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蝶变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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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岛岬

    冬云是千千层的泼墨,密密紧紧,以万千只手,锁住这岛,这沧海中的一粟。许多灰白相间的海鸟便惊悸地低飞,贴着浪,循着潮,视野里,鸟便与潮浪合而为一。

    我们的轮船靠岸,一个巨浪将我打得米色夹克尽是水沫,这是兰屿?起风鼓浪的兰屿是一个狂怒的莽汉。

    口中灌入带有盐味的海风,那长发的女孩红色的风衣鼓得像球,风越吹越猖狂。“看我,我要迎风飞起。”——长发女孩快乐地轻摆着双手,像漂鸟,那长发又像潮,像浪。惨白的水泥港岸,远处的山在乱云里向我诡谲它的神色;风在我的耳畔,冻吹得我两耳几乎僵死。

    岛上的第一夜,我被风与潮音挑逗得整夜失眠。岛上的男人裸着上身,腰间系着丁字形带。雅美族人,他们不是化外之民,但他们却抗拒文明。他们不会懂得欲望是怎么一回事,一瓶米酒、一条香烟即能令他们欢欣若狂。我站在人群中,用一个文明人的思想去衡量他们,我算得了什么?和雅美族人比较,我是可耻的,文明带给我们物质与科学之进步,却加深我们丑陋不堪的贪欲。雅美族人推着雕满神秘花纹的独木舟入海,晨时出航,在落日的余晖中归来。

    做完整整一日的服务工作,我没有跪在床前祷告,然后上床歇息;我却悄悄地离开他们,来这片寂静的海岸,坐在岩礁上,将疲乏的全身托付给冷栗的夜色。

    岸上,几个正在整理渔具的雅美族人讶异地望我,夜在他们淳朴黝黑的脸上升起,雅美族人特有的大眼在海波的反光下闪闪生辉。如果,时光倒移半世纪,他们会抽出腰间的蕃刀向我砍来,像用蕃刀砍杀一只野熊或花鹿。

    我向他们友善地颔首微笑,微笑是人与人之间最恰适的语言。他们向我挥手,那手姿是一掌温暖真挚的友谊。

    今晚,我和那华冈的女孩教那群岛上的小孩唱歌,她拉得一手的好提琴,我却无法将一首童谣唱得完美无双。

    唱《茉莉》时,那一双双黑而圆亮的眼眸令我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甚至于由一个小男孩的脸上,我读出了神的恩宠,那份奇妙使得在这冷冽的冬夜成为一季暖煦的春天。我真高兴,在这冬日我来到了这座偏远的岛上。

    在这深夜的岛岬,极度的宁谧令我心静如水,静,静,静得如此岑寂,我感到孤单。哦,让我想起一些事、一些人,否则,我会惧怕,我会迷惑,只因这岛上的静夜。

    今晚,做完了服务工作,那华冈的女孩为了我拉了一首我所深爱的曲子——Somewhere My Love,我合上双眼,随着悠柔的琴音,轻轻地哼着,记忆里,有个在维也纳的友人,在我来小岛之前,她在Club Tomorrow为我弹过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恒常令我泫然。怀念她,在这寒季的岛岬,多希望再听她弹一次Somewhere My Love。

    寒意越来越重,我无法承受得了,我该回招待所去。离开海岸,回头的时候,远海轮船的舵灯教我迷惘了。

    蝶变

    七月,晨光闪亮在每一株绿树的梢头,露珠像颗颗音符,点饰着枞树林中一片欣然的碧色。通常,在山中的日子里,我在晨间或向晚经常都会安排一段时间,用散步来整理我的思绪,林中漫步是我山间生活最喜爱的事了。我很难用文字向你诉说山里的景物,事实上,你所能亲眼看见的会比我告诉你的还要真实,还要美好;来山中吧,当你心情低落时,你会喜欢这儿的,我相信。

    偶尔的,在一株绿树的枝丫间,我发现了几枚枯槁黄褐的蛹,在夏季里,它们那分黄褐是多么与这一片碧色格格不入,但谁也不会知道那蛹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前身,你不会知道一枚丑陋枯黄的蛹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蝴蝶,那种生命诞生的喜悦是神圣的。此时,在这孟夏的尾声,在山屋的窗下,我要在手记中告诉你关于蛹的故事。

    那是一个七月的夜晚,星光将我的小屋作成凡尘的水晶殿,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小屋,到屋后那片森林去漫步。满天的星光伴着我夜行,皎月也伴着我沉思;草虫嘤嘤,整片森林在孟夏虫歌声中是那样的富有生命的跃动力。我走得双腿有点累了,于是我找到了一片树荫坐了下来,仲夏的夜风柔柔地吹在脸上,一种很悠闲舒适的感受。

    抬起头来,视线偶然停驻在一根枝丫上,那枝丫间吊着一个似乎很干枯的囊状物。起先,我认为,那大概是树的突变枝,但当它发出一种很细微的声音时,我却被它吸引住了;皎月使得我很清楚地看出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于是我索性站起身来,定下心来,仔细地望着。渐渐地蛹开始急促却轻微地颤动着(要很接近它才能感受出它的颤动),蛹内似乎有一种活跃的生命即将要挣出这灰褐枯槁、却极为坚硬的躯壳……一次、两次、三次……蛹一次又一次地将它内中的那个生命物紧紧的压了下来,但那生命物却不气不馁地再次往蛹外拼命地挣动。蛹的上端开始有了裂缝,然后像火山爆发一样,整个蛹的上端完全裂开——新的生命体诞生了。它的两只触须先接触到这个世界,然后是圆圆、有着小黑点的头部,然后是前肢。它没有马上就完全挣脱出蛹壳,它似乎还依恋着蛹中的温热(蛹是它的孕育所),先让自己的头部习惯于新世界夜气的爱抚,然后慢慢地爬出蛹壳,停驻在蛹畔的枝丫上,猛然展开彩丽缤纷的双趐。呵!是一只紫与粉红相间的凤蝶呵!它的双翅轻轻地试摆了六七下,然后飞起来,凤蝶开始它生命的旅程,以一种神奇的蜕变方式。

    我望着它翩翩远去的蝶姿,我开始反复思索着凤蝶的诞生过程,由一条丑陋的青虫,然后化身为蛹,在蛹中塑造自己华丽的姿型,经过一季的孕育,它成为这片森林中最美丽的凤蝶。这份代价值得吗?到了孟夏的尾声凤蝶就即将要结束它短促的生命,而它的诞生却是经过一番艰苦的挣斗,这是很令人怀疑蝶生命意义的。或许,蝶是一种追求“刹那之美即是永恒”的哲学生物,虽然仅是短短的一个夏季,它却将一己的彩丽展现在大地之前,然后在万物的彩声中回归于大地的怀抱——一种壮丽的殉美。

    霜夜

    暖炉里的柴火烧得橙红,下层的松枝已经成为银白色的灰烬;我一面哈着满口的雾气,一面将新的松枝放入暖炉里,小屋里始终温暖得将寒冬的冷冽抛在夜窗之外。

    再过两天两夜就是一九七四年了,年长之后,似乎岁月的递换也越来越快了,快得令我无法抓住。寒暑表上的水银柱降到摄氏三度,在这深山里,这是少有的寒夜。此时,虽然我和我的小猫都靠在暖炉旁取暖,但仍旧能够感到极深的寒意。拿着这本《金阁寺》的手也冻得发紫,于是我将书往床上一抛,将两手相互在火舌上擦梭着,借以取暖,思绪中顿时浮出《金阁寺》中那些隽永动人的字句:“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在我的支配下,变成我所有,再也不允许你来干扰我!”

    这是男主角沟口在一个黑夜里,对着伫立于湖畔的金阁呼唤的话语;因为金阁太美了,美得令年轻的沟口想毁灭它。一整个子夜,在寒峭里,我仍然思索着这个问题。一切的事物最好求其中庸,超越极限往往会造成“物极必反”的悲剧。一件太美的东西及一件太丑陋的东西往往会让人产生一种衡度上的错觉,而将之毁灭的动机是如一的——前者美得令人不敢去接触,后者却丑得令人痛恨。

    已经是深夜近零时了,我想要看看窗外是否飘雨了,走到窗畔,发现玻璃都蒙上一层白雾,于是用手抹抹,想不到竟然抹起了一层白白的霜;我推开小屋的木扉往外一看,小屋四周的草叶上都蒙上一层白白的霜,屋檐的木樑上也被染成雪色,而夜是这般的宁静,似乎一切的音籁都已被冬季的冰寒所冻住,时间似乎也已在意识之外了。

    今夜的霜不知道会不会把果园里尚未采收的橘子冻坏?回声谷那边的小溪涧在这降霜的冬夜不知道会不会结冰?谷中那孤苦的老伐木人不知道是否在寒冷中气喘病又日益加重?这些问号竟然将我搞得睡意全无。

    斜躺在床上,胸部以下都蒙在厚且软的丝绒被里,想将《金阁寺》读完,又没有兴致,于是取出抽屉中那几卷音乐带,也许那些曲调优雅的古典乐曲能够让我暂时遗忘窗外的严寒。我该听On Wings of Song或者是Toy Sgmphong ?我想,我还是较喜欢那首轻快的Hungarian Dance No.5。

    乐音如流,歌是翅膀,我的小屋成为二十世纪的奥地利宫廷。我有约翰·施特劳斯,我有柏辽兹,我有柴可夫斯基,我有勃拉姆斯。什么是孤寂?什么是落寞?去吧!将这些恼人的思绪抛得远远,让孤寂和落寞冻于窗外的那张霜夜,小屋中,暖炉及音乐已为我塑造一季早来的春天。

    小猫在被褥中缩成一个圆,它睡得一团热,它正熟眠,它是只快乐的动物。望着它满足的睡姿,我思忖着:猫是否也有它的梦,也许,一条鱼便是猫梦的全部了。

    窗外有硬物折裂的声音,我想大概是叶枝承受不了霜的重力而倒垂下来吧?已经凌晨三时了,拿出这本手记,我记下这些,心中盈满对大地之神的深深感谢以及赞美。

    枯林

    这儿是海拔三千两百米的高山上,我的腰间系着绳索,头顶着一方白茫茫的烟云,登山鞋所踩住的地方,是这断崖间宽仅一尺半的鸟径。八月在高山,却不觉得酷热(虽然我与太阳的距离近了),偶尔将视野往脚下一拉,心深处一股阴冷却紧随着升起,双手也和岩壁更贴切。

    红色的登山外套,像高山中一堆堆燃烧的火焰,我倚在一片低洼的岩缝中,拿起腰畔的铝制水壶,往嘴里直倒,一颗猛然悸跳的心才舒坦了许多。一个庞大的影子向我走来,一张满含慈祥与关怀的笑颜,是已经五十八岁高龄的登山队领队,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包很扎实的干粮。

    “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吧?累不累?”他问。

    “还好,我想走过这段小路大概就平坦多了。”我说。

    “平坦只是在山口到枯林那一段,不到七百米脚程。以后就要攀登岩岬了,那是这段旅程中最艰苦的,所以我们要在枯林用午餐,然后全力攀登那片岩岬。”他说道。

    烟云满山满谷,几米之外已不见前者,只能用彼此的呼唤声辩明方位,断崖之外是一大片茫茫无垠的云海。

    “你感到渺小吗?你感到卑微吗?人啊!你以为攀登到峰顶,是你征服了这座巨山吗?是这巨山征服了你啊!你将知道什么叫作渺小,什么叫作卑微,你将带着一份顿悟的心情回去;该知道,你从哪儿而来,就必须要回归到哪儿。”似乎,有一种奇异而雄伟的声音在山的四方,从烟云的各处向我急涌而来,我开始恐惧了,但我仍然追随着大家的脚步,向前毫无意识地推进着,移动着。

    这是一片奇异得像梦境的枯林,整片林子,白色的枝干,白色的烟云缠绕其间,我便分不清楚是在尘世抑或是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这片白色的枯林令我产生了很美的联想,像《齐瓦哥医生》中那片白得迷人的桦树林,冬的景象,没有树叶,只有光秃的枝丫,我的思绪中有含泪的诗人齐瓦哥,有雪地上流浪的独行者、冻死在乌拉山下的老妇及孩童……这片白色的枯林所导致我的联想,我想起苦难的祖国,想起年轻及多感的岁月,我的眼眶已渐渐模糊了。

    将干粮和着冷开水吞了进去,头有点儿晕眩,呼吸也感到困难,毕竟,我已经身在海拔三千五百米之上了。

    望向枯林后端,在白茫茫的烟云之外,那座雄伟的山正露出它峥嵘嶙峋的英姿,却也充满嘲笑与讽刺。我猛然想起方才意念中那个奇异的声音——“你感到渺小吗?你感到卑微吗?人啊!你以为攀登到峰顶,是你征服了这座巨山吗?是这巨山征服了你啊!你将知道什么叫作渺小,什么叫作卑微,你将带着一份顿悟的心情回去;该知道,你从哪儿来,就必须要回归到哪儿。”

    负起笨重的登山背包,将登山夹克的拉链往上一拉,风来,颈间那条黄色的围巾便轻轻地飘了起来。领队在前面大声的呼唤着,我忽然觉得领队也坚强得像一座巨山。走出枯林,那座烟云中的巨山伸展双臂,拥我走入怀中。

    海思

    来到海岸,对岸的观音山正以巨大的黑色身体紧托住那轮血红的落日,将庞大的影子罩住淡水镇的晴亮。

    来到海岸,心中升起一张风景,思绪中已填满渔船与海平线的壮丽。海是我的信仰,山是我的主神,生命中存在着它们,我还要奢求些什么?

    海岸那座古庙,香火鼎盛,渔人出航之前,总是要先来此膜拜,祈求妈祖佑护他们的渔船平安地出去,平安地返航。纵然,他们的信仰会使人感到可笑,但神灵留在渔人的心中,在狂风怒浪的海上,这份信仰却是支持他们最有用的力量。由此,我深深地想到,信仰是一种有力的依靠。事实上,人的心灵是软弱的,是懦惧不安的,而信仰能够将人们的思想提升到一个较为清明的境界。

    我走在向晚的海堤上,夏季的海风是一道温柔的流,在这儿,许多属于尘世的忧烦及不悦都将之交付向晚的海风,让它吹得烟消云散。能够借着另一种方式来替代心中的哀愁是美好的;最怕的,就是陷于苦闷,而不思自拔。

    忽然觉得,淡水是个有着十八世纪古典的小镇,站在海岸往内陆望去,你可以看见那座尖塔的教堂,向晚时分,尖塔会响起清脆的钟声,在宁谧的小镇上传得很远很远。小镇的屋宇是依山而筑,一栋栋的屋宇散布在一大片绿林中,许多百年之前的建筑,面向大海,呈现它曾经有过的历史光辉,虽然,它们早已经在人们记忆中掩埋。

    浅滩处,有几个渔家的孩童在海水中嬉戏,晒得发亮的褐色皮肤,两颊健康的苹果红,纯真闪烁的大眼。他们是渔人的后裔,从小就在海岸长大,大海赋予他们旷达而坦率的心性,渔船是孩子思想中最美好的理想物。幼时,从母亲口中,他们知道,父亲驾着渔船出海,回来总会有着满箩的鲜鱼。可以换好多钱,有了这些钱,他们可以读书,可以有新衣服穿,有新屋子住。他们自小就有着一种伟大的信念——有一天,当他们长成,他们也要像他们伟大的父亲一样,驾着渔船,出海打渔,这是传统,谁也无法否定他们,他们是大海的子民,谁也无法阻挠他们。

    海堤上,一个渔人坐在小矮凳上,他的手中执着一把尖刀,他正在剖开鲨鱼的胸腹,抓出一大把很膻腥的内脏,然后很熟练地将鲨鱼的头部一刀切掉;他始终做着相同举动的工作,他嘴角咬着烟,很悠闲的神态,偶尔和他的同伴大声地说着话,但我看得出他很满足于此时的工作。

    海自始就带给我一种深深的启示。和大海相较,我们是渺小得可怜,但我们不必自感卑微,透过渺小,我相信我们是可以从大海的赋予中学到一些人生的哲理。伟大以及渺小事实上也很难以一种理论去诠释的,渺小与伟大有一天定能合为一体。“从一朵花中看世界。”这种说法便是伟大与渺小合而为一的一种肯定。

    当第一颗星子在小镇的暮色点燃时,我也将随着夜之来临而离开这片美丽的海岸。对这儿,我是熟稔的,爱一个滨海的小镇,这份执拗的依情应该是很蚀人的。

    古寺

    向晚,登临这深山古刹,有梵唱自寺中传来,心中便浮起一份异样的清灵,是否这梵唱将我提升至另一种境界?来这山中散步,只为驱去心中那份无由而至的窒闷。

    走入寺中,一片肃穆和祥,悉达多佛陀的金身静默着,千手观音静默着;一片宁静,静得令我感到寂静,感到森然。大殿中空无一人,梵声不断,呗音咯咯,却不见梵唱的僧侣。

    我绕过夕阳满照的前庭,来至寺后,本来想找一歇足之处,却步入了一个小小的偏殿,两尊地藏王菩萨冷冷地凝望着我,令我不禁心头一颤,倒退了数尺,定下神来,我才发现地藏王菩萨的座后,竟是一座接着一座的灵位。我仔细地看着每一座灵位的名姓家籍,赫然发现其中某些死者竟是少年早亡,甚至灵位上还放着他们的相片。

    我合上双眼,意识中,仿佛他们皆从灵位之后现身而出,哭着、愁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无奈地淌泪,凄然地叹息;仿佛他们有太多的委屈,急于向我倾诉。一个穿着学士服的男孩走到我的面前,他的身子在风中飘动,唇角抽动着,但我听不出他究竟在表示些什么?他用极为企盼的眼神向我凝视了好久好久,然后失望地摇一摇头,转身离去,在我眼里,他的身影逐渐变成透明的冷蓝,然后淡薄,最后竟然和云气合而为一。

    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从远方飘来,两条辫子及雪色的衣袖在风中飘着,一脸凄苦的神色,接近我,穿过我又离开我。我想,她是一个游魂,在阴阳路上徘徊不去,不幸的小女孩,还未接触到人生就先尝试到死亡。我摇摇头,我的心满怀悲愁,许多忧悒的游魂围绕着我,向我恳求,要我听他们的冤屈,他们死后的苦闷,而我不知道他们在诉说些什么。阴阳两隔,我不属于虚无中的他们。

    走出了这个充满痛楚的联想中,我不禁涌起了一份苍凉。人生短促的数十年不就是一场幻梦?我们生时要追求什么?能享有什么?说起来,都是自欺欺人。虽然数十年的生命极为短暂,但智者始终会懂得如何充实生命,把握生命,而愚者却无所终止地浪费生命,摧折生命;人类是一种可怜的动物,为了保有自己却不惜去戕害自己的同类;战争由此,炮火硝烟之中,躺着的是永不瞑目的尸体。

    走出寺院,千山之外正坠下那轮火红的太阳,太阳才是永恒的生命,万年亿年,日升日落,永不休止。而我们人类呢?明知生命短暂,却时时以一种极其可笑的方法妄想延长生命,或者用各种可耻卑下的手段借以享受生命;欲念、残酷、私心……,人类若能剔除这些,这片世界也不会充满这么多痛苦之源。人类想迈向柏拉图的“理想国”之境界,恐怕要在久远的年代之后了。

    穿过寺门时,一位老僧正与我相遇,他朝我微微一笑,向我招招手,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给予我的感动却是一种奇异的震撼感;在尘世中,千万只唇间迸出来的甜言蜜语又哪能比得上微微一笑、温和的手姿更无伪更真实?

    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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