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降-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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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弟已一连五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

    农历八月十二日下午。老家的院落里坐着三个人:我,我父亲和我妻子。我们的面前停放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车斗里堆放着我父亲割回来的牛草,脚踏板上摆放着一只充电器,一根电线把电源从屋接出来。说话间隙,能听见“嗡嗡嗡”的电流声响,持久而有恒心。不远处,紧靠南院墙,就是一处简易的牛棚。牛槽上拴着两头牛,各吃各的青草,圆润肥硕的牛屁股冲着这一边,偶或地弹一弹蹄子,甩一甩尾巴,抖一抖肌肉,驱赶叮咬身上的牛蝇。我坐的位置离牛棚远,离大门近。两扇大铁门,一扇开一扇合,风一阵一阵从半开的大铁门溜进来,再裹挟着一种名叫时间的东西一并溜过去。挨近中秋时节,大铁门旁边的一棵柿子树上,硕果累累,危如累卵,像是轻轻地一碰树枝,一只只柿子就会从树枝间红彤彤地跳下来。我父亲喜欢吃柿子,却不会漤柿子,任由柿子挂在树枝上,自然天熟,吃一只摘一只,一扯气能吃到寒冬天。有一年下雪了,树梢上还剩下十几只柿子,我父亲够不着就留在那里观赏养眼。在一片飞舞的雪花中,十几只柿子,像是提前挂起过年的小灯笼,显得喜庆而富足。

    秋阳暴烈,气温高达三十多度。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说,南方某地高温三十九度,学校只好放假避暑,而北方的一股强冷空气一路南下,正在横扫整个华北地区,一夜间气温骤降十几度。大河湾村不属于华北地区,却靠近华北地区,四季冷暖受到它的强烈影响。我与我妻子赶在这股冷空气到来之前回老家看看我父亲,提前把中秋节的吃物送过去,顺便再看一看收割秋庄稼赶在哪一天。大河湾土地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黄豆,赶上收庄稼,我回去做帮手,一连好多年都这样。收麦子使用收割机,收黄豆使用收割机,回家半天帮我父亲把收割的粮食运回家就可以了。今年有些特别,黄豆种子撒少了,黄豆秧苗出稀了;除草剂药力差,杂草疯长开来,把庄稼吃掉了;前两天下一场大雨,地里积水下不去人,更是下不去收割机。

    我问,那几亩黄豆怎么收?

    我父亲说,我下地割,用电动三轮车把黄豆棵子运回家。

    我问,那要割到哪一天?

    我父亲说,杂草里没几棵黄豆,真是动用收割机,怕是还不够收割机的费用钱。

    我问,村里其他人家都怎么收?

    我父亲说,家家都这样人工收。

    大河湾土地被煤矿扒塌陷,土地原本就不成样子,赶上大雨天,黄豆成水稻,下半截站水里。我父亲说种庄稼越来越寒心,下一季麦子都不想再种了。犁地、播种、收割,种子、化肥、农药,样样花钱,种地已是一件亏本的事。我父亲年年说扔下土地,年年还是坚持种上。我父亲对土地的一份复杂情感,我能体会到,却不能明晰地说出来。

    我说,我明天回家一趟。

    我父亲说,你回来一起割。

    我父亲年近八十,喂牛种地,大姐说起来心疼,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我父亲说,我不喂牛,我不种地,就天天坐在家里等死吗?自从二弟家的闺女考上大学,我父亲身上的担子轻松下来,我也主张我父亲坐在家里吃、坐在家里喝,全身心地照顾自己。我父亲不愿过这种日子,也不能过这种日子。一个人不管年岁有多大,只要一张嘴能喘气,只要两条腿能走路,只要两只胳臂能活动,每天任啥事不做,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父亲喂牛,能跟牛说一说话,缓解个人的孤寂与空落。我父亲种地,能下地干一干活,延续一辈子的生活习惯。我父亲过得忙碌,活得充实,不说高血压、高脂肪、高血糖这样的大毛病找不到他头上,就是腰酸背疼这样的小毛病也远远地避开他。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这病那病没有,能吃能喝能睡,我跟我妻子过去不理解我父亲选择的这种劳作生活方式,现在逐渐地理解了。大姐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说着说着,说到二弟一家子。我父亲说前几天他打电话找二弟,问他能不能请几天假,回家收庄稼、种庄稼。二弟说他请不下假,回不来。我父亲知道打电话是白打,二弟就是满口答应请假回来家,说不定不用迟钝半秒钟,我父亲就会一口回绝掉。从经济上来说,二弟回来一趟,请假耽误钱,来回车票花费钱,收那么一点儿黄豆,种那么几亩麦子,根本不划算。我父亲打电话找二弟,就是想听一听二弟说话的声音,就是想问一问他们一家子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二弟长时间不回家,我父亲见不着他的面,想念积沉在心里发酵,越来越想念二弟。但我父亲打电话选择的时机是错误的,寻找的借口更是错误的。挨近中秋节,我父亲想念起身处异乡的二弟,就打电话过去。恰恰这时候,二弟在心理上最回避、最排斥。过年过节,二弟不会想着回家,谁要是提起这回事会反感、心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父亲种几亩土地就是帮二弟家种的。到了收庄稼种庄稼,不要我父亲说半句话,二弟都应该理所当然地回家。可这些年过去,二弟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丢掉种地的责任不说,连一份亲情都丢掉了,今年春节要是依旧不回来,就算第六个年头了。我妻子让我打电话说一说二弟,我怎么去说呢?我妻子说,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子扔在家里,长时间不见一面,不说责任,不说孝心,万一老人在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说他的良心能安吗?我不知道二弟的良心一年一年安不安,我只知道二弟一年一年不往家寄一点东西,寄一分钱。二弟两口子打工,小亮技校毕业打工,一家三口子人打工,供着胜楠一个人上大学,照理说家庭经济能有多难呢?我父亲说,八成还是够呛。我父亲接着跟我说起一件事。今年五月份,二弟媳妇娘家妈生病去世,二弟两口奔丧,口袋里带回好多钱我父亲不知道,这些钱怎么花掉的我父亲不知道。临回金华前二弟两口拐回家一趟,这一趟还不是专门看我父亲的。二弟说话吞吞吐吐半天,是想问我父亲要几百块钱,说回去的车票钱不够了。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酸。二弟两口怎么把日子过到这种份儿上呀!我暗自庆幸,亏得没听我妻子话,给二弟打电话,说服他们一家子今年回来过年。要是那样的话,面对冰冷的话筒,不知二弟在那端会说些什么话。

    二弟今年真的不打算回来家过年吗?

    二弟带老婆儿子去浙江金华,一去五年没回家过年。表面上看,是手头上紧巴,想省几个路费钱,想省几个过年钱。其实二弟的心理很复杂,想与土地一刀两断,想与老家一刀两断,想与自个的过去历史一刀两断。二弟错了,一个人恰恰与这些东西难以割舍,或割舍不断。这些东西是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你真的割舍清楚,什么都舍弃,没有父母,没有家乡,没有亲情,没有过去的情感与记忆,这样的一个人跟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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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八月十三这一天,我回老家帮我父亲收割黄豆。我家离老家一个小时车程,加上下车徒步走四里路到河下渡口,再过河到庄稼地头,一共需要花费两个半小时在路上。河下摆渡的是柴油机铁驳船,村人,拖拉机,摩托车,脚踏车,镰刀,绳索,铁叉,满满一船都是忙着收割黄豆的。今年不同往年,一场大雨过后,庄稼地里积存着雨水,收割机下不去庄稼地,家家户户都要人工收割黄豆。过河不远翻越一道堤坝,堤坝那边是一个几百米宽的塌陷水塘,一条长长的矸石路从中间穿过去,水塘那边就是塌陷剩下来的庄稼地。这么大一片水域里,看不见有人在里边网箱养鱼。前几年是有的,淮河涨水落水,性情不稳,村人吃过大亏,不敢养鱼。塌陷塘北面的浅水区,长着一溜水草芦苇,其间点缀一片片荷叶。水草间,芦苇间,荷叶间,有不少野鸭出没其间,鬼祟而胆怯。水塘再北面,新塌陷的土地里栽插着水稻,绿绿旺旺的,葱葱茏茏的,倒是一派可人眼。再往前走一截,是一条东西横路,沿着这条横路就能找见我家的庄稼地。庄稼地一块连一块,纵横交错,大小不一,我认不出我家的庄稼地。我去寻找我父亲。

    我父亲一大早下地里,我到地头找见他,一辆电动三轮车上堆满收割下来的黄豆棵子,都准备回家了。几亩黄豆,我父亲就准备这么一点一点地收割,一点一点地拉回家。依照我父亲这样收割黄豆的速度,半天只能收割一趟,下午还要留在家割牛草。算一算,我家的几亩黄豆,少说要收割十天半个月。我父亲说,我一个人慢慢地割,一天能割多少割多少,哪一天割完哪一天算。我父亲递给我一把镰刀,交代我割黄豆不要割得太多,割太多电动三轮车拉不动。我父亲赶早下地,赶早回家再回来,我俩晌午才能赶回头。也就是说,我回家半天,也只能帮着收割一三轮车黄豆棵子,剩下的还要他老人家慢慢地收割。我有我的一份工作,不可能隔天上午接着跑过来。一辆电动三轮车,我父亲时时刻刻都要依靠它。我父亲在哪里,电动三轮车就在哪里。我父亲割草骑着电动三轮车,我父亲下地骑着电动三轮车,我父亲上街骑着电功三轮车。一辆电动三轮车是我父亲的劳动工具,也是我父亲的代步工具。电动三轮车载着我父亲悄无声息走远,我脱下皮鞋换上一双球鞋,戴上一副手套走下黄豆地。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黄豆地里积满雨水,下脚走几步远就湿透鞋;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杂草比黄豆多,杂草比黄豆高,我手持镰刀一棵一棵黄豆寻找;正如我父亲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样,四周地里家家人工收割黄豆,四周地里除掉杂草,家家黄豆长得都不像样子。看来大河湾土地真的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妇人,衰老得没有一点生殖能力了。

    这一天,我在黄豆地里找到两样我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一样叫天宝,一样叫马泡。天宝有点像樱桃,长熟透,剥开外衣,一个个圆溜溜的,亮晶晶的。樱桃长在树枝上,天宝长在秧子上。马泡的秧子、叶子、果实都跟香瓜类似,只是微型缩小而已,一个个圆乎乎的,香喷喷的,只有枣子那么大。小时候,有一年我带二弟一起去生产队地里拾黄豆。生产队收割下的黄豆地分两种,一种放风过的,一种没放风过的。那时候粮食金贵,黄豆地里的黄豆棵子生产队拉运干净,还要派妇女捡拾一遍,才能放风让村孩子捡拾。放风过的黄豆地,捡拾过后再去捡拾,就一点捡拾不到了。大河湾土地一马平川,我个头大,去生产队没放风的地里招惹眼。二弟个头小,我纵容二弟去。二弟战战兢兢地去,一把黄豆没拾着,生产队看庄稼的曹傻子撵过来,二弟慌忙往地跑,脚下一绊摔倒,黄豆茬戳破手,流出血,“哇啦哇啦”哭起来。我母亲在家交代过我,不要带二弟去生产队没放风的黄豆地里拾黄豆,看着二弟不要受别的村孩子欺负。二弟戳破手,我害怕我母亲打我,就好言好语地哄劝二弟,把口袋里找到的天宝、马泡全部掏出来给二弟。二弟是个贪吃嘴馋的家伙,一扯气吃光天宝,吃光马泡。天宝、马泡的味道差不多,甜盈盈,酸溜溜的,多吃倒牙。晚上吃饭,二弟咬不动馍馍,喝不下稀饭。我母亲问是怎么一回事,二弟还是把我出卖了。

    割黄豆时节,落在寒露前后。《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寒露》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意思是寒露时的气温比白露时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样的时节里,就算黄豆地里没有积下雨水,露水一样会打湿我的一双布鞋,我的一双脚一样会冻得受不了。我赶紧走出黄豆地,换上皮鞋,暖一暖我一双脚。我顺手从口袋掏出一把天宝或马泡塞进嘴里。甜盈盈的,酸溜溜的,依旧是小时候的味道,依旧是记忆中的味道。不论时代如何变化,不论这块土地如何衰老,天宝和马泡的味道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给二弟打电话。几年没见二弟,我与他电话通得稀少。我跟二弟说,我现在在家里割黄豆。二弟在那边回答一声,噢。我说,我在黄豆地里找到了天宝和马泡。二弟依旧回答一声,噢。我问二弟,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有一回在生产队地里拾黄豆,黄豆茬戳破你的手、你吃天宝和马泡酸倒牙这么一件事?二弟迟疑一下问,大哥你打电话不会只想问这件事吧?我想说,二弟你今年过年回家吧。话到嘴边,我使劲地咽回肚子里。

    噢,我常年漂泊他乡的二弟呀!

    作者简介: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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