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猪郎口鼻里滴溜出一串不明所以的黏液,朝着问者“吼吼”地低叫两声,便继续埋下头迈着郁闷的步伐走了。
遥远的路边,绿叶和白花交织的棉花田深处,拐手浑身缠绕着他那根不离手的鞭子,蠕动着缩成一团的身体,不知道是谁把他绑住了。有人便闯进棉田要替拐手松绑,拐手却号叫着不许人碰,只蜷着身子做徒劳的挣扎,真正成一个得了癫痫病的人。人们发现拐手身上的鞭子捆扎得很是松散,不像是有人把他绑住的,作兴是他自己搭错了哪根筋把自己绑住了,又绝想不通为什么要捆绑自己。人们就猜测着,许是养猪场的人工下种越发兴旺,抢了拐手的生意,他没了活路,才这般作践自己的。
刘湾镇人的猜测也是没错的,这一年的冬季过后,养猪场大规模发展起来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外乡人赵兽医每次到养猪人家里去配种,就只带着一个小方匣子。赵兽医从匣子里拿出一根针管,几分钟就能给母猪种下胎,不用如拐手那般甩着鞭子赶着黄小军到处走,且也似乎很少有落了空的憋胎。赵兽医收的钱竟也比拐手收的十五元降低了五元,只收十元,既省力,成本又低。所以,赵兽医越来越受刘湾镇上的养猪户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以后,猪郎黄小军和拐手黄拥军一横一竖走在刘湾镇上的身影越发少见,配种的活计很快就不能维以生存了。
开春时,豆腐店尤老板的老娘死了,尤老板找来无所事事的拐手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拐手捏着他的鞭子去了夕紫桥下充满隔夜酸馊豆腐水气味的地方。那死去的人躺在门板床上,与一条歇了气的牲畜没什么两样,拐手并不惧怕。他学着老辈人的样子往嘴里一口口灌白酒,噗啦噗啦往冷硬的死人周围喷上一圈,再往自己的手心手背手臂上喷满白酒,预备给死人套寿衣。尤老板发现这拐手居然还握着那根赶猪的鞭不放,便说:拐手,鞭子扔了吧,你也不干那活了,还要这鞭子干吗?
拐手并不听劝,也不反驳,只把长长的皮质细鞭条一圈圈绕在那茄子样发亮的圆柄上,然后张开嘴用一口发黄的龅牙咬住鞭子,腾出右边健全的手和左边瘸拐的手,歪斜着肩膀往横呈着的死人身上一件件地套起了崭新的绸缎衣裳,那瘸拐的左手倒也并不妨碍动作的利索。尤老板便只是摇头叹息,不再劝阻。
拐手改行了,因着好生生的人多半不愿意去干那丧事上与死人穿寿衣的活,于是拐手倒又成了刘湾镇上有丧事必到的人物。一般人家不会在丧事上省钱,所以拐手的新行当也能养活他自己。只是拐手始终不肯丢了他的鞭子,那长条物件就像是生牢在他身上的器物,走到哪里,鞭子便跟随他到哪里,他是离不开这伴随了他半辈子的鞭子了。
刘湾镇人自然已看不见拐手把一根祖传的长鞭挥舞出螺旋、弧度或者圆圈,甩出阵阵鞭风撕裂空气发出呼呼响声的场面。人们只看见他口含白酒,往挺着死人的木板床周围一顿喷洒,又往自己满身满手恶喷过白酒,然后把团团扭结的鞭子往口里一叼,熟练地替跟前已不再出气的身体穿着这从人世间走向阴曹地府的最后一套新衣裳。
倪菊芳的婆婆在这一年的夏天不敌酷暑,也死了,那活物终于成了老死人。宁夏做裁缝的男人回家奔丧,亦是请了拐手去给他的老娘穿寿衣。这熟悉的院落在拐手眼里终是引不起他过去的那些念头了,高壮的女人穿了白布孝衣,多肉的身体进出忙碌着,似是不认识拐手。拐手也只是一贯地操持手里的活,头都不抬一下,偶尔睁开浮肿的眼皮,三角眼扫到的是院偏头那一圈栅栏里浑身花斑的大母猪。心头一噤,想起这刘湾镇上大大小小的猪,有多少是他的猪郎黄小军的后代,而他自己,却是连唯一一次在得到许可之下堂而皇之地摸一把活女人身子的机会都错过了。
也不知道自己死后,谁来替他穿最后一套衣裳。拐手就这样口里叼着鞭子,手里百十次摸着死人僵硬的身体,那当口,他脑海里的念想,常常已是混乱一片。
拐手改了行,黄小军却真正成了吃白饭的货,隔了年,养猪场便收了它去做种猪了。拐手自然是不舍得,但把它留在家里,也是无用。现在,刘湾镇人已听不到拐手那单壁薄墙的屋里发出的一些人畜混合的声音,黄小军到养猪场去了,它过的依然是令所有活着的生灵羡慕不已的奢淫浪荡生活。拐手却愈发地落于寂寞,人也迅速地显老,四十刚过的头颅上,已染了斑白的花。刘湾镇人都说:其实拐手不该把黄小军卖给养猪场的,拐手没女人,也没儿子,他是该和黄小军伴着活到老才是好的。但人们没有想过,黄小军的寿数定然是比不上拐手的,就是活到拐手死了,黄小军也不会竖起一贯横着的身替拐手穿寿衣。
其实这配种和穿寿衣的活,倒是有着紧密关联的,一个是播种新生命,另一个,是送走旧生命。——这是养猪场里的赵兽医讲的话。每次人们开他玩笑说他抢了拐手的活路时,他便会用带着外乡口音的普通话说这句话。
这有文化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心服口服。但刘湾镇人却认为,拐手是绝不如他的爹黄水根有福气的,黄水根还得了一个儿子,尽管来历不明,可毕竟也是儿子。拐手更是不如他的猪郎黄小军有福气,黄小军若是有那闲情逸致在刘湾镇大街上走一圈,那些与它做过露水夫妻有过一回两回旧情的母猪和它们的猪后生,也许还能哼哼唧唧地靠近它,勾引起这些牲畜对以往年少力壮时的欢爱场面隐约的回忆来。
赶猪人黄拥军连个畜都不能比,他只是整日与那根闪耀着积年光亮的皮鞭纠缠在一起。那时刻,他便常常想到,其实,黄小军投胎做了猪郎,要比他做个人的命好上千百倍。
原载《中国作家》2007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薛舒,女,上海教师,从事旅游专业教学工作。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上海作家协会新世纪第一届青年创作班学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萌芽》《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杂志,多次被转载或收入年度佳作精选。处女作《记忆刘湾》发表于2002年第五期《收获》至今,共发表和出版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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