:要商量什么事?

    洛水县城小,没有多少去处,二人到了城南的小花园里,靳队长找个背静处坐下,示意苟有福坐下。

    靳队长抽了一阵烟,看看周围无人,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苟有福。苟有福展开一看,是手抄的毛主席对电影《创业》的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批准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于调整党的文艺政策。”

    “哪里来的?”苟有福欣喜、惊异。

    靳队长压低声音说,前几天他到省城出差抄的。他还说,省城在传说,按毛主席的这一批示精神,中央正准备批准一批报刊、杂志恢复出版,省里也在酝酿恢复“文革”前的一些刊物。

    苟有福说:“这是调整文艺的信号,我从沅城同学来信中也听到一些了。”

    靳队长朝四周看了看:“有福,你听说过《勐巴拉的歌》吗?”

    苟有福插队时经常听到傣族社员唱傣歌,想了想,断定不是《勐巴拉的歌》,便摇了摇头。

    靳队长介绍,这是洛水地区流传的一首傣族长歌,唱的是洛水地区傣族产生、繁衍、发展的历史,是洛水傣族的史诗,有很大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文革”前,洛水县准备组织人力物力搜集整理,“文革”一来便没有再提这事了。

    “必须把它搜集、整理出来,以后有机会再出版,留给后人。”靳队长把烟蒂摁灭。

    “这是件好事!”苟有福说。

    “有福,你的傣话水平怎么样?”

    “傣话水平?”苟有福一听脸上露出自信,“这个,不是自吹,插队两年多,我就喜欢和傣族社员聊个天开个玩笑,基本的对话已没什么问题。这一点比一般同学要强。至于听傣歌,可能有差距。”

    “能听懂主要意思就行,个别的句子可以润色。”靳队长说得很肯定,“我俩来做这事,主要由你来做。”

    苟有福想了想:“靳队长,你相信我,我也实话告诉你,我的文学底子很薄,怕干不好。不过,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人品很好,文学底子也不错,现在还在洛水,让他们来干可能会好些。”

    “哪几个同学?”

    苟有福提了于刚、崔红真,介绍了他们的情况。

    靳队长说:“我相信你说的,但这事只能悄悄地搞,要有人知道了,会说搞封资修,就成大事了。你想想,不管于刚还是崔红真,打报告借调,上面会问借来干什么。即使这一关蒙混过去了,以后去搜集也很难掩饰的。你是宣传队的,又在我手下,我这里放个烟幕弹,你再注意一点,就有可能掩饰过去。”

    苟有福说:“等以后政策宽松一些,条件允许再搞,甚至由县组织不是更好吗?”

    靳队长苦笑着告诉苟有福,傣族的许多东西都是口口相传的,长篇叙事诗更其如此。傣族因此诞生了专门诵唱的“赞哈”,他们能一唱几天,将上万行的诗篇吟唱下来,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现在洛水全县能唱下《勐巴拉的歌》的,只有一位“赞哈”,快八十岁了,说过世就过世了。

    苟有福感到这事真的紧迫:“这‘赞哈’是谁?”

    靳队长反问苟有福:“你知道洛水一中有个叫玉娟的知青吗?她也在勐罕插过队。”

    在勐罕插过队?苟有福想了好一阵,好像有个叫玉娟的,对,在曼坡,和司芬他们一个生产队,后来嫁到整董公社去了。

    “能唱《勐巴拉的歌》的‘赞哈’,就是玉娟的外公波岩教。”靳队长说。

    靳队长介绍,波岩教教过玉娟的妈,玉娟妈能将《勐巴拉的歌》唱下来。一九五七年反右,玉娟爹被定为“洛水民族分裂的罪魁祸首”,开除党籍,免去统战部长职务,“内部控制使用”。“文革”开始,对他的处分升级,被正式戴上了漏划右派分子的帽子,押解到曼坡劳改农场。玉娟妈又气又急,去世了。

    苟有福想了想说:“先找到玉娟,通过她找到她爹,看看有没有形成文字的东西,最后再找玉娟的外公。”

    靳队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搞清基本情况后再请波岩教唱,可以少走弯路……有福,我们毕竟在洛水工作、生活了多年,还可能要工作、生活一些年头,是这里的傣族群众养育了我们。这件事做不好,留传了几百年的《勐巴拉的歌》失传了,我们是有责任的。”

    靳队长又给自己点起了烟:“有福呀,挑谁来做这事,我可是准备很久了。当时我把你留在宣传队,就想到以后可能合作做这件事,你不会认为我私心杂念重吧?”

    “队长,这怎么是私心杂念呢?你也是为洛水着想呀!”苟有福说,“中国的许多事情翻过来覆过去的,《勐巴拉的歌》是不是封资修,我看未必……”

    “有福,你说得太好了!古希腊古罗马都有自己的史诗,我国的蒙古族、藏族都有自己的史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勐巴拉的歌》失传……听说波岩教身体很差了,这事宜早不宜迟。”

    苟有福觉得仿佛领受了一项战斗任务,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

    夜风送来阵阵缅桂花的清香,二人越谈兴致越浓,也越感紧迫。

    星期一早晨,宣传队照例开会安排工作。靳队长宣布,整董公社有个学大寨的先进典型,苟有福同志去一下,看能不能写个小演唱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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