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枕头，是娘手工缝的。娘用一块旧布缝成一个小布袋，在里边装上荞麦皮，这就算一个枕头了。枕上荞麦皮枕头的好处，就是随着你的头在枕上的移动，那些荞麦皮在枕里也相应地移动，从而使你枕着的部位，永远成为一个稍凹的坑。这枕头上不蒙枕巾，我头发上生出的油，总把枕头弄得油腻腻的。冬天枕上去，很凉。我那时虽小，也觉出这枕头不好，逢了村里有谁家娶新妇，自己去看热闹时，瞅见新郎新娘床上的花枕头，心里总不由得要生出股羡慕来。

    我考上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因嫌荞麦皮枕头不好看，执意不往学校宿舍里带。我这时的枕头，便是自己的衣服。夏天，临睡前把自己的衣服叠起来塞到床头席下，当作枕头；冬天，就枕自己的棉裤。每年冬天的棉裤，膝盖的两侧部位，总要被我枕得亮光光的。那些年月，每每看到老师们那些绣了花呀鸟呀的枕头，就眼热得很，就常常在心里盼望：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也有一个绣了花的枕头呢？

    后来，我当兵到了部队。部队的枕头很轻，实际上是一块方形白布，叫包袱皮。把着装以外的衣服叠好，用这块包袱皮把它们包成长方形，晚上睡觉枕在头下，就成了一个枕头。这种枕头我枕了四年。我们连长的妻子是青岛市人，极会绣花。她给连里几个排长都绣了花枕套，有的绣的是崂山山水，有的绣的是青岛栈桥，有的绣的是鸳鸯交颈。我们这些当兵的看见那些枕套，都羡慕得直咂嘴。我那时心想，倘若日后我有了这种绣花枕头，怕会一觉睡它二十四个小时哩。

    我终于也枕上绣了花的松软的枕头，是在被提升为军官之后。记得头一次发了工资，我就跑到百货商店，买了一个绣有喜鹊登枝图案的枕套和一个柔软的枕芯。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个女售货员坚持说枕套要买就买一对，不单个卖。我说我还没有找到对象，买一对那个给谁枕呢？她笑了，脸也红了，她大概是个姑娘，没法回答我的问话，就破例地卖给了我一只枕套。

    结婚之后，我的枕头又换了几次，枕套的布料和上边绣的花样都越来越漂亮，枕芯也越来越新奇，有带弹簧的，有泡沫塑料的，有装干菊花的。我原以为枕头越好我会睡得越甜的，却不料，随着枕头质量的变好，我睡眠的质量却越来越差了，多梦、失眠，即使入睡，也很浅，稍一惊动，就醒了。

    当年，我枕着那些不像枕头的枕头，睡得那样香甜，而现在这是怎么了？

    不是说好枕易眠吗？

    看来，枕头只是一个外部条件，睡好睡不好，关键是看自己的生理、心态状况。自己已到了不惑之年，体内的器官和心里装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之后，我寻求好枕头的热情开始下降，不论再看见多么漂亮、高级、新奇的枕头，我差不多都漠然了。

    靠枕头并不能获得真正的舒适和安眠。

    枕头毕竟只是枕头，是来自外部的东西。

    人年轻时追逐的，多是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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