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4:鹿眼-墨夜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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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手捧鲜花的孩子……今天——怎么突然就到了“今天”?真快啊,仿佛只一眨眼,什么都晚了,如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剩下了自说自话。我的孩子!我一辈子牵挂的人,你到底在哪?

    我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那个吓人的传闻让我一下就蒙了。同事们后来说:我当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怔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我醒来时是在一间山区医院里的,好心的山里人把我抬到这儿。他们说虚惊了一场,因为我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还没有来得及输液我就缓过来了——这里的医生和别处的一样,接下病人的第一件事就是输液。

    缓过来就是难受,我的心空了,荒了,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我坐着躺着都发呆,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啊。

    我躺在小床上,泪水一串串流,他们问我怎么了,我不吱一声。我不能告诉他们,再说他们也听不明白,谁都听不明白。隐在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是,在上一年的早些时候,一个初夏,我一直装在心里的男人,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直到今天才得到消息。我听到“准信儿”的时间,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

    老天,这个消息如果是误传、是假的多好啊!可惜——是真的。也就是说,你真的不在人间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最大的罪过,就是没能在你活着的时候,再去那个小果园一次。我没能看到你,因为我一再犹豫,害怕,羞愧,还有——虚荣。我总觉得还有时间,总是心存侥幸。可如今,真的只有靠一夜一夜地回想来留住你了。

    我已经用这种方法度过了大半生,再对付几年,大概也就完结了。

    二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坚强无畏的男子汉。与我不同,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后来一有机会就想找到我。一位小学老师在你心中会有这样的位置和分量,是我始料不及的。但不久我就知道了,知道你在找我。

    当年我的突兀离去,对你和菲菲来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你们会痛苦,会觉得奇怪。但你们不会伤心太久——我那时想,你们也许会一点点忘记,因为新来的老师很快就会取代我;你们终将习惯没有我的校园。

    我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最后一直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追悔不已,却没有任何补救之方。我当时只能如此,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离开,没有。我那时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见到你们,也不能向你们告别——你们今天听了一定会一遍遍追问:为什么?

    因为生不如死,因为疼痛,因为羞愧,因为恨,因为绝望,还因为怜悯。是啊,我不想让你们——还是两个孩子啊,这么一点点年纪就知道这些龌龊和不幸,不愿让你们心上结疤。特别是你,小小年纪经历得已经太多了,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能再让你知道这些、看到这些,不能让我的故事再一次装进你沉甸甸的心里。

    就这样,我趁着开学前的一段时间,在天亮前,离开了园艺场子弟小学。

    你却一直记住了我的微笑,我的面庞,我的声音。

    我只愿永远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你会想起我,会笑着说到我——一个女音乐教师的故事。还好,她没有多少心酸故事和离奇故事,她只是教过你,和你好好相处过一段时间。

    三

    问题是我也忘不掉那所小学,忘不掉那里的一切啊。你们家的小小茅屋,在我看来既是苦难的象征,又是一个童话中的居所。它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棕黄色,屋顶又厚又大,屋墙矮矮的,远看像一个肥大的蘑菇。记忆中它总是爬满了豆角秧子,还有大个的南瓜结在上面。南瓜的颜色是火红的,直到瓜秧瓜叶全蔫了时它还要在屋顶上待好久呢,记得你告诉我:它待得越久就越甜。你说最好的大南瓜比红薯还甜,一层壳儿下面是粉粉的面面的瓤儿,烤了吃蒸了吃都好。

    我没有吃上你们家的南瓜。

    我总是小心地到你们家里去,就像有的人一样。大家都尽可能地回避着你们的小茅屋。我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怕给你们一家带来更大的不幸。他们一有不快就会迁怒于你们,那时你们的小茅屋在整个小平原上是如此悲哀:它成了所有坏蛋们发泄不快、发泄莫名焦虑和愤懑的一个处所。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这样做。我们所有人都该感到羞耻。可是反省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今天,也就是当年那些人,他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过世,可是他们当中活下来的,并没有将这些大声地、一再地告诉自己的下一代。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现在又让自己无知的孩子牵上手,一直走到最下流的欢乐、走到最粗鄙的享乐之中了,而且心安理得。

    这是我们最没有希望、最卑劣的方面。

    这是我们最让人齿寒的方面。

    因此我要说:我们这一代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回想起那些夜晚——我只有趁着夜色才敢走到你们家里去——在小茅屋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通常你的父亲独自待在一间,你妈妈和外祖母和我们在一起说话。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们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我听着她们说话,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童话的世界。冬天,她们会把火盆拨得旺旺的;同时灶里的炭火总是红红的,锅里正好蒸了山药和红薯。一种甘甜的气味、野草焚烧才有的香气,让人惬意极了。你外祖母的满头银发都被灶里的炭火映红了。你妈妈微笑着,她的笑容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她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声音像小溪流水,清朗而透明。你这时候偎在外祖母身后,老人家正不知为什么小声叮嘱你呢。

    许久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这间深棕色的小茅屋。它几乎装得下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我所有的欢乐,我在那个平原上所有的幸福。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愿所有逝去的人都安息吧。

    四

    我固执地认为,你不会先我而去。因为你在我心中还只是个孩子,手捧一束鲜花,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我至今一闭眼还能看到你的身影、你的神情。你站在那儿,嘴巴微张,带着稍稍的惊异和欣悦,眼睫毛一动一动,直直地看着我……

    那些传说多少有些矛盾——一个真真切切地说你不在了,说那一刻有人亲眼所见;而另一个传说中,你是在最后一刻离开的,后来一直往西,往西,如今已经抵达了高原。

    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怕的是,我没法确定其中任何一个的真伪。我只能说,你永远活着,是的,你与那片不朽的高原同生同在。

    我的孩子,这会儿你的目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注视我,这样已经许久了。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心跳加快。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又坐在了那架风琴旁。屋子里全是鲜花的清香,是你的呼吸。

    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再也不愿走到镜子前面。我老了,比一般人稍稍提前了一些,很快就将变得老态龙钟,一整天坐在那儿打瞌睡,想一些往事。我的头发稀疏,基本上全白了。我的腰弓了,走路十分吃力。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多了,目光浑浊。我没戴眼镜,好像这样就能像原来一样——也许我藏在心底的,还有一个奢望,就是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彼此会一眼认出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害怕与你相逢的一刻。

    我说过,其实我知道你曾苦苦地找过我。那时我真想见到你,但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有别的,我只想让你一直把我留在心里,留下那个原来的我。瞧我多么虚荣。可如今,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见到你,可惜这大概永远也办不到了。

    五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不再有任何隐瞒,告诉你我离开园艺场子弟小学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大概还记得那个秋天徘徊在校园里的黑影吧?我说那是一头野兽,还不如说那是最大的凶兆。野兽在打我的主意,它要伺机吞噬我。我其实早有所察觉,也知道这些人是谁、来自哪里。他们是周围村子里的人,平时与园艺场那些背枪的人搅在一起。这些人几年来都在折磨你们一家,他们把折磨小茅屋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乐事。

    我留你夜里做伴,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既害怕,又自信。我不相信自己会让他们得逞,甚至想不论对方有多么凶暴,对我都无可奈何。这是青春的鲁莽。我那时最担心的是远在城里的那个家,是父母的命运。因为风声越来越紧,我们家在城里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虽然我们家还不像你们的小茅屋,但也开始在北风中发抖了。我们家倒下来的一刻,我也就完了。我的命运与我们全家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刚出现在园艺场里时,许多人都惊讶。因为当年没有多少城里人愿来这么偏远的海边工作。就为了赎罪似的,我没有商量父母就报名来了。谁知他们尽管舍不得我离开,最后也还是谅解了我。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觉得亏欠自己女儿的太多了。他们都是老实人,一辈子都在辛苦工作,一个是教师,一个是街道医疗站的医生。他们惟一的罪孽、不可饶恕的罪过是从原籍带来的——我的爷爷是城市南边那片大山里最有名的财主,爷爷曾经拥有过几座大山、上万亩的土地。尽管爷爷早就过世了,但他遗留的巨大罪过却永远都没能消除。

    先是爸爸妈妈的失业,后来又是遣返的恐惧——当年有个传言,说总有一天要把我们这样的人家从大城市一户户全都清查出来,然后一块儿遣返原籍。为什么?不知道。其中的一个解释是战争快要来了,一旦战争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待在如此重要的大城市,那是极其危险的。什么危险?说法之一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会一齐投向敌人,或趁机破坏这座城市。

    尽管这样说,我们一家还是住在城里,只不过忐忑不安。爸爸妈妈都是出生在城里的人,他们对于回到大山里多少感到害怕,更多的,还有不解。他们觉得冤枉极了,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老一辈的生活,也不熟悉那片大山。

    一开始我在园艺场子弟小学是颇受欢迎的。校长和同事对我都客气得很,他们喜欢我,对我和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感到好奇,充满了友好之情。可后来事情就起了变化,这我心里知道,知道是因为他们一点点得知了我们家的事情。于是四周的笑脸再也没有了,有人好像开始躲避我。再后来,一些园艺场里的人就用眼斜着盯我,还议论起什么。难过的日子来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记得我们一起过夜时,我曾经取来一个相册给你看吗?相册里有一个穿海军服的人——你记得吗?他是我城里的同学,参军后去了海岛要塞。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就是平常说的青梅竹马。当我得知他的驻地就离我们的海岸不远、他每次探家都要路过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个车站时,我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这该不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平时往这儿写信,还有,他来过我们学校。你会想象我多么幸福。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有了这段经历,也许我不该再抱怨什么了。我们学校有人见过他,说他身着军装的样子真是帅气啊!没有人不羡慕我们,都说:人世间啊,还有这样完美幸福的一对!

    我觉得空气中都是芬芳迷人的气息,都是他的气息。我那时无论多么辛苦都不觉得累,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几乎天天都要在心里与他对话,做每一件事都要在心里和他商量。我觉得没有比他再宽容再善解人意的了,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赞同。

    他信上说,他也像我一样,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每一天都在思念对方。

    我常到海边上去,就为了远远地看一会儿海雾中的岛屿——从这边的海岸上还看不到他们的那个岛,但我一直看着海雾深处,就像看到了它一样。他来这里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待在海边,他指给我看那个岛的方向。

    可是后来我突然接到了他的一封信。

    从这封信开始,我的生活就被划成了幸福和痛苦的两半。这之前我是被甜蜜淹没的,这之后一下掉进了苦海里,并且一天天挣扎着、一生都在挣扎。

    你会想象这是一封怎样的信。他显然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折磨,最后才下定决心写这封信。信上说:我们的关系不得不终止了,原因就是我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而他目前是一位军人,并且在——要塞!他的工作性质与我目前的情况简直是水火不容……我惊讶,害怕,慌得要死。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切都对,因为他在“要塞”。

    你不会怀疑我和他的判断。因为我们都从那个年代过来。这绝非后来的人所能理解。

    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让这样的一种爱情关系毁掉最神圣的东西。我一天到晚默念着“要塞”两字。我们认为“要塞”就是献身,而且,这种献身,人的一生难得一次——那是绝对不可放弃的机会。是的,为了要塞,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讨论也不可能再想了。

    就这样,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在忍受一场煎熬。

    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一个人默默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咽下去了。最不能忍受的是后来——它很快就来到眼前了。

    因为城里的事情不久就传到了这边,那时这种消息总是灵通极了。仿佛一下子,周围的气氛全变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我的身上:惊讶、鄙视、警觉。可我心里的最大痛苦还在别处,在那个海岛上!眼前压过来的这些不容我喘一口气,连眼泪都不容掉一滴……而他们则乘机而来,落井下石……

    六

    我说过,爸爸妈妈最害怕的就是把他们遣返大山。他们对那里完全陌生,生下来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下半生会与那个地方纠缠一起,并且无法解脱。他们日夜不安,就像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春天过去,接着是一个夏天。秋天刚来,落叶铺地时,遣返的命令真的来了。爸爸妈妈慌忙收拾所有东西——这些东西是多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啊,却限期让他们在一个星期内清理完,然后走开……我当时没在他们身边,这是我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我不知道他们那些日子该怎样难过、怎样痛不欲生。反正当时究竟怎样,都要后来去想象了。

    我那时像别人一样天真,在心里痛恨战争。我想如果没有战争的威胁,也许就不会遣返我们一家了。我不敢想爸爸妈妈多半辈子过去了,回到一丛丛大山里该怎么过下去?妈妈可以为大山里的人看病,爸爸可以给山里孩子教书,可他们是带着屈辱回去的啊!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度过大山里的日子,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不会饶恕他们。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段记忆。就在我们一家在城里忍受煎熬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因为恐惧,还有其他,再不敢和我有一丝联系。他当然不会来我这儿了,也不会写一封信。但我相信他像我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我是他不得不放弃的爱,这是我一直确信的事。我也正因为深深爱着,才要远远地躲开,我不能让他受一点点牵连。

    对我来说,最残酷的现实很快来到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开始拒绝我、躲避我,甚至蔑视我。野兽准备吞噬我了。他们寻找一切机会,甚至直接威胁我说:如果我不依从他们,就要把我拖到会场上“陪斗”——就是让我和被批斗的人站到一起,将我和他们一样五花大绑起来。野兽们会做得出来,他们什么都干得出。

    我对宿舍四周出现的黑影越来越害怕。

    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我的心和小茅屋系在一起。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保护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假期。我急急回到城里去看爸爸妈妈,找到的却是一个空巢。邻居见我哭得伤心,就偷偷劝我,说你还是到老家——那片大山里去看看他们吧,人哪,就是这样的命,哭也没用,要紧是咬住牙关,好好活下来。

    我当然要到山里。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我按爸爸学校告诉的遣返地址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还是不见他们的影子,到处都没有。我又一口气找到城里有关部门,向他们打听下落。他们说:“谁知道呢,我们也正在找呢,也许你爸妈半路上畏罪潜逃了!”我一听急坏了,害怕爸爸妈妈真的遇到了不测。

    整个夏天都在找他们。没有,既没在城里,也没在老家。山里人听说过我们一家的事儿,知道如今他们这儿的大财主的后人在城里。有的山里老人听了我的叙说,满心同情,说:“孩子,见了你爸妈告诉他们,只管放心回老家哩,老家人会收留他们,你家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咱这里的人!”

    山里老人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我这一生的大半,就是由这几句话决定的。

    七

    假期完了,只得返回学校。爸爸妈妈没有找到,我想他们大概太爱面子、太自尊,没有勇气回到原籍,去外乡流浪了……从此我的心日夜跟随他们,想着长长的苦路,想着他们可能受到的苦楚。

    是的,他们是两个无比自尊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们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在后来也许会得到一个明确的证明。

    在学校里,我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化。

    这就快到了我不辞而别的日子了。

    在这个无比险恶的地方、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我终于没能保护自己。他们得逞了——我一辈子牵挂的人啊,我必须告诉你,这就是事实。我当时只有用死亡才能抑制自己的绝望和疼痛。从城里想到乡下,想到海边,我觉得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让她在某一天能看到我;我还想到了爸爸,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就因为他们,我把屈辱的泪水全吞到了肚里,咬咬牙,决定活下去。

    那一天黎明时分我离开了。我走前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想到了你和菲菲……但天快亮了,不能再有一分钟的停留了。我必须走开了。

    去哪里?我想了一夜,想的都是山里老人的那句话:到了什么时候,你一家都是咱这里的人。于是,我就直接奔着那片大山去了。从此,我就永远是个山里人了。

    八

    说到这里,我的孩子,你就该明白了全部。我走开了,可是我的心还没有走。我对这片平原,对这所子弟小学,无比仇恨又无比热爱。我爱这里的大海和林子,更忘不掉我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走在海边的那些夜晚和白天,也忘不掉我与小茅屋一家人的情感,忘不掉你——陪我过夜、按时送我一大束金黄色菊花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婚姻。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那个身在“要塞”的人。我也不会有孩子,因为我在那漆黑的夜晚让你偎在身边,悉心照料过你,甚至被你在睡梦里吸吮过——你是一直被我当成孩子的!在这一个个夜晚,听着山里大风呜呜吹奏,想的常常就是我们紧拥一起的夜晚……那时真不愿让这样的夜晚结束,真想让这样的时光久驻不去——让我一直拍打你,让你安睡,看着你夹出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听你发出香甜的呓语。那时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后来终于洒在了枕巾上、洒在你黑亮的头发上。

    我在灯光下一连几个小时端详你的睡姿、你棱角分明的嘴唇、有些深陷的眼窝。你发梢弯曲在前额上,让我一次次轻轻拂开,只为了亲吻一下你的额头。你在睡意蒙眬的时候会紧紧拥我,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胸窝那儿,嘴里喃喃梦语,叫着妈妈——这样一阵又睡过去。有一天你睡得太晚了,天大亮了你还没有醒,一线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你的脸庞上——我一直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因为我意识到你睡着了,嘴里还在吸吮我的乳房。那时我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惟一的孩子。这一刻的幸福足可抵消我全部的不幸,这一刻真的让我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母亲才有的满足感。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九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发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首,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

    十

    我设法让那个“要塞”的小伙子在我心中一点点死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会——死去。因为我渐渐不再能够认同这样的一种说辞和现实:为了所谓伟大的“要塞”而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是让他在心中死去真是难极了。他的容颜甚至气味,都不能从我这儿消失。我思念他,他的一切:他的吻,他的男人的手臂的力量,还有他的关节粗大的手、手的粗鲁的抚摸……我多么爱他恨他不能割舍他,我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固执地要让他在心中死去,因为我塞满了悲伤的胸间已经不再宽广,似乎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的心只会给你留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

    天哪,但愿这个夜晚的窃窃私语由我悄悄吐出,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可惜后来的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重复这样的私语。

    剩下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你在高原?

    你千万不能再从那儿离开了,千万不能……你在那儿,好让我想象一下高原——那个我从未抵达之地。你在黄土大岭间浪迹的日子,也是我为你一声声祷告的日子。我不再让你走失,不再让你迷路,不再让你忘记有过一个人,她接受过你金黄色的菊花。

    十一

    我梦中,你身旁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矗立,那大概就是高原的颜色了。我无法想象你在高原的生活,只像一个母亲牵念游子那样,为你忧心如焚。但我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一个童年,就不会在任何磨难下面跌倒或呻吟。你会活下去,会与这些高大的黄土岭一起忍受风吹日晒。你因何而走,而消失,而决绝,都是不须多问的。我不知道你后来的家庭,后来的许多——你后来的诸多经历都与我无关。但我会将一切情感和信任倾注给你。这对我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是毫无为难的事情。我只是担心,只是牵挂,我想知道:你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众多的同伴一起?我明白你的容身之地,明白那里缺雨少水,贫瘠,却是更真实的我们的大地。

    也许就因为那是我们的,你才最终与之融为一体,再不能将你从中呼唤出来。你隐在其中,老在其中,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相互传递,传递大山与黄土岭之间的讯息。我盼望你归来吗?不,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盼望你真实地活下来。

    在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一定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当然是等你。

    我为什么要等?当然是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像你的母亲、老妻、守护人——这诸多身份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紧紧地挨在你的身边,伸出双手爱护这个辛苦一生的、不屈的男人。

    十二

    至此,我承认了你是我心中隐秘的男人。因为你长大了,不可遏止地长得又高又大——我在臆想中测过你的身高,觉得你比要塞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大俊美。我无法让你一直停留在童年,无法让你一直奔跑在那片记忆的果园里。

    我从山风里听到了你的大声言说,那完全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我盯住漆黑的夜色发出轻声细语:我的孩子,不,我的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哪,你还记得我吗?一定的,因为你在山地和平原寻找过我;你把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音乐教师的怀中塞满了鲜花,金黄色的菊花。啊,那花香啊,一辈子都让我陶醉。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在盼望和拒绝中的女人,最后会变得怎样美丽又怎样可怜,怎样矛盾重重又怎样欲罢不能。我思念你吗?不,何止是思念,我是一夜夜地依偎你,与你合而为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一阵阵的山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里的山风是怎样猛烈。大风从我的屋顶掠过时,就像响过了一阵滚雷。整个的小屋都在摇动,这是真的。

    我说过,大山里的人那么厚道,他们真的收留了我。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欺负我、歧视我;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一个不幸至极的逃难女人。我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们开始不放心,后来就为我介绍了大山里最憨厚最健壮的男人。我感激他们,可我怎么会将自己嫁出去。

    我对自己说:我有男人,我也有孩子。他们嘛,都在远方,很远的远方。如今我敢肯定他们在高原,他们在那里,一直用目光注视我。他们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神色庄重。

    我的男人会有归来的一天吗?我问夜色,问自己,问窗外的星空。

    我的回答是,我男人的归期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长。

    十三

    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啊,你的男人正蒙受着不白之冤,正在世界上最辛苦最干渴的地方跋涉。所以,于是,然而——你自己想想吧,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该怎样生活、怎样活下去。

    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要塞”上的可怜虫,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当然还有你——我这生命之中纠缠的所有的人啊,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不幸的人。我有时想这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怎样的一场人间聚会和遭逢。我们不可解脱不可分割地同处一体,牵念着,恨着,爱着,注视着,也彼此绝望着。

    我看镜子里的面容,这无比困倦的心之荧屏。一切都隐在其中,都汇聚在一双眼睛中。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如水,装满了大海白云,还有绿树红花。而今它执拗地盯着一个方向,仿佛要把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看穿。我苍老的面容啊,它多么巧妙地掩去了一颗火热的心。是的,它还像原来一样,还是那样跳动。我有时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是一颗心,又觉得世界上最顽强的还是一颗心。看看吧,无情的磨损,五十年的猛烈摧折,它忧伤,恐惧,仿佛就要破碎了,可最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咚咚狂跳。它真是不会衰老,不会疲惫,最终不会疲惫。上帝所使用的一切摧毁的方法,我都忍受了,接受了,经历了,收下了;可是我骗过了他老人家的是,除了一头白发和一脸深皱之外,其他一切照旧。我直到今夜还在火热地盼望,盼望你的笃笃敲门声——一个少年手捧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站在门外——我开了门,然后连人带花一下子拥入怀中……我就以这样无边无际的想象来陪伴自己。我只有如此。这是虚妄的生活,也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发生过,在你我之间发生过。除了你,这世上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更难以想象。你,我,我们。我们永远真实而不是虚妄地,生活在一起。

    我自豪而不安地想过、并一生记住的是,我对你的爱抚、还有——你的吸吮……天哪,那时我是一个姑娘,一个所谓的少女。我被触动的一刻像电流激溅全身。我的泪水伴着那么多的幸福和不安,还有羞愧,一下子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梦中的孩子。你有可能知道,我的一生将无法从这种情境和温暖中走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玫瑰花一样的小嘴偎在我的胸前,那个没有瑕疵的地方啊。那时我真的没有瑕疵,一点都没有。

    我大你多少?我在心里问着,问得泪水潸潸。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可以是你的母亲,你的大姐,你无微不至的女人——真该死,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字眼。可这是个什么时刻啊,我如果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不能说一个字,不能。不,我还是要说,我的大孩子,我的男人。你永远不会死亡,而那个“要塞”的男人,却真的在我心中死去了。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我没有他的一点声息。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害怕,是远远躲开,后来这颗心就凉了,冰凉冰凉。很惋惜,他真的死去了。

    十四

    我不能不一遍遍想着那个传言。那一场大离别至今如在眼前,它当然是真实的,曾轰轰烈烈,即便在一架架大山深处,我也感受和震惊于那个时刻。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去想的,是你的离开——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我只会稍稍接受另一个事实,即你在高原上流浪……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我在这儿驻足仰望,一动不动,如果会变为传说中的石人,那就快些变吧。你也会梦到一个白发女人,那就是我,我在极度的想念中一定会飞到你的梦境里啊。

    这种情形随时都会发生。我就经常梦见我的爸爸妈妈,而且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是他们的想念进入了我的心里——他们肯定也会梦见我。如今梦境比眼前的事情都要真实,相反我们却经常被眼前的事情所蒙骗。我许久以来都把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当成最美好的辰光,因为这是梦境频至的时刻。当我的白发将黑发渐渐覆盖的一天,我的凌晨就变得无限美好了。许多面容,许多身影,他们一下子涌到了脑际、眼前。我与他们交谈,还伸手抚摸他们。他们的体温、一个眼神,我醒来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梦中把未曾经历的场景一一排列,于是看到了你火红的身姿。我惊讶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通身火亮的男人!后来我看啊看啊,听到了冲天的嘶鸣,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捧鲜花的孩子啊,我的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啊,你在我的梦境里给镶了一道金边。你变得如此英俊而且不可抵挡。我一遍遍重温这样的梦境,最后深信不疑。是的,我知道了一切——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所有的夜晚。你是趁着一个最黑的夜晚走开的,夜色化成了你,你的翅膀。我愿你飞翔起来,高入云端,让凶恶的追逐者更加自卑和渺小。

    我真想把你画下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在不能解脱之时曾求助于一个画师,想让他在我的描述下画出来,结果还是失败。我终于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画出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人。我只能把你留在心上。

    人们说:那个分别的场面浩浩荡荡,壮烈悲伤。

    我因为不能与你一起去经历那一天,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十五

    我不能确切地得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人?我把心中的一个闪念、一个思绪,还有我的心爱和痛恨,都于午夜记下来。这些笔记会于某一天随我而去。

    可是,我想,难道人世间的所有隐秘——那些真正称得上隐秘的想念、私情,特别是铭心刻骨的爱和痛,都要这样不露一丝痕迹地湮灭吗?

    你如果从高原上归来,见到我这个白发人,还会献我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吗?

    不知道。可是我却会一刻不停地拥住你,因为怕再一次失去你,这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1991年7月—2006年6月一至六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月—12月七至八稿于万松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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