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落地时就有些古怪，让脐带在脖子上紧紧缠了一圈。接生婆倒提着他拍打了许久仍是无声无息，于是就扔下他去救他出血太多的母亲。人们都在他母亲身边忙碌，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返回到了彼界，不想他在母亲醒转过来后也悠长地哼了一声，这才又重新引起接生婆的注意，才使他爹喜极地高叫了一声：我的儿子还在活着。

    二

    他绝少哭闹地睡在妈妈身旁。

    妈让吃奶就吃，不让吃了就罢，就睁着两眼望着屋梁。爹妈一开始都夸这孩子很乖，可眼见他长到三岁还是一句话不说，才有些慌了。爹急忙把杏花街上专治喉咙失音的郎中刘七叫来，刘七生尽办法想让男孩说话，但他的双唇就是不开，刘七最后下了结论：这孩子看来是先天残疾，终生要当哑巴了。他说完到饭桌前去吃孩子的爹妈为他备下的午饭，他刚拿起一个馒头要吃，不防那男孩突然开口：给我一个！这话音把刘七吓得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三

    那天早晨，妈妈第一次把那个大胡子外国老头的画像贴到他的床头时，他只胡乱地看了一眼，随后便侧了耳去听外爷书房中的动静，根本没去听妈妈对那个老头身世的介绍。他听见外爷把书房的门打开之后，便哧溜一下跳下床，只穿着小裤头从妈妈身旁冲出了屋门，笔直地弹射进外爷的书房，迅疾而准确地把放在书房门后的两根甘蔗抓到了手中。正伏案写着什么的外爷那刻惊讶地抬起头来叫：馋猫，这甘蔗是我昨天天黑之后买回来的，那时你已经睡下，你怎么知道它放在门后？他龇了牙诡秘地笑笑。

    四

    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他才在妈妈的反复念叨包括捏住耳朵强迫下记住了那个外国老头的名字：达尔文。

    ——你应该做一个像达尔文那样的人！妈妈肃穆了脸对他说。

    ——达尔文的胡子太长了！他提出抗议。

    ——并不是要你也留他那样长的胡子，而是要你向他学习！

    ——凭啥？

    ——凭他在科学研究上所做出的成绩，没有他，我们人类可能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奶奶过去骗我说是从城外西岗上用䦆头挖出来的，可外婆给我说了，我其实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

    妈妈在那一刻被逗笑了，严厉的妈妈那天笑倒在了沙发上久久没有起来。

    五

    又过了大约一年，他才算明白母亲给他树立的这个榜样是一个英国的博物学家，是进化论的奠基人，才算记住达尔文一生写过的两本重要著作的名字：《物种起源》和《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发现达尔文老头经常溜进他的梦境，有时竟在他的梦境里充当起重要的角色。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有一个画面曾反复出现：那达尔文老头领他去一条曲折盘绕的山间小道上捕捉蝴蝶，那条道上的蝴蝶其实仅有一只，但它翅膀上的颜色五彩缤纷极其诱人，他非常想捉住它，可每当他靠近蝴蝶伸手要去捏住它时，他的脚下不是绊住一块石头就是踩进一个深坑从而摔倒在地，随即使蝴蝶惊飞。他十分恨那条难走的时常被深草和树枝遮没的山间小道。多次想停步回家，可达尔文老头总是站在他身后催促：捉呀，捉呀！后来有一天，他对他的伙伴——一个小他一岁的名叫汀的女孩愁苦地说：你愿不愿到我的梦里帮我把一只蝴蝶捉住？那女孩豪爽而郑重地应道：行啊，你到时候喊我一声就成！

    六

    夏天的一个闷热的正午，他领着他的小伙伴——那个名叫汀的女孩，偷偷来到屋后的小河边上，他们想像河里的其他孩子那样跳进水里洗个痛快。脱下上衣时，他突然发现汀的奶子似乎比自己的大些，这使他很不高兴：太奇怪了，我比你大一岁，我的奶子怎么还比你的小些呢？！汀当时很骄傲地宣告：俺这还没有长开哩，娘告诉我说，再有十二三年，我的奶子就能长得像馒头那样大呢！吹牛吧你！他不服气地叫，再有十二三年，说不定我的奶子早长得像西瓜那样大了！

    七

    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病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隔几天，总有一些缺胳膊少腿脸上有疤的人由父亲用木轮大车拉到门前，而后再由父亲依次领着走进那间只容许外爷和父亲、母亲进去的摆着许多药品和器物的房子。那些病人令他吃惊和害怕，尤其是有一次他看见一个男人，明明一只手上受了伤正流着血，可那男人竟毫不在乎地把流血的手放在地板上又蹭又画，蹭得满地板都是血迹。他被那人的举动吓得急喊妈呀——妈妈闻唤过来止住了那男子的举动，同时告诉男孩：这人得的是麻风病，这种病的症状之一，就是肢体失去疼感，他在没有疼感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开始毁坏着自己。就是从这时起，麻风病这三个字和那些病人的面孔一齐塞进了他的脑子，并进而混进他的梦境，使他的梦境更加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也是由此开始，他才知道外爷和父亲、母亲所从事的工作是麻风病的研究，这项工作和当年达尔文忙碌的性质有点相同，都属于科学研究的范围。

    他记得妈妈常常指着那些麻风病人对他说：孩子，人得了这种病后非常痛苦，我们这些幸运的没得这种病的人不能对他们不问不管，我们应该去拯救他们。我和你外爷、父亲所做的事情，是在尽一种做人的责任……

    八

    他经历的另一件大事是薇吉娜小姐的来访。那是一个晚霞斑斓的傍晚，在外边玩耍的他回家时，发现家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车夫正从马车上拎下几只造型别致贴满了外文标签的皮箱。他刚想问车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妈妈已在院中高声叫道：孩子，快来见过薇吉娜小姐！他闻唤奔进院子，原以为会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不料站在院中笑迎他的竟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外国老太太。妈妈用流利的英语向那位老人介绍了他，他向那老人鞠了躬，那位面孔慈祥的老人俯下身热烈地拥吻了他，他被这意外的礼节弄得满脸通红。三个人在向客厅走时，他悄声问妈妈他是不是该向这位老人叫“奶奶”，妈妈摇摇头说：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还是称她薇吉娜小姐好，她一生未结过婚，她把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慈善事业。妈妈还告诉他，薇吉娜小姐是英国肯特郡人，她父亲临死时留给她一笔遗产，她用这笔遗产建立了慈善基金以救助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的人，她听说中国有很多麻风病人生活在困苦之中，于是便想来看望帮助他们。也是在这天晚上，他才从妈妈的口中知道，当年外爷和外婆带着妈妈在英国留学时，住的地方离薇吉娜小姐家不远，妈妈很早就和薇吉娜小姐相熟。这次薇吉娜小姐就是根据妈妈的介绍辗转香港来看望中国的麻风病人的。

    第二天，妈妈带他陪薇吉娜小姐坐马车去看望住在一个小山村里的麻风病人。那是他第一次观看慈善举动，薇吉娜小姐是那样慷慨地向病人们分发她带来的那些衣物、药品和食物，她是那样深情地把饼干喂进那些瘫躺在床上的病人口中，她是那样仔细认真地给病人们清创和包扎伤口，就好像那些病人全都是她的亲人和孩子。走到最后一位女病人门口时，薇吉娜小姐所带的物品已全部分发完了，为了给病人以安慰，那老人毅然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妈妈再三拦阻她，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到了那个病人身上。眼见着薇吉娜小姐在黄昏时分的冷风里只穿着内衣瑟瑟发抖，他感觉到自己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那是他第一次被别人的行为所感动。也就在这天的返回途中，薇吉娜小姐问他对英国有什么了解，他想了想说：我知道达尔文。他记得薇吉娜小姐在嘚嘚的马蹄声里响亮地笑道：好，知道达尔文就行了！他是一个伟大的学者，我祝愿你也成为他那样的从事科学研究的人！

    九

    他听到炮声是在一个凌晨。当炸雷似的炮声突然掠走他的甜梦，迫使他跳下床时，他看见整个院子都在燃烧，他站在那儿哭喊着外爷、爹和妈妈，可没有一个人应声。最后从火中爬过来抱住他的是一条腿被炸断的女佣。女佣在毕剥的大火中哭着告诉他：完了，全完了，你外爷、你爹、你妈都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

    十

    他在奶奶的抚养下又长了一岁，随后走进了一所名叫正泰的小学。有一天，国文老师让同学们写下自己长大后最想干什么，他的同桌同学——那个名叫汀的女孩写的是，我想像表姐那样，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看了后摇摇头，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道：像达尔文那样做学问，让世上没有麻风病人；杀日本兵，为外爷和爹、妈报仇雪恨！

    十一

    几十年后，每当那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在实验室做实验累了的时候，他会走至窗前，放生一样地把目光丢到窗外，任其在空阔的远处自在而随意地走动，也常常是在这种时辰，他会看见一个男孩向他飞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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