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爸，你怎么样？”

    “盖伊，如果不是快死了，那我就还好吧。”

    “不，你不会死的，对不起。”

    “不，是我不好，我不想对你那么粗鲁的。”

    父亲躺在双人床的中间，背后垫着几个大枕头，妻子几个月前已经搬到客房了。盖伊看到窗帘拉开了。父亲的怀里放着当天的时报，床头柜上放着一小堆书，最上面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

    亚瑟看到儿子在看那本书，“你读过吗？”

    “没读过。”

    “你该读读，是本好书。”

    “是，有人和我说过，”父亲双颊下陷，皮肤呈死灰色。

    “我看到你戴着勋章了。”

    “是。”

    “是杰出行动勋章，是吧？好孩子，我为你骄傲。”

    “谢谢，爸，”盖伊抬起脸看着父亲床头上方熟悉的刺绣作品。

    “我听说你自己一个人过得还可以——有份好工作，有房子住。”

    “对，都开始好起来了。”

    “有没有女朋友？”

    “还没，我得承认这个不太顺利。”

    “嗯，现在是女多男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的。”

    “可能吧。是我的腿把她们吓跑了。”

    “哈，不如你的人多了，我的孩子。”

    就是现在，盖伊想，他应该告诉父母他就要当爹了，玛丽怀着他的孩子。就是现在他该告诉他们，他们最大的心愿——抱孙子，就要实现了。但让他怎么说出口，说他们的孙子还在他们侄儿媳、未过门的小儿媳的肚子里。他们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有人敲门，伊迪丝端着茶和饼干进来了，“不能让利兹做吗？”亚瑟问。

    “不能，我想自己做，我想看看我的男人们。我来倒？”

    “老天爷，你这女人，我们自己有手。放这就行了，”他说着拍了下床头柜。

    “谢谢，妈。”

    “别弄湿我的书。”

    “没什么要紧，盖伊，”他看亚瑟探过来取茶壶，“那你们聊，我走了。”

    “走吧，走吧，我是不中用了，可还没成废人。”

    “我为你爸的失礼向你道歉，盖伊。”

    “哦天哪，我没那意思……”

    盖伊笑了，“没关系的，爸。”

    “哎呀，你看看我窘成什么样了。”

    “亚瑟，你倒是往杯子里倒，别往托盘里倒呀。”

    “哦，那你来好了。看看我成什么样了，盖伊，该死的连倒杯茶都倒不好了。”

    “亚瑟，住嘴！”

    “怎么了？”

    “别说脏话。”

    “哦，这个……我想盖伊听过更脏的。”

    “是，可我们现在不在战场了，是吧？”

    “照这样下去，他可能宁愿回战场去了。”

    亚瑟颓倒在枕头里。

    “亚瑟，你没事吧，亲爱的？”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累了。”

    “哦，对不起，”盖伊说。

    “不，跟你没关系，盖伊，”母亲说，“是我的错，我让他过于激动了。他需要静养。”

    “是，对不起，儿子，时不时就不舒服。现在发作得更频繁了。”

    “我什么时候来都行。”

    “听着，过来，靠近点，”他眼皮耷拉着，但却紧紧抓着盖伊的手。他的手瘦骨嶙峋，但却出奇有力，盖伊心想。“谢谢你来看我，你是个好小伙子，你知道吗……”他的呼吸味道很重，带着将死之人的气息。

    “说下去，爸，继续说。”

    “杰克，他也是，是个好小伙子，很好的小伙子，”他闭上了眼睛。

    说完，亚瑟绵软无力的手才松开。

    盖伊转脸去看母亲。她看着他点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想让你自己亲耳听到，盖伊，他已经从心里原谅他了。”

    盖伊看着父亲，他的胸口随着深沉的呼吸一起一伏。他上前抱住母亲。母亲把脸埋在他肩膀里。盖伊抬头看着天花板和窗外天边，微微笑了。

    他再没见过父亲。

    *

    “盖伊，这是乔治——你儿子；乔治，这是你爸爸，”玛丽把两周大熟睡的孩子抱起来，让盖伊好好看看他，“和他打个招呼吧。”

    “我说，他真可爱，”盖伊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有点懵。

    “来，抱抱他，”她小心地把小襁褓交到盖伊手里。盖伊很惊讶，抱着孩子觉得他很重。他样子笨拙，生怕把小家伙摔着，可乔治却满足得很。“他真是我儿子？”他问道。

    “当然了，盖伊，我和你说的还能错。乔治是你儿子，相信我。”

    他看着她微笑点头。外面传来手摇风琴低劣的曲调。他们相见是在安格尔后街利物浦路的咖啡馆里。玛丽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和一个新生儿去伍尔维奇实在不易。盖伊要见她就必须一路北上，到伍尔维奇版图脖颈的森林处，这样他们就没机会缠绵了。“我能不能问下劳伦斯怎么样？”他问道，“他知道了，是吧？”

    “他当然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是叫玛丽，可我没本事圣灵感孕[31]。他都不和我说话了。他现在在曼彻斯特上班，不过明天下午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了。”

    “他父母知道吗？”

    “不知道，他们以为我又给他们生了个完美的大胖孙子。劳伦斯没想打破他们的幻想，反正他丢不起这人。”

    “我给他买了个小礼物。”

    “谁？劳伦斯？”

    “对，劳伦斯，我给他买了张去巴西的单程票。开玩笑啦，当然是给乔治买的礼物。”他把小宝宝递回玛丽手里，玛丽把他轻轻放回到婴儿车里。盖伊从包里翻出一个没包装的玩具士兵，“我想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大了。”

    “哦，不过很可爱，谢谢你，”她说着将玩具士兵放在婴儿车的后筐里。她惊叹地凝望着她的宝宝，她的杰作，“你知道，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你们俩，你和杰克。”

    “离开他，玛丽，和劳伦斯离婚，和我在一起吧。”

    “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做不到。不论如何劳伦斯是克拉伦斯的父亲。请告诉我，你能理解，现在我们三个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依赖劳伦斯了。活着只有爱还不够。”

    “是，我知道，”盖伊叹了口气，“还真是讽刺，对吧？”

    她看着他，“你说什么？”

    “为了尊重杰克，我抛开了接管生意的机会。如果我接管了生意，我就有办法照顾他的挚爱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生意已经卖掉了。我有时候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赞成我这么做。”

    “我知道，你说得对，我也想过。”

    “他想让我为了他好好活着。那是他说的，他留给我的遗言。当然，我向他保证我会。他还让我照顾好你，但现在我却做不到。”

    玛丽闭上眼哽咽着说，“我知道是因为我，你才无法遵守承诺。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真的，玛丽，不是的。是我选择了维护杰克，不让我家和他断绝关系、当没有他这个人。只是为了维护他，我什么都抛弃了，而现在我又觉得我让他失望了。我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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