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牧神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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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遇

    走入一张梦的风景里,我遂有着十二世纪叙利亚人之古典。一条奇异开满浅黄色花朵的小径在我望中升起,心中有个奇异的音籁响起——“这是通向先知的路。”

    两旁幽暗的阔叶林深处,有闪着蓝色粼光的龙形蜥蜴向我吐着红信,展示其一身的诡谲;太阳在夜的长发中悄然歇息,且让杏黄月蜕化为一把银梳,梳着絮絮的抒情。

    在无边夜暗里,有塞外的驼铃迎风飘来,奇异地,像红海之滨的神话感觉,杏黄月紧贴着遥远无垠的地平线,星云织着一张银色的网。在形如八卦的星图中,我是唯一的目睹者,双眸且读着满空飞迸的流星雨。

    我走着,步履越来越沉重,泥土上的足痕也越走越深。这是哪里?身在何处?我自地平线那端走来,我又将走向哪一方的地平线?这种茫然的行旅是寂岑的,像一把浸以酖毒的匕首凌虐着我单一的意识,意识已是一座停摆的铜钟,且有蛛网密密盘绕。

    终于,我不支地倒下,在一株鲜红的仙人掌花之畔,最后的动作,似乎是我高喊着:“我不是追日的夸父,我不是!永远不是!”动作之停顿乃使我成为仙人掌花畔一尊倒卧的雕刻。

    一只温暖的手将我唤起,另一只手已将甘美的无花果汁液倾倒于我原是极度干旱的口中。“你是谁?”苏醒后的声音很微弱,意识中有羊叫声陆续传来,而睁眼第一个景物,乃是一个银发、灰袍,腰间系一羚角号,手持桃心木杖的老者。“你是谁?”再问一次。

    “我是来自各各他的牧羊人。”

    “我到底来自何方?我要到哪里去?”我无助地问。

    “顺着这条小径,你可以到各各他,也可以到伯利恒,而各各他有神迹,诞生于伯利恒马廊中的神子于日前被撒旦的黑子民钉刑于十字架。我从各各他来,那时,天昏地暗,我带着我的羊群,行走七天七夜,来到此地。”牧羊人环顾了空旷的大地一眼,他的眸中有着圣十字星之闪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又是谁呢?”此时疑惑已如青苔般地爬满我的心坎。

    “不要被年代与时辰来支配你,你已是时间之外的人;也不要问你是谁?人的定义只是一枚星子般的单纯。”

    “那么,你总该告诉我,我是一枚怎样的星子?”

    牧羊人的右手指向地平线远处的夜空,有几枚浅橙色的星构成一张星图——“你是属于水瓶星座的子民,你善美而多感,你有肯定也有犹疑;有时,你是诗人与歌者,有时,你是矛盾的大组合。”

    “你说,我现在该往哪一条路径前进?”我说。

    “有些路通向山,有些路通向海,人的心中也有两条路,一条通向上帝,一条通向魔鬼。”他安详地微笑着。

    我开始惧惶,幻灭的阴影在我的意识中开始以可怖的面貌扩大着、蔓延着,我失望地叹口气,站起身来,准备继续走向我荒漠的前程。

    “此时,你的心中充满茫然与惧怕,你知道地平线那方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你会发现那儿只是蛇蝎与瘴疠,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一丝美的存在。”他柔和且庄严的声音将我原先的动作变为静止。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地谈些生命里的感受,两个孤寂的旅人在这大地的一角相遇,不正像你们东方人所说的是一种‘缘’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友伴般的作一次竟夜的交谈,作一次心灵的沟通?”

    我终于在老牧羊人的身畔坐了下来,似乎,他是一种极为安定的力量,令我无法抗拒。

    “你可以询问我一些问题,你的疑虑与不安,我可以为你解析,请相信我的热诚。”他一面将他的羊群安顿在阔叶林外的草地上歇息,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着。

    大海与水滴

    我说——“请告诉我谦逊的意义吧。”

    “你愿意做一汪大海抑或是一道川河?”牧羊人问。

    “我愿做一道川河,因为比起大海,它是谦逊的。”

    “那么,你仍不懂得什么叫作谦逊。为什么,你不说你愿意成为一颗小水滴?”牧羊人说。

    “我认为小水滴太过渺小了。”

    “所以我说,你不懂得谦逊的意义,渺小也是一种伟大,由一朵花里,你可以读出一整个世界。”

    “大海不就是小水滴的总合?”

    “不错,但大海的澎湃却比不上小水滴奔向川河,奔向大海之时的那份艰辛。”

    “小水滴起自于深山地下水泉之源头,穿越山中嶙峋巨石,如果巨石没有痕缝让它们流过,它们便永远成为一洼死水,且憾恨地为太阳的酷热所吞噬。如果它们穿过巨石的痕缝,穿过森林的低地,在丘陵上注入溪涧,溪涧流经谷坡在平原上流入川河,川河便会将小水滴送入大海。”

    “当别人赞美你时,你必要超身于彩声之外。有时,掌音及欢呼只是人们虚假面具外的一种行为,那种行为的终极往往是一条通向断崖的绝路。”

    “当别人评论你时,你要清醒地审视你自己,用他的话来验证你往昔曾有过的错误,并且,你要诚挚地感谢他,因为他是一面明镜,它教你懂得拭去你原有的污点。”

    “不要让俗事来困扰你,你要用你的诚挚与热忱去从事每一件工作,去善待每一个人;而时时,要对大地的一切,包括任何事与任何人都应心存感恩。”

    “所以,谦逊是一颗小水滴,你的本质是清新且纯然的,不要希冀自己是大海,宽宏、浩瀚乃是你内在的如雕塑的面具般的空幻与虚无,小水滴才是属于你的,纵然渺小,但它往往能够滋润一枚种子,助它长成一株巨树。”

    容忍与懦弱

    我说:“请您为我谈谈容忍吧。”

    “先回答我,你是否懂得容忍的真义?”牧羊人说。

    “容忍是在别人给予你嘲讽与辱骂之时,保持镇定与沉默,然后离开,不予理会。”我回答。

    “那时,你的心中必然充满了愤怒与怨恨,你虽镇定,虽沉默,但你必然满脸含霜,这并不是容忍,而是压抑。这样,你会因此而终日怏怏不悦,苦闷会接踵而来。”

    “你应该原谅那人的孟浪与无礼,要由衷且真正地原谅他,并且安慰自己说——‘感谢神,今日又以一种新的拂逆来考验我的心性。’且要带微笑地等待那个嘲讽你、辱骂你的人离开之后,你再离开。”

    “这样,不是太过于懦弱了吗?”我反问。

    “为什么要认为容忍是一种懦弱?你听过一则小小的寓言吗?有两只羊同时在双岸要过一条独木桥,它们谁也不肯让谁,强行争道,结果都跌入河中。如果它们某一方愿主动地退让一步的话,两只羊便都可以顺利地过桥。”

    “那些喜欢争强斗胜的人,只是行动上满足了他一时心理上英雄式的快感,而他们将在深夜独处之时,思索将令他们深感到不安与羞愧。”

    “而容忍的人,以祥和化解暴戾,但容忍绝非懦弱,在你以诚挚的心原谅那人的无礼之时,那人将感到自我的无趣与浅薄,一如一枚石子掷下一湾不起涟漪的死湖。”

    “能够容忍的人是智者,因为他成了暴力的调和剂,他懂得平息一桩悲剧的发生。虽然,容忍之人恒常被那些暴戾无知的人讥笑懦弱,但你要有原谅他们的心,一如神子被钉上十字架之时,它依然为那些出卖它、陷害它的人虔诚地祷告,求父神宽恕了他们。”

    财富与性灵

    “请为我谈谈财富与性灵吧。”我说。

    “财富是大地皆有的石块,而性灵却是夜空里唯一闪着璀璨光芒的星辰。”牧羊人回答。

    “财富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洞穴,它引诱贪婪的人走向它,且终生为它所奴役。”

    “而性灵是一泓甘美的山泉,它滋润你思维的荒漠,它令你感到生命的饱足,有如一位丰收的耕植者。”

    “难道,拥有财富是件恶事?”我问道。

    “不,但愚蠢的人们却恒常容易在财富的诱惑下失去了自我美好的本质,而成为一种可鄙欲望。”

    “不错,财富能够满足人们对于生活的某种满足,并且提升你,俨如一位富甲一方的君王,但那不是真的,一如蜡塑的苹果。”

    “性灵是一方漫无际涯的天空,你可以将自己的思绪蜕化为一只翔鸟,飞往你曾经编织过的许多华美的梦境,而你就是那梦境的王、主宰者。”

    “你的库房中,若果是满盛着财富,你将终日忧心忡忡,疑虑不安,因为,许多贪婪的人将进行他们恶毒的阴谋,他们将抢夺去属于你的财富,使你贫穷得一如严冬缺粟的松鼠。”

    “你美好的性灵一如星辰,你的世界是坚固不破的城堡,谁也无法加以闯入或窥探,你可以拥有着你所深爱的艺术与思索,谁也无法加以残酷地扼杀。”

    “财富有时是罪恶的起源,而性灵是真善与诗美的创造者。财富有时可以谋杀一个人,而性灵却往往能提升一个人,赋予他创造更新更完美的生命之力。”

    “不要被财富惑了你的眼,在它们熠熠生辉的光泽里,你的贪婪将庸俗了你,陷害了你。”

    “性灵是花种,它缤纷了你原本荒芜的心园。性灵是果苗,它发芽,成长,茁壮,结实,它将给予你甜美的汁液,以更多的恩典与你所未曾想望过的丰盈迎你而来,你的双手足以创塑出你心灵里那片美好无双的新世界,一处仿如香格里拉的梦之国度。”

    “不要成为财富的奴隶,若你是个富人,你必要懂得如何去支配财富,而不要让财富来支配你。”

    “性灵是你心中一种神秘且奇异的愿望,你的性灵是一抹鱼肚白色的美曦;也许到了午间,你会蜕变成一片流云;到了夜晚,你却是第一枚自东方升起的北极星。”

    爱心与仇恨

    牧羊人问——“你知道,维系人之间的要素是什么吗?”

    “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美好的默契。”我回答说。

    “默契固然是一种维系的主因,但如果缺乏爱心,却只是一种枉然。”

    “爱心是给饿的人的粮,给渴的人的甘泉。”

    “爱心是干旱大地的一阵及时雨,是培育一枚种子萌芽的沃土,是大海中指引水手航行的星辰。”

    “所谓爱心,是给予大地上所有事物的一份关怀,且是不求报偿的,是付出而不是企盼收回的。”

    “在古巴比伦与特洛伊的战役中,一个少年巴比伦勇士将一朵欧薄荷花轻置于一个死于特洛伊人剑下的战友胸前,那是袍泽的爱。”

    “一个流浪的旅人,在荒原上行走,偶尔见到遥远山里的一盏灯光,心中萌起一份无比的温暖,那是归附感的爱。”

    “你曾经在冬季的森林里行走,而感到生命无常吗?那是大自然的爱。”

    “所以,爱心是幽暗的谷地中,一道悄然引导你的光,爱心是仇恨的大敌;若此,我愿为你谈一谈仇恨。”

    “仇恨是百花丛中一株黑色的荆棘花。”

    “仇恨是人们心中黑色的意识,是思想的刽子手。”

    “你若是仇恨某人,罪恶便已加诸于你。不可怀恨,仇恨只是一把浸毒的匕首而不是一枚甜美的果粒。”

    “仇恨永远是人际之间诡谲的挑拨者,是魔鬼的双生兄弟,你若忍让,仇恨便无所遁形。”

    “战争是残酷的。它源由于少数人己私的仇恨,仇恨却驱策许多无辜者在杀戮下丧生;尸首遍野,血流成渠,而狂笑的,却是仇恨本身。而仇恨本就是打不完的战争。”

    “仇恨绝不是人际之间的互助与谅解,它只是无尽的加深,孕育悲剧的诞生。”

    “爱心与仇恨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一如油与水,一如樊笼中的鹰与鹞,是永远无法相容的。”

    “而若果没有爱心支撑着真理,这世上已为仇恨所占领,那将是永恒黑暗的,无所展望的。”

    “没有爱心的世界,人们已成为仇恨的野兽。相互攻讦,相互诋毁,相互杀伐;那时,人们只有可耻的兽性,而人性的真义已荡然无存,这将是人类的最大悲剧。”

    “无论是从事任何一件事,你必须要赋予你应有的热诚与爱心,去解除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要爱你的敌人,要化干戈为玉帛,而不要存有一分的仇恨,你的爱心是荒漠中唯一的绿洲,而你的仇恨却是多叶树中暗藏着的毒蛇;你必要作为一杯甘泉,使人渴饮,而千万不要作一把浸毒的匕首,供人杀戮。”

    真善与唯美

    “最后,请为我谈谈真与善吧。”我说。

    “你先说说真与善的定义。”牧羊人问道。

    “真是毫不掩饰,毫不虚假,坦坦然然的表露。善是一种爱,它教你循着正道向前走去,它教你懂得去分辨真理与邪恶。”我回答说。

    “真与善是相依相连的,一如枝丫与叶片。有真也必有善,在本质上,真是善,善是真;没有真,就不会有善;反之,没有善亦不会有真。真与善的结合乃是一种朝向正道探寻的方式。”牧羊人接着说。

    “真善与唯美是否也是相依相连的一种意识?”

    “哦,你提到唯美?我正要说,你正是一个唯美的信徒。你多端的意识深处,唯美乃是你所有灵智之源。唯美于你,是一道永无止尽的矿脉,除非到你心脏休止的那天,你会永远是一个唯美的忠诚的子民。”

    “那么,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唯美?”我询问。

    “唯美是心灵对一切美之事物超感的思绪,而唯美之意识是奇异且多变的;唯美是七分幻想加上二分构思和一分真实。那一分的真实是物体本身,二分构思则是要你用一种艺术家的手法去创绘出一幅蓝图,蓝图中的事物如何由幻成真,就必须要依靠你那七分的幻想了。”

    “唯美是超脱出一切世俗与形象之外。在空间某一个焦点上,也许就是你日夜寻觅,唯美的一种意象。”

    “日月星辰是永恒的唯美象征。它们永远高且遥的闪耀在漫漫长空,无法触及,它们是一种不可能的唯美意识。只是在你望中展现其唯美的本质,你却无法拒绝你对它们由衷的深爱。”

    “唯美也就是思绪的纯一感觉,没有外来因素的影响与左右。唯美是从一朵小花中读出一个世界,从一粒海沙中领悟出深隽的永恒境界。”

    “而唯美如你,在你拥有唯美的意识之时,你亦必然要忍受无尽的孤寂,甚至要忍受别人对于你的误解与偏见,唯美的做法是坚持你自己的方向,而不是倒向别人。”

    “一个唯美的信徒,他宁愿为唯美而殉身,也不愿别人将他的唯美意识加以全盘地否定或转变。”

    “真善美与唯美是一个完美的生命组合。真善是你所应具有的美德,唯美乃是更深层的表现,以各种华美的艺术形态或各种超然的直觉。”

    “让真善美充满你的心,以唯美蜕化你的生命,那么,它们将使你化软弱为坚强,将使你感受到美的恩典,要坚持你的真善与唯美,因为它们乃是罪恶与魔鬼的克星。”

    “我希冀你是一枚星子,一枚闪着爱的柔光的星子,你必然会将你真善与唯美的心带给哀愁的人们,使他们获得生命无比的振奋与激励。”

    “我亦企盼你是一只高飞的云鸟,在你飞翔之时,你必然会将唯美的意识借着你双翼的鼓动,带给喜爱真善与唯美的人们一份永恒的喜悦。”

    告别

    从那些话语中醒彻过来,牧羊人正对着我慈蔼地微笑着——“生命之中,谦逊是必要,容忍是必要,性灵是必要,爱心、真善与唯美更是必要。而你仅是一个平凡的人,要成就至那种生命境界,除非是圣者;但我企盼你努力去做,有时,收获并不是真正的目的。”

    牧羊人站起身来,他召集了所有的羊群,并将他的皮囊挂在肩头,然后伸出双手,向我道别——

    “在孤旅中与你相遇,是造物主的巧缘,我感谢。”

    “你将去往何处?”我问道。

    “大地浩瀚,地平线与地平线之间,都是我的栖所。”

    “你到底是谁呢?”我再问。

    “哦,我的小友,我到底是谁?人有时只是一个意象,姓名与头衔也只是一个代号,也许,我只是一个牧羊人,我带着我的羊群,引领他们走出苦难走出恶运,我要带它们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以青草与甘泉养育它们,我是一个牧者,它们不会交给豺狼,它们将与我共此永生。”

    牧羊人向我挥挥手,带着他的羊群走了,远了,远了,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羊群却变化成一片白云,云缓缓地飘过微曦的夜空,太阳的触手已在地平线那端展现。

    他是谁?我又是谁?站在仙人掌花畔,我迷惘了。

    偶然,初醒的穹苍似乎传来那牧羊人的声音——

    “不要被年代与时辰来支配你,你已是时间之外的人。也不要问你是谁,人的定义只是一枚星子般的单纯。”

    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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