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奇葩处处哀-仉 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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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hangzhang

    那年他二十三岁。那个礼拜天刮起了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那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歪来倒去,死去活来,难以自持。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摇荡起舞。他决定要顶风去大湖公园。人生能在空明澄静的状态下游几回湖水、石桥、大公园和入冬的风?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然后是连续五个月的冬的萧条与沉寂,除非有朋友带他去羊汤店,那里的汤锅,永远是繁花似锦,如火如荼。

    后来他知道,慌慌张张的是他,不是落叶。立冬一个月了,树叶仍然没有落光。

    那天早晨已经醒过来,时间过早,勉强自己再睡下去。渐渐他看到了炕上的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头,金色的,欧罗巴型,只有头。既不恐怖,也不忧伤,而且他想到了一个雄浑的名字:约翰·克利斯朵夫。

    人头变成了一本形状不太确定的书,不确定的一本或一些本。梦见了或者没有梦见,只是事后才想:可能?或者应该?看见还是不可能看见?

    做了还是只是想着做了?虚?实?真?假?羞惭? 无愧?

    不,不是说那个人头砍自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与书作者罗曼·罗兰无关,他后来长久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只知道王二小、李逵、关公还有陈世美,而他会想起来一个其实也是极其模糊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姓不姓,名不名,谁不谁。是他起床以后才明白了罗曼·罗兰。“赞美幸福,也要赞美痛苦”,法国大作家这样说过吗?想起罗曼·罗兰,这位实在不像“老革命”的二十三的老革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在金色而且模糊的头颅缓缓颤动的时候,他清醒地觉得自己是重新睡着了。如果他清醒,他不可能看到一个美丽头颅的旋转。如果他睡了,他不可能掂量头颅变书的真实性,也不会有能力判断自己的眨眼,乃是处于睡与非睡、醒与非醒的边界线上。少年时代他常常睡不好,他挣扎于红缨枪和文学、月光与青纱帐、地瓜与大黄米地头。

    他知道他很早就是儿童团员了,并不明确自己是党员,也羞愧于自己寒碜的木头枪上没有拴红缨穗。

    五年前被选拔上外国语大学以后,村支书给他开介绍信,让他填了一张表格,上面赫然写着李文财,一九四四年入党。他觉得“财”字不好,临时更名李文采。他喜欢这个采字,这个字有几分文学。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自己是十三岁零三个月的时候入的党。他记不太清楚了,他到底是哪一年生的,也说不太好。他生活在老解放区,日本没投降,他家乡就解放了,他没见过国民党,他成天参加共产党的会议和学习,唱共产党的歌儿,只是他不会扭秧歌舞。

    外国语!你该死的外国语!可能是村支部发现了他炕头上摆着几大本以洋人名氏命名的厚书,想到了应该培养他做外交官。他们村历史上出过一个大官,代表清朝皇帝到琉球国封王,他抬着一块匾,上写“如朕亲临”,他代表的是大清皇帝。大官的后代是恶霸,已经判处了死刑,应该是就地正法。恶霸家里有外国文学书的译本,没有人读,他读,一接触就如醉如痴如喝了糊涂汤。

    到城市上外语学院后,他发不出卷舌音,看到别人嘚嘚儿的哆嗦舌尖儿他哭了。更发不出小舌音,他练习得作呕,据说只有呕吐的时候他的发声才是对的。他始终不会发没有辅音的元音U和I。幸亏他有个少年入党、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的身份,他没有等毕业就调到了党委工作。

    他从小迷上了外国文学,在他们那里远近百公里,再没有第二号。是外国的,是文学的,他就迷,他看一本迷一本,即使还没有开始读,他已经崇拜得五迷三道,泪眼蒙眬。他的感觉是外国文学能够催人生,能够催人死,能够催人勃起也能够给他一个透心儿凉。他觉得他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与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早早地就有双亲为他寻找女性的身体,逼着他十七岁娶了媳妇。读了《复活》他想来想去他绝对就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如果不严加管束,他无法设想他这一辈子可能糟践多少身穿洁白连衣裙的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如果没有文学,一个个臭小子该有多么硬邦邦地丑恶,多少花一样的女孩会被他们玷污蹂躏刺穿。他读了点雨果,一会儿觉得他是从小偷变成圣徒的冉阿让,一会儿觉得是呆板凶恶的警察杀(沙)威。因为他读《悲惨世界》的感想竟然是:当杀威毕竟比当冉阿让痛快出火得多。他甚至想到,人生一世,没有比做好人更窝囊的事。他为自己的肮脏乖僻无地自容。然后在《红与黑》里他是于连,一干干娘儿俩。在《双城记》中,他是草菅人命的侯爵,也是被迫害成精神病的医生曼奈特,动不动他钉鞋,他吓得喊出了声。还有时时结绳记下阶级的也是全家的血海深仇的德法奇夫人,叫作苦大仇深啊,他更是德法奇夫人准备着灭门的仇家。然而,读了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以后,他惊骇地发现,奥列格、邱列宁、邬丽娅和刘巴,自己哪个也不是……然后他发现,他连《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维特也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因失恋而向自己的太阳穴上砰的一枪,而是他没有恋,没有恋则欲失不能;却有一个能够屏蔽与压倒他,却实在引不起他多少激情的大媳妇。结婚的收获是加深了对于黄皮肤与肉气味的认知。没有恋就没有一切,连“烦恼”、“惆怅”、“彷徨”与“辗转”也未曾拥有。干脆说他找不到自己应有的苦闷、伤痛、忧郁。我亲爱的高雅的温柔的少妇影子般的忧愁啊,您在哪里?他负面的经验只有长疖子的痛与长针眼的胀,与轻度痔疮。

    其实他爱的不是哪一本外国文学书与书里的哪一个人,他渐渐明白,他爱的是外国文学书籍的气息,是嗅觉,尤其是封面与封底、油墨与纸。新华书店里的外国文学书籍有一种特殊的激活鼻孔的神秘元素。当然与羊汤铺、火烧店、豆腐脑挑子、酒缸的气味不同。那时候没有酒吧,只有酒缸。进门就看到了一个或者一排大缸,用提子打散白酒,缸边上有两三张桌子,光秃秃的木椅子,卖一点咸鱼、豆干、五香蚕豆。关键在于,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气味也不相同,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油墨、封面与纸张,绝对与《家》《春》《秋》《骆驼祥子》不同,与《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更不一样。甚至于,西欧北美作家的书也与苏联图书气味有微妙的差别,别人不知道,仉仉知道。

    欧洲文学书,翻译过来气味与它的人物一样强烈,像酒非酒,像“四合一”香皂,像龙涎香,像强奸犯也像火枪手,像拳击的猛烈,也不无多毛的老娘儿们腋下腺体味儿。

    调入院党委得到工资,他用当时的天价三元多钱购买了一本精装厚笔记册,册子里有绘画插图与作家名言。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鲁迅。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歌德。他在上面题了字:文采心波。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生涯。他信笔由缰,磕磕碰碰,东拉西扯,咕咕哝哝,诗诗文文……这个时候,神秘的神祇来造访了。

    她名叫仉仉,开始他以为是叫唧唧。她梳着男生式小分头,同学们说那是卓娅·科斯莫杰扬斯卡娅式的发型。她面孔白皙,大眼睛目光炯炯。她的形象既有女生的机敏叫作鬼机灵,又有男生的清爽叫作英俊峭拔。她是新生,两个月后就当了学生会主席。她的女而男的魅力无与伦比。她的父母据说是极特殊的人物,虽然那时候谁也不在意谁的父母是谁。有一位学生会的文体部长父亲是著名的本地军统头子。

    是她到校党委来办事的时候说李文采的办公室里有外国文学的气息,先说到味儿,后找到了书架上的梅里美小说译本《卡尔曼》与《高龙巴》。仉仉告诉李文采,卡尔曼在歌剧里普遍译作“卡门”。

    说起对于外国文学气味的体认,仉仉声音低柔而又凶猛,婉转而又憨厚。李文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兼具男生与女生伟力的嗓音。

    李文采代表学校党委去参加学生会那一年举办的“‘和平与友谊’诗歌演唱朗诵会”。头一个节目是俄语系同学的小合唱《喀秋莎》。第二个节目就是仉仉朗诵与歌唱德语民歌《勿忘我》:

    Blau blüht ein Blümlein

    Das heiβt Vergissmeinnicht

    ……

    德语唱完了她用汉语朗诵:

    有种花叫作勿忘我,

    开满了蓝色的花朵。

    你呀朋友,请把它佩戴于身,愿你能当真,牢记赠花的我。有什么法子,鲜花总要凋谢,美梦也会,一个一个地破灭,只有爱情,我们俩相依相爱,永远如初,永远是那样真切。

    仉仉上台,聚光灯打开,她的脸孔光洁纯净,她绷着令你想起卓娅就义的脸。满脸的严肃仍然驱不尽笑靥里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乱跳。开口出声了,满溢的热烈,些许的嘶哑,毫无保护的孩子般的纯真,面对法西斯野兽毫不惧怕……她唱了德文,她朗诵了中文,她的小蓝花,她的卓娅,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声,诉说得好苦、好甜、好梦幻、好云彩,好大的西北风啊。她的声音是低语也是呐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风。李文采一阵子自以为听到关于她的窃窃私语:

    她是学俄语的啊,她怎么会讲这么好的德语?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国,她是从德国回来的?西德?民主德国?或者是社会主义阵营绝对不承认主权属于西德的西柏林?不知为什么,像一阵阴风,李文采想,如果她是从西柏林来的,她会不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西德阿登纳总理联合派来的间谍?晕,晕,晕……李文采晕过去了。

    临床诊断是房性心动过缓与疑似心脏神经官能症。

    然后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处境身份与他的对于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糊里巴涂的迷恋,他的已经三年未见的勤劳泼辣胴体通黄的媳妇与他的平生第一次晕眩,他对于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经将他撕成好几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间谍?第二,他是不是有着强烈的奸淫仉仉的动机?这两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认真的痛苦。

    他们的家乡管商鞅受到的车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块”。他认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块,也许是十六块……他不知道是哪儿错了环儿,是脱臼也是裂缝,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经是一个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学的、家乡的、八路军的、儿童团的、党支部与学院党委的、革命的、外语的、学生会的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

    他在那个刮大风的礼拜天,在金色头颅带来的不安中,怀着对于春夏秋季节的恋恋不舍,慌慌乱乱地去到了大湖公园。其实是小小的湖。小湖里翻滚着大浪,他想起鲁滨孙、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园的石径上,也感觉到了地表的起伏。夕阳使桥洞明暗庄严分明峻厉。西风使头发与柳条一样地不胜灵感,不胜胡思乱想,以及四季风雨,喜怒悲欢。寒冷与衣衫褴褛使青春年华屈辱莫名。游人瑟缩着零零散散,树叶不知道何方是归宿。李文采想了想是不是应该跳到波浪翻滚的湖水里去,那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叛变了。他在波涛的大浪边一坐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公园管理人员将他驱逐。

    他回到自己的单身汉双人宿舍,同舍人这天没有回来,他构思了一番,他写了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他在高级笔记本上写了一封给仉仉的信,他相信这封信的汹涌超过了大湖里的波浪,大浪没过了元代的石桥。他写得比歌德也比福楼拜还比泰戈尔好。

    第二天一早,他去邮局挂号寄出了笔记本,给仉仉。回来,他到医务室,他的体温四十一摄氏度。

    三天后,他又给仉仉发了一封长信,深责自己是一个叛徒。他连署名的勇气也在最后一分钟失去了。他画了一只兔子。

    开始露馅的无非是他购买的大量外国文学书籍。他在朗诵会上的突然晕趴也令领导好生奇怪。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忘了本,他自己也坚信自己是忘了本。他的家乡再也不会出他这样的人,他的同事里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不是他这样的人。总之,他每况愈下,他频频在组织生活会上被“帮助”。而到了后来大的政治运动闹起来,他犯了更大的病,更大的错误,更大的糊里巴涂。他接受了所有令人涕泪横流的帮助。他的检讨发言胜过了托尔斯泰的自省忏悔。

    糊涂的是,他事后无法分辨是不是在“帮助会”上他交代过,说他卑鄙地想着要奸淫仉仉……太恐怖也太惊人。更惊人的是,他可能不可能,硬是检举了仉仉的间谍嫌疑。

    那些年的许多事都忘记了……后来,后来,在好多个后来以后,他见人只知道背诵: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他受到了留党察看两年处分。他的家乡,他的组织,他的老革命经历与他的媳妇救了他。他的媳妇已经担任村里的妇女队长。李文采一摊糊涂糨糊,媳妇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媳妇在最困难的时期来到城市,不容分说地接管了对于李文采的路线掌管与命运决断,然后一切走上了正轨:“出人,出(或不出)书,走正路。”

    从外国文学的毒害一直发展到他的名字,见多识广的同事认为他改名文采是别有用心,是为四川的恶霸地主刘文彩翻案。改名的事是他检讨中自己交代的。但是他一直没有交代他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本本寄给了仉仉。他为此心如煎熬。不是他不老实,而是他怕给仉仉找麻烦。

    这完全不合逻辑,如果仉仉有什么麻烦,还用问吗?是他给仉仉找上的。而后来,他却想,他没有用自己的创作笔记本加害仉仉。这个逻辑就像是说他没有杀人,因为,他已杀过了。

    政治运动也扑向了仉仉,文采看见了大字报对仉仉的讨伐。党委机关的各种层级会议与文件已经与他无缘,他担心仉仉的命运,他无处可以打听,他干着急。

    媳妇做主,他写下了对仉仉的揭发,他认识到仉仉与他谈的关于外国文学的香气(原话是气味,揭露时他给改成了香气)的话,是为了腐蚀他,蜕变他,是代表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来争夺他的。

    对,媳妇帮助他想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法:仉仉客观上是来自西柏林黑窝子的间谍。

    最后,他算是过了关,明确了他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泪横流。

    ……

    五十多年过去了,快一个甲子。他孪生龙凤胎一儿一女,都已经事业有成,生儿育女,收入颇丰。他媳妇“文革”结束以后也饱享了小康的人生之乐与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只是年前开始出现了间歇性脑软化,发展极快,一年后已经基本上进入迟钝状态。

    李文采“文革”结束后到一个国有工厂当了一回党委副书记,光荣离休。他随女儿自费旅游去了趟维也纳,参观了当年两个阵营交换被俘间谍,并且常常进行外汇黑市与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馆,小小的咖啡馆在一区米西巷一号。然后是凯文登大街,那条街很宽大,卖最新款的银器与路易·威登箱包的专卖店吸引了许多游客。而巴宝莉专卖店的橱窗里悬挂着的西服,牛气冲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权所有,只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游人,都散发出高级香料与特级防腐剂的气息。他在那里伫立了二十多分钟,想不清楚他这一生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点乱。莫非他又要犯晕眩病?他扶着墙,闭了会儿眼睛。

    除了维也纳,他还去了在那里拍摄了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与山城因斯布鲁克。敢情奥地利的湖泊比他的家乡还多。

    只是在老同学的聚会上,他看到了当年外语学院同班同学中的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驻外大使、公使、参赞、合资企业董事长、局长级干部,还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亲。他略显黯然地说一句:“我是一事无成两鬓白啊。”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来说服他,让他认识到他是全中国最最幸福的一个。他苦笑着。在聚会结束的时候,他承认,其实他挺好,平安,健康,阖家团圆。离休老干部,上上下下,都冲着他“送温暖”。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九岁。刚离休的那年他天天坐着公交车去爬山,带着行军壶去山泉打长命仙水。后来改成了遛湖、喂鱼又喂鸥。后来改成小区散步,买包子。后来改成拄着藤杖挪动。

    这个礼拜天刮起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横在了空中。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起舞。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就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

    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时候,他梦中看到的是一张老式胶木唱片,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怕过于干燥,他往微波炉里加了一调羹水。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会上,老同学们最后说他笑得真诚、纯朴、沧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个真诚、纯朴、沧桑的笑容。”同学们说他的此话可以进电视节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他决心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刻去大湖公园。他记得年轻时候曾经在初冬冒着大风去过大湖公园。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奥地利之游时候购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卖烤白薯小贩常戴的灰蓝毛线软帽子,围上紫色鄂尔多斯羊绒围巾,拄上藤杖。他来到当年来过的湖边,张望着,想念着,冷却着,叹息着,更空洞地笑着。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满足。

    后来仉仉怎么样了呢?他竟然一无所知。与他关系不错的学院图书馆馆长张老师告诉他,仉仉自杀喽。另一名俄语助教告诉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养”了。直到“文革”结束,原来的党委书记弥留之际,在ICU急救病房,插着鼻饲橡皮管子的书记告诉他仉仉退学了。退学?当一个政治运动像疾风暴雨一样地扑过来的时候,谁能幸免?谁能无祸?谁能退学从而置身事外?他不信,书记说不出话了。

    新的世纪,李文采又一次来到了湖边,一个强壮的汉子走到他身边,斜着眼盯视着他,他奇怪。然后过来了一组中外老小人员,显然不是普通人,他一眼看到了一位白发老妇人,她仍然窈窕风致,也仍然目光如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老妇的目光。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羊绒高领上衣,蓝与绿格间杂着黄色细道道的毛料裙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文采。李文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都来过了,慢慢地去着。

    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您是李先生吗?”

    她把本应轻声发音的“吗”字说得非常重,和惊叹“我的妈呀”时候的“妈”字一样。李文采知道,这样说话,是海外华人普通话,英语叫作“满大人”的。

    他们互相问答了些什么,后来也就忘记了。他两眼发直,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聚在一起,相距十万八千里: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

    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她似乎回答:“我一直保留着您的笔记本。”然后她说:

    其实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他们共同说了一句:“史托姆,《茵梦湖》。”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是看着她的口型这样感觉到她的说话的。她应该也是。

    他清楚地听到的是她说:“我在胡苏姆,住了三十年……”

    他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仉仉问:“什么?”她为什么完全不解?

    别的忘却了,都忘却了,他似乎读过一篇散文《忘却的魅力》,人好比一台电脑,它必须释放太多的信息,它每隔几年需要格式化那么一两回,要不死机。他勉勉强强上了一回网,查到了施笃姆、茵梦湖,当时的译者郭沫若、如今的译者杨武能教授,如今的史托姆译作施笃姆……胡苏姆是特奥多尔·施笃姆的故乡。

    其后一年多的时间一事无成的李文采脑子里只剩下了仉仉一个人。她飘然而来,她陡然而去,她寂然而息,她凝然而至。她唱着《勿忘我》,她应和着《茵梦湖》。她就是梦中的人头,她就是微波炉里打热了的唱片,她就是外国文学的该死与神奇。胡苏姆是史托姆的故乡。他虽然笨,但是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大的想象力,有想象力的话,他早就飞黄腾达达达了。“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那是台湾背景郑愁予先生的著名诗句。

    他经常自言自语,此次邂逅以后,孩子们不止一次听他念叨:“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非礼。”孩子吓坏了,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怎样出现了吓人的呓语。

    两年以后,他收到一封德语来信,是仉仉的女儿写来的,说她的妈妈病故了。根据妈妈的遗嘱,把一本笔记寄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希望李先生能收到这本笔记。另外还附了一本小册子,是妈妈写作的一本德语书。

    他给仉仉的女儿回了信,想了解更多一些事。女儿只能提供:据她所知,妈妈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从香港移民到英国,又在英国结识了德国汉学家汉斯教授,迁居德国来的。在女儿出生后,妈妈与汉斯离婚,此后没有再结婚。除了两年前她与妈妈在大湖公园见到李先生,还有此次妈妈病危时谈到要她把笔记本邮寄给李先生以外,妈妈没有谈到过李先生。

    李文采纳闷,为什么她们在大风中游大湖其实是小湖有那样的规格气势,他相信那个盯着他看的壮汉是本地警卫人员。他想写封信去问,又觉不妥,便没有问。他想,可能是女儿和女婿有什么特殊身份,也许仍然是由于仉仉的父母,仉仉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天神天星呢?

    撕开层层包裹,李文采看到了自己当年胡写八写的笔记与文学“创作”,他兴奋,觉得火烫,又觉得遥远可羞,甚至无聊。一位在出版界混了点模样的老同学劝他将之整理出版,并且论证这样的书请作协分会领导作序,弄好了可以卖五万册,他约莫可以获得十五万元报酬。他拒绝,朋友说服,再拒绝,再说服……终于被说服,而且收了一万元预付订金。

    然后是治疗牙周炎,然后是媳妇辞世,悲痛欲绝。李文采说,媳妇是他命运里的贵人,媳妇使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谁能想到,人生就是这样,白驹过隙,不到时候,要多远有多远,到时候,要多快就多快。然后是春节直到元宵节,然后是慢阻肺。最后,他感慨万千地,却又是漠然无所谓地焚香沐浴,理发梳头,泡了一杯据说是真实可靠绝非赝品大红袍,呷了两口,李文采打开电脑,打开半个多世纪前的笔记本,想开始重拾他为之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的文学梦。二十的好梦八十圆,他自嘲说,他笑得傻帽而又无赖,沉稳而又满足。他发现了自己的幽默感,时至八十四岁,他毕竟开始产生了幽默感。如果多一点幽默与游戏精神,也许早就有一点文学成就了。他哼了一声。

    ……他发现,笔记本上原有字迹已经消失殆尽。天啊,人们常常在不可能再做的时候,才准备停当。

    有的说是原来的保存人,即仉仉女士,花了很大力量,将笔记本放到少氧、无光照、恒温、恒湿的条件下,她是用日耳曼人的认真来保护这本笔记的……保存至今。寄到他这里以后,他没有着意保护,很快字迹就氧化淡出。

    有的说,五十余年无人问津的文字稿,能留到今天已经千难万难了,您不立刻输入电子版复制保存,您还想干什么呢?

    有人说此时无形胜有形,此时无字胜有文,此时仙逝胜坚持。正是他文采,写出了巨著大作,永垂不朽。

    孩子则说,略略费点劲,其实能看见字。是爸爸的白内

    障与青光眼造成了当前困难,他应该立即做无创纳米磁石吸附手术,然后开始他的文学大业。他的小舅子则摇摇头,说姐姐才走,姐夫和一位外籍女人闹得这样不明不白……

    据说李文采后来一个人悄悄地哭了一场。不一定是真的。他将订金一万元退还给了出版社倒是不假。他在二○一二年十一月十一号又由孩子帮助网购了一大批外国文学书,包括七大本《追忆似水年华》和《施笃姆小说精选》。后者的一篇小说题为《苹果熟了的时候》,李文采常常对书陷入沉思:“‘苹果熟了的时候’?这不是朝鲜影片的片名吗?它怎么成了施笃姆的名篇?”

    他陷入这样的深思,一连几个月,却没有掀动笔记本纸页一次。他想着的是,怎么样去阅读仉仉的德语小册子,那可不像仉仉女儿的信样平顺简易。仉仉的书他独自完全读不懂。他不想找任何人帮忙翻译,翻译就是宰杀,他想起了当年上外国语课时听过的一句怪话。

    又过了两年,长寿的他病瘫在床,不能说话。孩子们在他此生唯一的“文学创作”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复得后写下的一句话:“其实挺好。”而这时再看他年轻时候写下的字,一个字也没有了。

    他的字写在有作家名言的背景页上,名言说什么“不必要摆放悲哀的安琪儿”。悲哀的天使?儿女们眨一眨眼。

    那时的油墨还不错,到现在插画呀、名言呀都能看清,但是墨水不好。“唉,俺们爹也有两下子,他一定经历了不少的事儿”。孩子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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