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麦的院子-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赛麦看见一群人抬起弟弟走了。脚下快得生风,好像他们生怕走得慢了,赛麦一家会扑上前去拉住他们的腿。母亲的脸像一块日久没洗的旧抹布,刹那间剧烈地皱成一团,五官在痛苦地抽搐。母亲就是生弟弟时候疼痛难挨,也没有出现这样的表情。人群挟裹起一阵尘土,他们走出了大家的视线,走向坟院的方向。母亲的目光像被人拿刀生生砍断。她伸手挥了挥,向远去的人群告别似的,忽然那手僵直了,整个身子倒向地面。搀扶的女人手上加了劲,一连声喊道,水水!拿水来!很快有人端来一瓢凉水,哗地一声劈头泼向母亲。再泼一瓢。母亲像个落汤鸡,悠悠地睁开了眼,看一眼眼前的人,愣愣的,傻傻的。半天,猛然记起什么来,重新哭起来。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只能看到那张嘴绝望地张咧开来,舌头枯缩成一团,像一枚在风里无力翻卷的枯叶。她像被人割去了心肺,肝胆俱裂地疼痛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啊,你眼睁睁看着,就是难以伸出手去,给予哪怕一点点的抚摩,或者安抚。

    闭着双眼的弟弟被大家埋进了黄土。坟院里那块空地原本准备埋爷爷的,谁想得到弟弟走在爷爷的前头了。爷爷给打坟的人指点,说,挖在这儿,那儿留下我明年睡呢。挖坟的人用调皮的目光看看爷爷,觉得老汉的话风趣。过了一年,爷爷也无常了。果然睡进了他指过的那块坟地。弟弟睡在爷爷稍后的坟地上。给人感觉仍然是爷爷拉着弟弟的手,在散步,在满庄子走动。

    赛麦变得寡言起来。她喜欢一个人坐着,望着不远处的坟院。

    坟院是另一个家。家是人活着时候住的,吃饭穿衣生育后代,全是在家里进行的。坟院是一个人死后必须去的地方。谁也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的地方。扇子湾的人看重坟院。因为大家把死和生看得同等重要,甚至死远比生重要得多。尤其是那些上了年岁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这世上活的年成多了,人生的艰辛经历了无数,把世间百态经见了无数,最后就不那么惧怕死了,甚至在渴望死。扇子湾的人不会把死称作死,而是用回民习惯的叫法,称作无常。无常是人人都得经历的,一个人,不管你在世上活得多么风光多么与众不同,最后的结局却是一模一样的,都会老,都会无常。无常后被人埋进坟院。坟院是一个人最终的家,不得不去的归宿。不管你在人间转悠多久。

    赛麦家的坟院坐落在玉米园子的最边处。离大路远,显得安静,整洁。每年春草发芽,五个坟头上会长出茂密的绿草。牛和羊都不能赶到坟上去放牧的。那些土堆下睡着他们马家的先祖和早夭的孩童,不能叫牲口惊扰了他们。谁敢到坟头上铲草放牧,爷爷第一个就不饶他。秋天,那坟院里就成了草的世界。密密的丛生的杂草,覆盖着坟堆,像覆在亡人身上的被子。让人觉得,盖着那么厚的被子,亡人也能好好歇缓歇缓了。

    初秋的时候,坟头那棵树上的杏子黄了,赛麦姊妹就终日盘旋在那棵树下。吃杏子的间隙,偶尔抬头用敬畏的目光打量一下坟院,坟院里的坟堆,觉得坟院其实距离她们活着的人非常遥远。尤其是什么也不懂的娃娃。因为死亡就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她们才刚刚来到世上,像春风过处探出头脑的绿草芽,还有几十年近百年的时光等待大家去活,去经历。无数的日子像河里长流不断的水,赛麦姊妹压根没有把死字牵扯到自己身上,自己家里人的头上。

    赛麦对坟院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坟院确实是让人尊重的地方。你是从哪儿来的?是老先人留下的后代。既然是后人,就该尊重自己的先辈。先辈无常了,唯一能证明先辈存在过的地方就是坟院,和坟院里已经化成泥土的骨肉。就算已经化为泥土,还是与活在世上的人有关,这种关联,是千丝万缕,骨肉相连,血浓于水的。

    当赛麦长久望着坟院的时候,她发现坟院其实是一座院子,一个家。赛麦盯住坟头的每一株草看,看见它们在风里不断地摇头,叶子无声地响着。就在这个冬天,她家的坟院里,增加了一个坟头,是弟弟的。

    就在弟弟的葬礼上,爷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不用人搀扶,双手笼在袖筒里,怕冷似的,瑟瑟缩缩地走动。大姐二姐跟在母亲身后,无声地哭着。赛麦家的人,每一个都没有眼泪,干巴巴哭着。怪不得他们,早在弟弟卧病的半年时间里,大家已经把眼泪哭干了。眼泪也是有限的,哪儿架得住天天哭,夜夜哭呢?父亲在和几个人商量接下来念素尔的事情。父亲显出了他一贯的硬朗作风。他没有哭。始终没见他掉一颗眼泪豆儿。有女人已经在窃窃私语,理论赛麦一家将来的日子。她们居然争得热火朝天的。赛麦听见她们的意见分成了两种。一种说到时候,招个上门女婿,女婿也能养活人的。另一种看法断然否决,说“招女婿,耍把戏,三年不跑是瓜女婿”。你见过哪个女婿实心养活丈人丈母娘了,肯定不行,再说——她们互相挤弄着眼,接下来说些什么,赛麦没听清。大姐过来拉上赛麦的手,她们一起走向母亲。赛麦这才发现,大姐的旁边是二姐,二姐的另一只手拉着两个妹妹。她们姊妹五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拉着手。一股骨肉相连难以割舍的暖流流过赛麦的身体。她们是一娘所生的姊妹,骨肉相连的亲姊妹啊。泪水从眼睛深处渗出,湿润了赛麦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照在窗台上,玻璃上,屋子里浮起淡淡的浅蓝色的尘埃时,赛麦家的院子空下来了。送埋体的人逐渐离去。终于,连那些本家和亲戚邻人也走光了。留下赛麦一家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发呆。院子里落满了尘土。是众人的脚,各种各样的鞋子,在院子里踢踏起一层浮土,留下他们各式各样的脚印。重重叠叠的脚印,把院子也弄得复杂多了。失去了一贯的光洁,整齐。院子就那么一直脏着,乱着。赛麦一家人谁都没心思去打扫。

    打扫院子的任务早从母亲肩上卸下,由大姐承担。大姐现在能把自己的鼻涕擦拭干净了,她专门买了一方花手帕装在衣兜里,乘人不备掏出来在鼻子上摁一把,鼻子就干干净净的,早就找不到当年鼻桶的痕迹。她还学会了打扮自己。买来一盒粉,洗过脸就往上擦。擦得一张脸粉白粉白的。居然有了俊美的味道。扫院子的大姐总是头上包块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尘土也呛不上。院子也被她打扫得十分干净。大姐现在显出了一个女子的精明与能干。连一向爱笑话别人的二奶奶也不得不对大姐另眼相看。真是女大十八变,谁料得到呢,那个出了名的鼻桶,会出脱成今天的模样。

    可是,弟弟没了,从这个院子里消失了,自他走后,院子显得多么空旷啊,扫它有什么用呢?大姐也没有心思去扫了。

    某个晚上的灯火下,父亲拿来账本,往下念,要母亲帮忙记下。马义元家,三百;马志有家,五百;舍巴家,九十五;柯海青,四百五……一大本子账,念了半天,父亲念烦了,母亲也听烦了。母亲说不要念了,这么多,我记不下,我心里刀子割哩……泪花在眼眶深处打旋。灯盏里的油不多了,捻子渐渐干枯,眼看就要油尽灯灭。一家人谁也没有起身去添油的心思,几双眼睛齐齐看着那火苗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夜色渐渐浮上来,填充了光亮消失后带来的空缺。

    没有人动弹。大家互相望着黑暗里彼此的眼睛。

    桌子啪地一响,是父亲烦恼地扔了账本。账上记的都是债主的名姓和所借的钱数。现在静下心慢慢想,他们发现,其实庄子里的人几乎都给他们帮了忙,有多有少,总之是帮了的。那时他们一家只顾着给病人看病,有多少钱都送进医院了,没察觉到,这账的数目已经欠得不小了。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能借出钱,他们也不容易的。

    赛麦望着黑暗里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长久地面对面看过父亲。他明天就要出发了,再不好好看看,谁知道他重新回家的日子又在哪一天。

    当了半辈子游狗的父亲,这回出门不是出去继续当他的游狗,而是母亲叫他出去的。出去挣钱,给庄里人还账。从来没有一次出门像这样郑重过,母亲还特意炒了炒面,烙了一沓油汪汪的白面馍馍。父亲说饿不着,饿不着,根本不用做啥准备的,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母亲还是准备了。母亲说这回和以往不一样的,这回你肩上担着担子哩,我们一家往后的日子还得靠你来扛哩。

    游狗父亲走了。是唱着歌儿走出大家的视线的。

    赛麦从没想到父亲能将歌儿唱得这么动听。他的嗓子扯开来,满庄子都飘着他的歌声了:

    哎——上了高山(者)望平川啊——平川里一朵牡丹——白牡丹(呀啊者)白得耀人哩啊哈——红牡丹(者)红得艳呐——

    歌声远了。赛麦姊妹的目光久久不愿意收回来。感觉父亲的身上有一根绳子,把大家的目光拴住,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灶膛里升起一股柴烟。大姐和二姐在做饭了。赛麦站在大门外,看着渐渐隐入暮色的坟院,心里空旷得也像有了一座坟院。弟弟和爷爷,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吃大姐二姐做的饭。大姐和二姐,这两个女子的手艺,现在一天比一天好呢。他们可得及早回来,不然的话,过个三五年,说不定她们就会嫁出去了。到那时候,想要尝到她们做的饭菜,可就不容易了。

    谁知道她们会嫁到哪个山沟里去呢?

    望着徐徐落进群山怀抱的夕阳,赛麦想起父亲背走的那沓油馍馍,它们每一个都圆圆的,上面印满母亲的指印。那么多指印,淡淡的,花瓣一样,随意开放在馍馍上。

    吃干粮的时候,父亲他会看到那些花瓣吗?

    父亲的歌声又在耳边飘,飘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原载《民族文学》2010年第9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