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半人马-美学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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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那打开心内的门窗

    夜暗,倚在窗前看远山的稀微灯火。

    零时三十分,酒后微醺却毫无倦意。

    对街的教堂墙后,巨大的榕树垂下细长多毛的根须,繁茂的叶片仿佛适意地吮吸露水。

    隐约的,若有似无,耳边有歌轻微飘至;是隔邻的电音吧?子夜的调频台或是录音带?清朗、幽远……一时我寻不到来处,竟感慌乱。歌,是我熟悉深爱的,我凝神侧耳倾听。

    ——阮那打开心内的门,就会看见五彩的春光,虽然春色不久长,总会暂时消阮满腹心闷。

    转过身去,试图寻找书桌右侧电音的频道……竟然不是。我相当确定那是我所熟稔的歌手潘丽莉的声音,以及她一手铿锵的吉他。

    歌声让晚风递送过来,听得十分吃力;不死的心再将电音调频仔细地找了来回两遍,终于有些颓然地放弃了这焦虑的努力。

    思绪穿越过潘丽莉动人的歌声,我想起的,却是写这首歌词的小说家王昶雄。

    好像是战前的四十年代吧?远渡日本学牙医的台湾少年王昶雄,在樱花绽开的东京与一美少女相识,仿佛是一整个世纪的守候。

    而与我们豪迈地举杯拼酒,大声唱歌的,我们昵称为“少年大仔”的,已是迟暮之年;年少的青春之爱,似乎已是往日烟云。

    某一次酒后,在南岛盐地海岸,我看见有情的“少年大仔”,竟然眼角含泪,似乎已有八分醉意,他放开嗓子,拥着我们的肩膀,并且摆动着老式探戈般的躯体韵律唱着。

    ——阮那打开以内的窗,就会看见心爱那个人,虽然人去楼也空,总会暂时给我心头轻松。

    王昶雄唱呀唱,双眼紧合,有若沉湎……他想起什么?半世纪前的追忆,仍然无以磨灭的樱花女子吗?我们常以歌词隐喻,笑问他这个典故,他大笑几声之后,经常是长长的静默。

    如果,一生能有一首歌、一个心爱的人,阮那打开心内的门窗,就会看见青春的梦。岁月水逝而过,毕竟留下太多缺憾、惘然。

    蒙娜丽莎与李梅树

    文艺复兴时代的达·芬奇为一女子作画。

    四百年前的午后阳光,以及轻拂丝质窗帘的和风,蒙娜丽莎轻扬唇角的笑意……

    我静静伫立在八十年代中期的罗浮宫内,以渴慕的双眼,紧密拥抱墙上那微笑的女子。

    蒙娜丽莎,神秘而魅惑地微笑了四百年。

    从孩提岁月到微近中年,这女子是我艺术之梦的延续以及源起;并且誓言,有生之年必定前来巴黎与她相见。

    而后是向晚的塞纳河,游舫带我穿梭过一座座精致雕琢的桥拱。导游说——艺术正是法国的骄傲,举世无与伦比。

    晕黄的屋灯逐窗点燃,等候回家的人;塞纳河水波光潋滟,圣母院的倒影恍如史诗。我忽然想到,自己竟然漏抄在巴黎画家朋友的电话、住址……几年了,远离岛乡的朋友在巴黎,试图以水墨画跨入欧洲的艺术领域。

    第二个赵无极,还是常玉?

    他不知道我来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蒙马特区,听说他的画室在那里。他,快乐吗?

    在遥远的巴黎画水墨,台湾的心会快乐吗?

    最后一抹斜阳残留在呈紫的远天……游舫在寂静的河巷阶梯前靠泊,踩上斑驳的石阶,不远处的河滩,一对老夫妇在那里闲坐。

    异国的河滩,仿佛熟稔的颜彩……我想起偏僻的三峡小镇,冬冷的向晚,裹着长呢大衣、高大挺立的老画家,向我诉说筑庙的心愿,却少谈他所擅长的画事。

    那年,我仍是年少锐气的文学初旅者。

    他还是让我看了那幅叫《黄昏》的画作。

    赤脚伫立在田地的台湾妇人们,母亲仍然青春、美丽的五十年代:老画家那般虔诚地把创作当成宗教,一笔一画地完成了《黄昏》。

    田地上的妇人,丰腴、坚韧如大地的母亲,捡拾着甘薯吧?在黄昏的氛围里,隐约地透溢出某种难以言宣的悲郁……属于五十年代。

    老画家名叫:李梅树。我十分惦念他坐在三峡黄昏的窗畔向我轻诉着“黄昏”时的往昔……比起蒙娜丽莎,是格外显得熟稔、亲切。

    告诉自己,回到台湾后,再去三峡一趟。

    岛乡的颜色

    路过旧金山,竟忘了去看郭雪湖先生。

    仿佛还清晰地忆及,去年春末,与摄影家上山:草山的樱花已谢,杜鹃依然灿烂如灼,老画家正收起他的画作,将离开台湾岛乡。

    摄影家提议我写郭雪湖,我似乎允诺,却一直爽约;老画家也不以为忤,悄然地返回他所系身的北美西岸,仍旧拿起画笔作生涯。

    画笔生涯七十年,郭雪湖似乎毫不倦怠。

    摄影家洗出来的黑白相片,蔼然微笑,银发似雪,童颜般的老画家与我合影……往往在夜深未眠之时,静静伫立在他的画前,内心暖热的一份惦记,恍如拍岸的浪涛滚滚。画幅的下端是他铅笔的亲手签名,复制品的迪化街,属于四十年代台湾岛民的深刻描绘。言犹在耳地听他提及彼时的大稻埕以及来自唐山,巨大戎克船栉比鳞次栖泊的淡水河岸。

    那是一幅多么丰饶的景象。

    郭雪湖用心地、虔真地把时代放进颜彩深处;当年的台湾画界“三少年”,恍如昨日。

    跨越过两个不同的时代,郭雪湖有如其他的前行代台湾画家,作品曾被有意地轻忽,在灰暗的阁楼无以见到阳光,他没有抛下钟爱的画笔,依然勇健、坚定地作画,岁岁年年。

    我一直想要写郭雪湖,却又感到某种心虚;老画家的儿子是擅于文学的出色作者,只有他深谙画家父亲的思考与信念吧?

    到了郭雪湖晚年,岛乡的人民才逐渐拨开眼底的迷雾;郭雪湖及其同辈的台湾画家们,积其数十年的作品质量,已堪称之为台湾国宝。

    清冷的美术馆展示室里,老画家两百多幅作品的整体呈露,我慢慢挪动脚步;那些颜色、线条、构图于我仿佛是台湾半世纪的倒影,也看见郭雪湖的画,我同时走过台湾历史。

    从中国台湾、日本、中国大陆、北美……郭雪湖的画作诉说着一生的坚执与不渝,而哪怕远走异乡,无论水墨、胶彩,呈露的皆是岛乡之爱。

    后来,我知悉远在北美西岸的老画家受到某种不被预期的恶意惊吓,并且罹病在身,忽然感觉到无比地羞愧与不安……去年十月,路过他所居住的旧金山,竟忘了去看郭雪湖先生。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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