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游戏开始时,双方各选一位身个高力气大的男娃当头头,一个头头会高声地向另一个头头喊叫:投降不投降?另一个头头照例地回一声:不投降!于是“战争”正式开始。一时间,土蛋蛋乱飞,你朝我方扔,我朝你方扔,边扔边笑边跳边叫,快活异常,直到一方有人被土蛋蛋打疼哭了起来,或大人们过来干涉,“战争”才宣告结束。
游戏结束之后,两拨人很快又重归于好,又在一起交换好吃的桑葚或不熟的枣,再不就是让对方看自己逮到的蚂蚱或扯来的野花。
那时以为打仗就是这样好玩,能给我们带来快乐和欢笑。那时我们动不动就提议:上战场,打一仗?!
懵懵懂懂的我们哪里知道,真正的战争和战场是另外一个样子。
会不会是因了幼时常玩这种游戏,便在我的心里种上了最初的当兵的念头?
说不清楚。
长到十八岁时,发现考大学的路已被“文革”堵住,吃不饱肚子又成为日益严重的问题,于是便决心去当兵。当兵,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当年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当我和许多同乡小伙坐闷罐列车抵达山东之后,我才知道,我所在的部队是野战军,我当的是野战兵。
当上了野战军炮兵团的战士,吃饱穿暖了,我又慢慢意识到,既然当了野战军里的兵,就得要随时准备上战场打仗吧?
这个时候已经懂得,上战场打仗,是随时可能流血死亡的。懂得这个主要来源于看电影,那个时候常看的电影有两个,一个是《南征北战》,一个是《英雄儿女》,两部电影都让我们看到了战场上死人的场景。
这让我有点小小的慌张。不过转念又想,并不是所有的兵都要上战场,也许根本轮不到我哩!
可是很快,部队开始了战备教育:突然袭击是敌人惯用的手段,要随时做好上战场打仗的准备!
那个时候,珍宝岛之战结束还没有多久,打仗的气氛正在四处弥漫,战备教育和这种气氛相互烘托,使我们更加相信战争真的就在眼前。我的班长、排长、连长都不断地告诉我们这些新兵,男人当兵就是要准备上战场,战场上的英雄才是真英雄,是不是真男人战场上见……
我们年轻的心被激荡起来,青春的血开始燃烧,对打仗的害怕慢慢被抛到了一边,我和我的战友们开始常常在心里想着:何时上战场?
为了准备上战场,我们的武器就挂在床头,每个人的子弹夹里都压着满满的子弹。我所在的指挥连测地排是负责为炮兵准备射击诸元的,每个班的经纬仪、三脚架和标杆都放在床头的桌子上,以便有了情况提上就走。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物品进行了三分:哪些是随时准备带走的?哪些是准备后送给亲人的?哪些是准备暂存在营区的?身上有点津贴费就赶紧寄给家里,唯恐上战场时窝在了自己手中。
为了准备上战场,我所在的地面炮兵团进行了严格训练,在单兵技术训练和班排连战术训练的基础上,全团开始离开营区搞冬季拉练。第一次参加全团拉练,所见的场面让我震撼:许多辆牵引着各种火炮的炮车加上指挥车、保障车,竟排出几十里的长队,每辆军车上都罩着伪装网,车队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像极了一条蠕动着的长龙。那时坐在车厢里就想,军人行军真是威风,什么时候能当个团长,指挥这样一支队伍去打仗,那该是一种多么光荣和了不起的事情!
为了准备上战场,全炮团施行铁路输送,直拉到几百里外的潍北靶场进行实弹射击。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炮兵带演习背景的实弹射击,一切所见都令我惊奇:长长的军列趁夜间行进在铁路线上;卸载后又乘着夜暗不开车灯急行军;一到演习地域就迅速呈战斗队形展开……我当时还是测地兵,为了给全团的火炮准备射击方位、距离和高程,我们背着经纬仪在空旷的海滩上奔跑忙碌,几天里没吃过一顿热饭,饿了,吃几口挎包里带着的凉馒头;渴了,喝几口随身带的水壶里的凉开水。白天,我们测量各种数据;夜里,我们打开对数表反复进行演算,待把全团演习需要的所有射击诸元都准备齐全之后,我们已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困得迷迷糊糊的我们,听见整个炮群齐射,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一齐瞪大了眼睛……
那个时候,年轻的我们真的做好了上战场的一切准备,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可庆幸的是,战争并没有真的爆发。
难得的和平岁月,让我和我的同龄战友们平安度过了青春时代。
一九七九年南部边境战争爆发时,我已调到了大军区机关工作。参战,已轮不到大区机关里的军官。可我的很多战友都上了前线,这不能不使我特别关注战况。我当时非常渴望听到前方的消息,每天早饭后上班前,部里要念一份战情通报,我侧耳细听着每一点内容,想在脑子里复现前线的情景。战场虽然在几千里之外,可它连着所有军人的心。那些天,营区里鲜有高声喧哗,人们都是一脸肃穆脚步匆匆,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直到大军班师回国,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场战争,自己其实只是一个远远的旁观者,并没有切身的感受。所做的贡献也就是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前方来信》,发表在《济南日报》上。
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很多官兵都认为,我们的国境线上会安静下来,不会再有来犯者,我们可以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高枕无忧。
可是没有多久,枪声就又响了起来。
虽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但它一直在南部边境的一些部位持续着。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中期,持续到我由西安政治学院毕业,让我和它发生了关系。
那是一个下午,刚刚调入军区创作室工作的我得到通知:与军区报社的领导及几名记者一起去前线采访。我一开始自然是高兴:总算得到了一个上战场的机会;但接下来便是紧张:这可是真要上战场了,上战场就不能保证你不挨子弹和炮弹。
心里的紧张当然不敢显露出来,脸露紧张那就太丢人了。我一脸坦然地和战友们启程去北京坐飞机飞往云南,可心里的紧张一直没有消失,随着离前线的距离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它在我心里悄悄地膨胀。
我们到了军部。这里是前线指挥部。藏在一个山坳里的“前指”由一片板房和帐篷构成。这里的气氛与后方的营区完全不同,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哨兵。接待我们的干事告诉我,到这里就要小心了,虽然这儿离前沿阵地还有一些距离,但不能不防敌人特工队的偷袭。我心里的紧张开始加倍。就是在这个山坳里,我第一次听人讲述了突击队出征的场面:常常是在黄昏时,去前沿执行突击任务的突击队员全副武装列队接受首长们的送行,这些突击队队员人人抱定了必死的信念,他们中也确实很少有人能再回来。行前,首长简短的动员之后,是喝壮行酒,给他们敬酒的,通常是女兵,每个女兵将酒碗递给突击队员在他们喝了之后,常会情不自禁地扑进他们的怀里给他们一个热烈的拥抱,有的女兵还会情不自禁地给队员一个长吻……
第二天,我们的采访开始。采访的对象如今都已记不起了,能记得的是在一个师医院里采访时,看见了他们用木头、荒草、炮弹壳、输液瓶和塑料布搭起的小亭子。还记得护士长说过的话:战斗激烈时,我每天黄昏都要去山坡上掩埋手术切下来的战士们的小腿,有时要埋一大篓子。我记得我听到这儿时打了一个哆嗦,战争的残酷由此刻在了我的心里。在这个战地医院里的采访,让我后来写成了短篇小说《汉家女》,这篇小说使我获得了1985—1986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坚定了我以写作为业的信心。在我的内心里,我对那所战地医院,对那所医院里的所有女兵,都永远怀着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
我们接下来要去位于一个巨大山洞里的主力师的师部采访。通往这个师部的道路,有一截位于敌人直瞄火炮——加农炮的射程内,之前已有多辆军车在这截路上行驶时被敌人的加农炮击毁。司机告诉我们,他在这段路上行驶时要做规避敌人炮弹的动作,也就是疾驰与急停,要我们做好准备。我的心再次因为紧张急跳起来,不知是因为有雾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敌人那天没有开炮,我们得以顺利进入师部。师部位于一个自然山洞里,那个洞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山洞,整个师机关和一些直属队都住在里边。在这里,我见到了我的一个老战友,他拉我到洞口留影,就在我们留影拍照的当儿,敌人的冷炮响了,在前方,不少官兵就死于敌人的这种冷炮。那战友对我说:别紧张,我能根据弹丸响声概略地判定弹着点,狗日的伤不着我们……当晚,我们就住在这个洞里。我注意到每个行军床的四周都撒了一圈石灰,便问战友这是因为什么,战友说这是为了防蛇,他说洞里的蛇很多,蛇们常常在夜里出来看望我们这些来客,有时还会亲热地钻进我们的被窝里。我一听这个吓了一跳,我是最怕蛇的,万一让蛇钻进被窝那还得了?这一晚我根本没有进入深度睡眠,每当要睡着时我就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床的四周,看看有没有蛇正朝我爬来……
接下来我们再向前沿靠近采访。部队派出两个战士护送我们,两个战士背上背着补给品,腰里挎着冲锋枪,裤带上挂着光荣雷;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手枪,手枪里压满子弹。出发前我们被告知,通往前沿的小路在荒草和灌木丛中蜿蜒,那里经常有敌人的特工队出没,必须提高警惕。我们这支小队伍出发时,我注意到护送的两位战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人的手指都扣在冲锋枪的扳机上,一副随时都要开火的样子。我紧紧握住手枪,子弹已经上膛,我能感到因为紧张自己的心脏已被提升到嗓子眼里,当时对于中枪中炮还不是特别害怕,死就死吧,中弹就死,痛苦很少;最怕的是被敌人的特工队活捉,一旦被活捉,我担心自己很难忍受住那种肉体折磨。所幸那天也有大雾,我们行进中没有遭遇敌人,顺利到达了一个水泥做成的掩蔽部。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一些团、营、连、排干部和战士,和他们愉快地聊了挺长时间,知道了他们的作战事迹和遇到的困难。我记得我问过一个战士,你来前沿害不害怕?他答,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心里的那份害怕能被对敌人的仇恨和守卫的责任压下去,眼见得你身边的战友被敌人打伤打死,你就会对敌人恨起来并把害怕忘掉;眼见得你守卫的脚下的国土有可能被敌人夺走,你就会忘掉害怕和对方拼起来……
这次前沿采访我收获丰硕,我看到的和听到的内容对我此后的人生和写作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大概是从那以后,我很少再敢因自己的职级和待遇发牢骚,每当我想发牢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在前沿为国流血拼命的官兵们,你没死没伤没受那些惊吓,你有什么资格发牢骚?我回到后方没多久,写出了中篇小说《走廊》,这是我创作早期重要的作品,《昆仑》杂志因此篇小说还专门开了讨论会,为我此后坚持写作注入了新的信心。
我们后来去了后方的一座烈士陵园拜祭烈士。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样大的烈士陵园,整个山坡上都是白色的墓碑,那一大片密集而排列整齐的烈士墓碑在向我们无声地报告着边境战争的惨烈,看见那些墓碑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后方各大城市公园里那些如织的游人,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在云南的这个地方躺着如此多的年轻人,而正是这些年轻人的牺牲,换来了他们惬意游园的日子……
就在我们要结束这次战地采访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撤到后方休整的战士,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一个没有打过仗的人上了战场后,除了要克服对自己可能死亡和受伤的恐惧心理之外,还应该克服的重要心理障碍是什么?他想了一下,答:是开杀戒。他说,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善待他人、爱护生命,我们平日在后方训练时,面对的敌人都是假设的,射击的对象是纸靶,刺杀的对象是草靶,投弹看的是弹着点。但上了战场后,面对的都是真的敌人,是和自己一样的活人,将与自己一样的一个活人一下子杀死,对于有些平日连鸡都没有杀过的战士来说,很难下得了手。虽然我们心里知道,对敌人不能手软,你不对他动手,他就会对你动手,可一到真要下手时,还是会犹豫。我有个战友,在去前沿的路上突然被敌人的一个特工队员扑倒,两人在搏斗翻滚中我的战友占了上风,他得以抽出匕首,他抽出匕首后本来朝对方狠劲一刺就行了,可他面对对手那张惊恐的脸,下不了手,结果让对方又起身逃跑了,那家伙没跑几步,遇到一个由前边跑回来救助我那战友的我方战士,那敌方特工队员一匕首就把我方的那个战士捅倒了,这一下才激怒了我那战友,让他开了杀戒,狂奔上去重新将对方扑倒捅死了……
人性在战场上的表现让我听得惊心动魄。
许多年过去了。战争的暂时远遁让我的中年时代没再受炮声硝烟的惊扰。人生的老境在我满腹不情愿中到来了,我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就要在平安和平庸中结束了,未想到在这当儿,海疆上却突然掀起巨大的风浪,有些人开始叫嚣:要遏制中国的崛起必须趁早,战争是让中国回到过去的最好办法……
凭着四十四年军旅生活养成的敏感嗅觉,我隐约闻到了战争这只怪兽身上的气味——它原本一直被堵在山洞中打盹,这会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睁开了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走到洞口想拱开洞门。
我们得小心了!
作为一个老兵,我也得做好再上战场的准备。因为未来的信息化战争,其作战样式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两国交战,前线和后方包括战场在哪里都已经非常模糊,敌人的各种导弹和网络炸弹在哪里炸响,哪里就是战场,你不准备上战场都不行。
那就做好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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