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裁判员主管这一区的治安。他胖大的肚子上系条宽宽的牛皮带，带上别着叮响的铐子。他常在镇上两百米长的街道上腆着肚子，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有人喊叫或是打斗，他便跑过去，眨眼间不是像打架的麻雀见到人一样噗一声飞走了就是他牵着两头小牛似的人回来。他是小案子的总裁判，大案子的经办人。多年来他一直在区政府院子里住着。论拳脚，谁都不怕他，但他背后有民兵，上面有县公安局。只要他抓起电话一摇，不听话的人就要倒霉。打起群架来，只要有人喊一声：“戴裁判员来了！”打斗的人像马上见了人的螃蟹似的夺路而逃。在这一带戴裁判员有如门神。

    近年来他的八字步开始往内合了。从前他的裁判中正公开，经他手抓去劳改的人对他感恩戴德，坐牢的人也对他感激涕零，就连枪毙了的人对他也毫无怨言。搞歪门邪道的都怕他。现在他这尊神不灵了，根本唬不住人。这里出了几个处处跟他作对的大侠。他抓过几回大侠们，抓了又放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抓到手的人他就往死里整，饿你、在小房里让民兵整你，弄不好就一摇电话，让县里颠辆小车来把你接去。他在街上走着时总是怒目圆睁，像电影里日本鬼子走过占据的市镇一样。他一走近，人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鬼鬼祟祟聚在一块的人马上闪开了，大家都端出和平的笑脸。如今，他走到哪儿，人们照忙自己的，说话的依然高声大嗓，打架的打得更欢，他要上前抓人，他们也不再如往日那样乌龟般缩头就擒，而是学起老鳖和兔子，叫他在野地里抓鸡一样只抓到几根脱落的毛。

    “你家就在那院子里头。你小儿子叫星红，在中学读二年级；你家老大是个姑娘，在桃仁镇百货商店上班，长得蛮好看。”一天一个大侠对他说。要在从前，他要把这人弄个无期徒刑，如今他不能那么做。他们有一伙，他们勾结起来狼狈为奸。有一回他关了两个大侠，夜里房上就叮叮咚咚下起了石雨，吓得他老婆孩子喳喳乱叫，气得他直打哆嗦；他女儿也在同一天夜里宿舍的玻璃被人砸了。如是几次，他便蔫了许多。要与奸民斗，要主持正义，无奈有老婆孩子。他不是本地人，五十多了，也看够了，为了他人安全伤害家人实在犯不着，于是申请调离。在未调离前他上街时口袋里除了装着铐子外还装着香烟；遇上熟人，他还破费支把烟。他说话的嗓门也低了，脸上常挂着笑。有人当他的面笑他，说他是船板改棺材，到老才成（盛）人；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天一早接到王振东被害的信后他马上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四小时后他才跟县公安局的人一起到了王家畈。法医验了尸。振东脑外皮层九处破损，内脑严重挫伤；左眼球被击出，悬于眼眶外；鼻梁骨碎裂；嘴唇碎烂，牙齿脱落五颗，折断三颗。胸上皮层大面积破损淤血；肋骨断裂三根，肝脏轻度受损；小腹洞穿，肠溢腹外；右睾丸破裂。左手肘关节脱落，三根手指折断；右手两根手指折断；腿上十一处破损，大面积淤血。

    这是一桩恶性凶杀案。公安局的请戴裁判员协同调查。他们很快找到捡车子的熊驼子，带振东回来的王连举，追查到了朱家庙，找到了狗头，又查到了刘春喜和凤莲。戴裁判员首先抓起狗头，因为这类事狗头肯定最积极。狗头破口大骂戴裁判员，说他瞎眼毛狗抓小鸡，发情跛脚狗日奶猪。狗头找人作证，说他没动手打人。那谁打了他？狗头说没看到，怎么审也审不出来话来，最后只好把他放了。刘春喜和凤莲骂了振东流氓就走了，他们没动手打他。戴裁判员想把朱家庙所有的青年人都抓起来逐个审问，但现在这样做不合法。要抓主犯，谁是主犯？看电影的有远近各村四五百人，百把人上去了，黑咕隆咚的，谁也没看清楚，抓谁去？

    王家畈不能为这事跟朱家庙打架。振清也不知恨谁好，怨来怨去只有怨自己不该夜里让弟弟出去，不该给弟弟买自行车。恨那小人骂他流氓？他们是冤家，前世的冤家，该缘如此。没人可告。戴裁判也认为没人可抓，拖了好久才向县公安局反应说这事不好办。公安局的人很忙，便叫他酌情处理。他便把振东的死归入“非正常死亡”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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