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镇往事-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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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箭

    县革委会下达文件,为了修铁路,备战备荒为人民,吴宁镇人民公社必须向县里上交一万根道木。

    一万根?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道木。

    红头文件像一道催命符,搅得公社干部六神不安,日夜开会,商量对策。

    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没有一个人敢开金口。

    “有什么好商量,砍树,把各个山头上能用的树全砍了。”肖仁憋不住了。

    “那是多少代人的心血,谁砍谁就是千古罪人!”妇女主任春兰立即反对,“再说,树砍了,环境破坏了,我们怎么活,子孙怎么活?”

    树是人类的保护神,没了树,整个生态就会失衡,会给人类生存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砍又能怎么办?你还想不想吃皇粮?”肖仁揶揄道。

    沉默,静得能听到抽烟、喝茶的声音。

    大家明知肖仁的建议是步臭棋,可是习惯做驯服工具的乡干部又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公社主任只好踢皮球,把砍树的任务硬性地摊派到各个大队,各大队干部有苦难言。

    一时间,吴宁镇的各个山头轰鸣着锯木声,几百年的老树顷刻间惨然倒地,山头上一片残枝败叶。裸露的山冈,像脱光了衣服的老妓女,苍白、干瘪、狰狞,不堪入目。

    稀里哗啦地忙了两个月,山上能砍的树全砍了,仍不能完成一万根的任务。

    怎么办?公社党委再次研究决定,砍防洪林和护村树。

    消息一出,吴宁镇的群众愤怒了,还让不让大家活了?红胡拿了扁担站在参天的古木下扬言:“谁敢砍护村树,我就一扁担劈死他!”

    红胡个子并不高大,体魄也不强健,可是伐木的人怕他。红胡去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狼。

    公社干部却不这么看,红胡算老几,不就是当了两年兵吗,横什么横!!公社指示各大队继续砍树,并放出狠话,谁敢阻拦,灭了他,出了事,公社负责。

    于是斗殴不断,大打出手,民兵连长大块头被红胡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太嚣张!公社主任非常生气,派肖仁去弹压。

    “红胡,砍树与你何干,你真是多管闲事!”肖仁一脸傲慢。

    “关系到千家万户、子孙后代的事是闲事吗?”红胡质问。

    “伐木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政治任务,你反对伐木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肖仁官腔官调,上纲上线。

    “把人民的利益当儿戏,这是什么政治?你这个骗子,少跟我来这一套!”红胡不买账。

    说一句顶两句,肖仁气得鼻子冒烟,恨不能一刀劈死这个不识时务的农民坯。

    枪打出头鸟,在公社主任的授意下,肖仁带了几个民兵,夜袭红胡,将红胡抓到公社关禁闭。

    红胡被羁押,群龙无首,吴宁镇的护林队伍作鸟兽散。

    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胳膊拧不过大腿,吴宁镇的防洪林、护村林一根根倒下,连护墓树也未能幸免。

    像水洗过一样的干净,吴宁镇一片狼藉。

    鸟儿哀鸣,失去了栖身树,再也不能与人类朝夕相伴;房子哭泣,兀立在天空下,再也不能大树底下好乘凉;吴宁镇人的心碎了,多少代人呵护的树木化为乌有,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树不会说话,砍了就砍了,羁押的红胡怎么处理?

    肖仁觉得这是打倒红胡的好时机,多少年来他始终有一块心病,就是在朝鲜战场上骗取红胡功名的事。如果这个错误有朝一日被红胡抖出来,不仅声名狼藉,而且很可能受处分,丢了乌纱帽。他多次处心积虑想除掉红胡,总是未能如愿,这次天赐良机,不能错过,他对吴主任说:“红胡这个兵痞必须狠斗狠批,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吴主任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红胡与弟媳妇关系暧昧,用这个办法击倒他,易如反掌。”

    如何算计对手,肖仁从来不缺乏智慧。

    经过一番谋划,一场灾难降临到红胡身上。

    1968年12月8日,吴宁镇公社在新建的大会堂召开清除异己的斗争大会。

    吴光明主任带领大家做完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祷告仪式,念完了三条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后,神色庄严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在我们吴宁镇,还有潜伏得很深的阶级异己分子,一遇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兴风作浪,破坏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在今天的批斗大会上,我们要揭一揭,查一查,是石头砍三刀,是毒草刨十锄,坚决、彻底、干净地清除一切异己分子!”

    谁是异己分子,吴主任没有点名,台底下一片议论声。

    黑胡吴能忧心忡忡,自己出身地主,又是右派,在家乡监督改造,屡出事端,先是改大字报错别字,到造反派院子里偷书,后又不小心“害死”了生产队的耕牛,今天批斗会,说不定就是要清算他。

    白胡吴梦也在想,他的那个不是老婆的老婆,会不会又弄出点什么新花样来“大义灭亲”?石头也要砍三刀,我吴梦今天会被砍几刀?

    顾虑最多的,并不是白胡、黑胡,而是人称臭豆腐的吴坚。吴坚的父亲是国民党员,三反五反中被镇压,自己参加过三青团,历史问题一直是悬在他心中的一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砸碎他的心。

    惶恐,忐忑,来参加批斗会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个个如惊弓之鸟,心惊胆战。

    就在大家疑神疑鬼时,红胡吴奈被几个民兵五花大绑地从边门押进大会堂。

    斗死老虎才容易出成绩,肖仁这个治安主任今天要“放卫星”,拿红胡开刀。

    红胡吴奈,抗美援朝的有功之臣,吴宁镇出了名的孝子,他是阶级异己分子?与会者一片哗然。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肖仁挥挥手说,“你们别以为红胡是什么英雄,撕下画皮,他是个变节分子。”

    “你污蔑,造谣!!”红胡愤怒叫喊。

    “大家看,这是什么?”肖仁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寒光闪闪,“吴能,你上台来认认,这刀柄上刻的是什么洋文?”

    吴能近前一看,是“US”字样,这匕首是一把美国刀。

    这刀是红胡从美国兵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因为红胡作战勇敢,部队首长将匕首赠给了红胡。美国刀锋利无比,砍骨头如砍麻秆儿。红胡非常珍惜,退伍后一直把刀藏在箱底,如何到了肖贼的手里?

    “那是我的刀,你这个贼!”

    “不错,是你的刀,不过,我不是贼,是在查找你叛国投敌的罪证。”肖仁阴毒地说,“老实交代,你在朝鲜是怎么里通外国的?美国佬送给你这把刀,要你杀谁?”

    美国刀是肖仁射向红胡的第一箭,里通外国,死罪。

    “这把刀是首长赠给我的。”红胡实话实说。

    “我俩在一个连队,首长送你的刀,我怎么不知道?”肖仁反驳。

    “在朝鲜战场,我一个手榴弹炸死三个美国兵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红胡嘲笑地说,“你肯定说不知道,如果你要说知道,我就会记三等功了。”

    红胡说完,哈哈大笑。会场上的群众不明白红胡在唱哪一出,只见肖仁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拿刀的手在发抖。这个问题不能再纠缠下去,朝鲜战场上的情况说多了,这个红疯子指不定要讲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毕竟吃过几年政治饭,肖仁懂得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谈不上收放自如,至少会见风转舵。

    肖仁又从桌下拿出一尊弥勒佛塑像,问:“这尊佛像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

    红胡这时才隐约感到,这只恶狼趁他不在家洗劫了他的房间。

    “祖传的吗?”

    “白胡送给我的。”

    “你的人缘真好,刀是首长送的,弥勒佛也是人家送的,白胡为什么要给你,恐怕是偷的吧?”

    “我红胡虽然穷,却穷得有骨气,不像某些人偷鸡摸狗,连女人的乳罩也要偷。”

    肖仁年轻时,曾经拿过一个姑娘晾晒的乳罩,闹得家喻户晓。

    听众一片嬉笑声。

    “严肃一点,不要把问题扯远了。”吴主任敲敲桌子。

    “少在人前自夸,白胡为什么把这个镶金佛像送给你,你与这个反革命分子暗中有什么勾当?”肖仁善于诱敌深入,“现在家家户户请的都是毛主席宝像,你为何要求神拜佛?”

    “白胡为什么送我佛像,你问白胡。”

    在吴宁镇西山,有一个上圆下尖像铁锅似的池塘,叫锅塘。此塘深不可测,周围灌木丛生,比较隐蔽,一些轻生的人,往往来这里投塘自杀。

    一天红胡去西山砍柴,途经锅塘,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红胡近前一看,见白胡在水中挣扎。

    池塘四周坝壁光滑陡峭,很难立足,红胡水性又不是太好,他不敢轻易下水救白胡。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他将捆柴的麻绳甩给白胡,让白胡抓住麻绳,然后将白胡拉起来。可是绳子太软,甩不远,白胡够不着,几经折腾,白胡体力不支,身体慢慢下沉。红胡十分焦急,绳子一遍一遍地甩,总是不能甩到白胡的身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胡死掉,正准备脱鞋下水,无意中看见脚边有块长条形石头,灵机一动,他用绳子一端捆住石头,然后轻易地就把绳子甩到白胡身边,白胡伸手抓住了绳子。像钓鱼一般,红胡终于将白胡拉上了岸。

    “你是不小心掉进池塘,还是想不开来这里自杀?”红胡问。

    “一言难尽。”白胡沮丧地说。

    “有人谋害你?”红胡颇感惊讶。

    家丑不能外扬,白胡不言,红胡不好多问。

    后来白胡捧了个弥勒佛塑像送给了红胡,感谢红胡救命之恩。

    “编吧,你编的故事很动人,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不请宝像而摆设弥勒佛,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诚,论罪,你是个现行反革命。”肖仁摆出一副很革命的样子。

    “打倒红胡,打倒反革命!”几个民兵一面呼口号一面摁红胡的头,压红胡的脊背。

    终年劳苦,红胡本来就累弯了腰,几个民兵一压,红胡的背弯成一把弓。

    “你胆敢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公社主任厉声斥责,“真是狗胆包天!”

    “忠于伟大领袖要发自内心,而不是挂在嘴上。我红胡是怎样的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说的不算。”

    造谣、诋毁、恐吓、讹诈,吓不倒红胡,毕竟受过战火洗礼,骨头里有钢,红胡不卑不亢。

    里通外国,死罪;对伟大领袖不忠,死罪。对红胡,肖仁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可是这两招眼看不能置红胡于死地,不甘心就此罢手,肖仁使出最后的撒手锏:“红胡不仅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变节分子,而且是个流氓,生活腐化堕落,与弟媳妇长期通奸。”

    用绯闻来击倒对手,这是一般人惯用的手法,也是肖仁的拿手好戏,杀伤力很大。

    “你胡说!”听着肖仁编造的谎言,红胡暴怒不已,“你这个满面生毛的畜生,还好意思埋汰别人,呸,不要脸!”

    “谁不要脸,谁满面生毛?”肖仁从桌底下抖出一条女人穿的短裤,用竹竿高高地支着,“大家看,这是谁的内裤,是红胡弟媳妇的,裤子上面有红胡做爱的精液!”

    肖仁的确厉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而且招招有物证,机关用尽。

    台底下的群众一片嬉笑声,许多人站起来看西洋景。年轻人吹起尖锐的口哨,大骂红胡不要脸。

    红胡气得七窍生烟,五脏俱裂,大叫:“狗日的,你含血喷人!”

    “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你用什么卑鄙的手段逼良为娼?”

    这一招够阴的,肖仁向红胡泼了一桶污粪,让红胡颜面扫地。

    红胡声嘶力竭:“把我弟媳妇喊来,我要当面对质。”

    “好!”正中下怀。肖仁对民兵连长大块头说,“把那个贱女人给我带来。”

    不一会儿,大块头偕同两个民兵挟持着红胡的弟媳妇翠翠走进会场,翠翠面如土色。

    “翠翠,你与红胡私通了多少年?”肖仁和颜悦色地问。

    翠翠低头不语,浑身哆嗦,因为她的裤裆里挂着爆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这条花短裤是不是红胡送给你的?”肖仁再次提醒翠翠,“说出来,我们帮你主持公道。”

    “我……”翠翠结结巴巴。

    “老实交代!”大块头吼叫,“否则叫你坐飞机。”

    “我大哥从来没有碰过我。”

    “那么这花短裤上的精液是谁的?”

    “我们穷人买不起这样的花短裤。”

    “混账,贱女人,竟敢耍赖,大块头,放爆竹!”肖仁暴跳如雷。

    “臭娘儿们,我叫你的屄开花!”大块头骂骂咧咧。

    肖仁事前已安排过大块头,如果翠翠不按照他们的意图招供,就点燃翠翠裤裆里的爆竹。

    “不要,不要……”

    正当翠翠惊慌失措时,红胡的傻子弟弟吴呆从大门外冲了进来,手拿菜刀奔向红胡。

    整个会场一片混乱,以为这个痴鬼要杀红胡。有人想上去拦阻,却又怕殃及自身,一个个隔岸观火。傻子并不傻,他用菜刀割断了红胡手上的绳索,又卸下了翠翠身上的爆竹,拉着两个亲人往外走。大块头企图阻止,傻子一菜刀劈了过来,吓得大块头连连后退。

    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一场精心设计的批斗会被傻子搅成了黄浆。

    “聪明”玩不过痴狂!

    宝像

    听说公社干部今天要到每家每户检查环境卫生,一大早吴能一家四口人忙着打扫屋里屋外。

    吴能一面扫地,一面给儿子吴风讲故事:一个法师问他的弟子,绵绵阴雨二人行,为何天不淋一人?一个弟子说,因为一人穿了蓑衣,另一个人没有穿。一个弟子说,因为是局部性阵雨,所以一个人被雨淋,另一个人没有被雨淋。又有一个弟子说,因为一个人走在路上,另一个人躲在屋檐下。法师听了不住地摇头,表示回答得都不对。“你知道为什么?”吴能问儿子。“不知道。”法师说,你们都执着于“不淋一人”这四个字的表面含义,却没有转换思维深悟另一层道理,“不淋一人”,正好说明二人都被淋。“吴风,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吴能问。“遇到难题不能只朝一个方面考虑,要从各个方面动脑子。”

    正说着,王二狗来他家借背篓,看见吴能一家打扫卫生,就凑着吴能的耳朵说:“公社查卫生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检查各家各户有没有请毛主席宝像。”

    吴能想起来了,批斗红胡时就提到要到各家各户检查宝像。

    不过,吴能早就买了《毛主席去安源》的彩画和一尊毛主席石膏像,不怕查。

    媳妇一面揩灰扫地,一面不断向门外张望,望了半天,也没看见检查团的影子。

    这一天,一家人哪里也不敢去,专等检查团检查卫生,结果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人影。

    农民一日不做,一日不食,这一天没挣到工分,只能早一餐,晚一顿,每人两碗稀饭。

    “斗命斗劳,乌龟王八蛋!”

    吃晚饭时,媳妇愤愤地骂了一句,以泄心中之气。

    第二天,八哥留吴能和婆婆看家,她带着吴风去挣工分,不能老是吃两餐。

    太阳落山,卫生检查团仍然没有光临。

    吃晚饭时,八哥说:“明天谁也不要等了,都去挣工分。”

    “万一来检查,家里没人,不好吧?”吴能惴惴地说。

    “你巴不得天天来检查,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家里看书写字,你那点鬼心思我能不知道。”

    八哥唠唠叨叨将吴能数落了一番,她很现实,不挣工分没饭吃。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来会赚大钱。”吴能自豪地说。

    “一个右派分子居然还谈将来,你有将来吗?异想天开。我不稀罕你的黄金屋,明天,你必须去挣工分。”

    “不要争了,听八哥的。”母亲说。

    一大早,吴能和媳妇带了吴风出门。一会儿,吴能母亲气喘吁吁来追赶吴能:“快回家,快回家,检查团马上就要到我家检查。”

    一家人慌不迭地往家赶,千万不能让检查团在家门口挂黄牌。

    趁检查团还未到,屋里屋外又扫了一遍。吴浪爬着抹灰,吴能将宝书台擦得干干净净,四卷《毛选》摆放得整整齐齐。

    “砰--“

    什么东西倒了?八哥哇地一声哭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毛主席石膏像倒在木桌上,不偏不倚,脖颈子断了,人头与人身分成两截。八哥一片好心,想把石膏像擦干净一点,忙中有错,不小心碰倒了石膏像。

    吴能吓得魂飞魄散,这还得了,毛主席像头断了!

    检查团马上就要到,一旦发现,还有命吗?

    怎么办,怎么办?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再去买一个?时间来不及。

    撤掉?在那种特殊的年代,家中不摆宝像,就是对伟大领袖极大的不忠,罪不容诛。

    “好汉做事好汉当,要剁要剐,我一人担当。”八哥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好豁出去了。

    “你出身贫农,他们不会怪罪你的,肯定会说是我干的。罢罢罢,由我来负这个责任。”

    吴能很明白当时社会的思维逻辑,出身好的永远忠于党,出身不好的永远是反动。既然躲不掉,不如勇敢地站出来。

    “你们谁也别争,由我来挑担。”吴能母亲觉得自己最合适,老了,还怕什么,“你们就说是我不小心碰坏的。”

    “不行,不行,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八哥不想拖累家中任何一个人。

    正当几个人争担责任时,吴风从母亲的房间里拿出一块漂亮的红纱巾(这是吴能为八哥买的礼物),披在毛主席宝像的身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像头与像身重新组合好。由于红纱巾的遮盖,不但看不出断裂的缝隙,而且由于红纱巾鲜艳色彩的衬托,毛主席宝像熠熠生辉。

    吴能一看,也只能这样,是否能应付过关,全靠祖宗菩萨保佑了。

    吴风刚把一切弄停当,检查团一行人就跨进了吴能的家。

    治安主任、妇女主任、教干、生产队长等人在吴能家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吴能和母亲、媳妇站在一旁,好像在等待宣判。

    肖仁见宝书台上摆着四卷《毛选》,不阴不阳地说:“右派分子居然也看《毛选》。”吴风紧紧依偎在奶奶的身边,两只眼睛不时地望望毛主席石膏像。

    狡黠的肖仁捕捉到了吴风的目光,他慢吞吞地向摆宝像的地方走去。

    吴能一家人的心脏顿时提到喉咙口,全身僵硬,嘴巴发干。

    肖仁准备伸手拿宝像。

    “慢!”教干吆喝道,“上级有规定,宝像不能随便拿,要搬动宝像,必须先洗手沐身。”

    经教干这么一提醒,肖仁缩回了他那只黑爪。是呀,这只手刚刚解过小便,如何能随意摸宝像?

    “卫生搞得不错。”

    妇女主任春兰在吴能家大门上贴了张红纸,上书:清洁。

    检查团一行六人扬长而去,吴能母亲昏倒在地。

    “母亲,你怎么了?”八哥要扶起婆婆。

    “别动,母亲太紧张了,躺一下就会好。”吴能知道老年人受不了这样的惊吓,不过他对媳妇说,“让母亲躺着,说不定检查团会杀回马枪。吴风,给奶奶倒杯糖开水。”

    果然,肖仁带着妇女主任春兰又风风火火来到了吴能家,见吴能母亲躺在地上,吴能和媳妇正在给母亲喂水,春兰关心地问:“吴妈,怎么啦?”

    “我母亲有低血糖的毛病,发晕。”吴能见肖仁贼眉鼠眼地盯着宝像看,不动声色地问,“你们回来,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我来看看贴纸的糨糊是不是丢在你家?”春兰说。

    “我亲眼见教干拿走的。”吴能回答。

    “既然不在这里,我们到别处看看。”春兰准备告辞,又热情地问吴能,“要不要将你母亲送到医院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老毛病,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肖仁第一次离开吴家,心里毛刺刺的,总觉得宝像上披的纱巾有点什么玄机,可是一时悟不出其中的奥妙。走到半路,他突然转身,带了春兰再次扑向吴能家,看看有什么动静。然而谁也没有动那块疑雾层层的红纱巾,一切还是那样的自然,不得已,只好跟随妇女主任无可奈何地走了。

    吴能深知,这种障眼法瞒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第二天一大早,他匆匆赶往县城,重新请了一尊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石膏像。

    放排

    白天还晴空万里,晚上突然起了风,乌云滚滚。

    风灯在风中摇动,灯架撞在木柱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担心灯罩受损,红胡扛了梯子爬上灯柱,用绳子将风灯固定在柱子上。完成后,准备爬下梯子,无意间发现河边有一些人影晃动。

    河边堆积了无数的道木,要等发春水时再运走,平时无人管理。

    什么人在河边走动,他们在那里干什么,自从挨斗后,红胡再也懒得管身外事,扛了梯子回家。

    北风刮了两天,不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刮越紧,红胡每天爬上柱子检查风灯,担心灯灭了,行人不方便。

    河边的人影越来越多,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干什么?红胡走近一看,有几个人在偷道木。人心长了草,什么事都敢干。

    论公,这事要报案;论私,穷人贪点便宜,何必与他们为难。低头不见抬头见,少说为佳,红胡掉头回家。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终于东窗事发,治安主任派黑皮队长将偷道木的人一一请到河边。

    几个偷道木的人在河边一字儿排开,虽然很冷,却没有一个人敢乱动,王二狗站在第一个,据说他偷得最多。

    “几十岁的人了,还做贼,真不要脸!”黑皮队长训斥道。

    “谁带头?每人偷了多少根?老实交代。”肖仁怒吼。

    王二狗交代,他扛了十根;李草鞋(一年四季穿草鞋)说,他扛了五根;大裤裆(一年四季穿一种别腰老式的灯笼裤,据说这种裤便于偷东西,有一次他偷了一只鸡藏在裤裆里)委屈地说,他只拿了三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要是隐瞒了事实,一旦查实,我就把他送进大牢!”肖仁龇牙咧嘴。

    王二狗马上承认,他偷了二十根;李草鞋赶忙补充,他扛了十五根;大裤裆打死也不变,只扛了三根……吴宁镇的农民有一个终生难以根治的毛病:贪小。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铤而走险。一旦出了事,胆子又特别小,绝不敢隐瞒,以求全身而退。

    “每个人回家把偷的道木统统扛到这里来,少一根我就抄你们的家。”肖仁下了死命令。

    几个偷树的人无可奈何地回家扛道木,左一根右一根,来回穿梭。不一会儿,河边垒起了一大堆道木。

    “还有没有?”肖仁乌黑的眼珠威严地盯着每个人的脸,忽然停在李草鞋面前,“还有没有?”

    李草鞋抖颤颤地说:“没……没……不,还有一根。”

    “妈的。”肖仁踢了李草鞋一脚,“快去扛!”

    李草鞋跌倒在地,又马上爬起来,忙不迭地跑回家。

    对付农民,肖仁非常有经验,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诈,什么时候该骗,他将分寸拿捏得十分准确。

    所有丢失的道木如数追回,肖仁命令黑皮将这些偷树的人绑在柳树上示众,以儆效尤。

    风刮得越来越紧,几个偷树的蛀虫又饿又冷,叫苦连天。

    “是谁漏了风?”李草鞋不怨自己贪小,却在诅咒泄密的人,“妈的,害我们的人不得好死。”

    “恐怕是红胡报的案?”大裤裆嗫嚅道。

    “红胡与肖仁是死对头,他怎么会讨好肖仁?”王二狗不信。

    “有一天晚上,我见红胡鬼鬼祟祟在暗处观察我们。”大裤裆说。

    “狗日的,上次批斗会为什么不把他整死。”李草鞋非常生气,“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弄死这个志愿兵!”

    其实发现这些人偷道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治安主任肖仁。那天晚上肖仁出去“偷情”,路过河边,看见有人偷道木。偷情,是风流;偷树,是盗窃犯。王二狗他们走错了路,倒霉。

    黑皮队长见几个盗木贼冻得嘴皮发黑,于心不忍,放了他们。

    北风转东风,东风,雨祖宗,接连下了几天大雨。

    河水渐渐丰盈,浩浩汤汤。

    吴宁镇的精壮劳力几乎都参加了道木的扎排劳动,干一天可以得两个劳动日的工分,机会难得。

    报酬多,人人争先恐后,红胡、白胡、黑胡都来了,也想分一杯羹。

    河边少有的热闹,扛树的扛树,扎排的扎排,人来人往。

    有人喊:“黑胡,你是秀才,唱支歌,给大家鼓鼓劲。”

    吴能笑笑说:“一心想唱戏,喉咙不争气,唱不好。”

    “又不是卖唱,喉咙不好没关系。”

    “对,唱一支,不唱就榨油。”

    一听要榨油,去闻别人的臭屁股,那味道不好受。吴能不得已,只好唱:“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什么干不干,稀不稀,唱得简直不是个东西。”放荡不羁的王二狗将吴能一顿痛批,他嘴一张,嗷嗷地唱:

    嘿呦,嘿呦,

    加油,加油。

    要想吃饭,

    不能停手。

    嘿呦,嘿呦,

    加油,加油。

    赚点钞票,

    讨个老婆。

    嘿呦,嘿呦,

    加油,加油。

    生个儿子,

    一世不愁。

    江南春,

    浓似酒。

    白天一身汗,

    晚上再风流。

    王二狗的顺口溜,通俗易懂,河边的人跟着王二狗放声歌唱:“江南春,浓似酒,白天一身汗,晚上再风流。”雨过天晴,人们干得更欢,歌声,号子声,融成一片。

    忙忙碌碌干了半个月,扎好的木排宛如一条条长龙堆在河边,单等公社一声声令下,木排就要下水。

    因为水深浪急风险大,公社放话,参加放排的人,一天能挣五个工。红胡决心去闯一闯,希望多挣几个钱。

    “你不能去放排。”弟媳妇翠翠对红胡说。

    “为什么?”

    “你年纪大了,不安全。”

    “当年朝鲜战场冰天雪地我都闯过来了,还怕这一点小小的风浪?”

    “老来不讲少年勇,此一时彼一时。”

    “你放心,我身子骨结实着呢!”

    红胡伸出手,拍拍胸口,胸腔嘣嘣响。

    翠翠苦笑一声,她知道红胡为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他决心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木排按期下水,河边站满了送行的亲属,他们在河边烧纸燃香,祭拜河神。一阵鞭炮声后,木排浩浩荡荡向南飘飞。

    黑皮队长为了照顾红胡年老,将红胡安排在最后一节木排,与李草鞋一起掌握尾排的航向。右边遇阻,草鞋用竹篙支撑;左边出险,红胡用竹篙顶住。

    春水滔滔,黑皮队长亲自领航,木排飞流直下。

    越过一滩又一滩,绕过一弯又一弯,木排像一条长龙奔腾起伏,乘风破浪。

    “下面快到凤凰湾,大家留意,摆正航向!”

    凤凰湾浪急湾窄,木排在这里最容易翻腾跌宕,黑皮队长向大家发出警告。

    湍急的河水翻卷着浪花,撞击着陡峭的岩石,飞溅起水雾,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黑皮队长伸出生铁一般的手臂,用竹篙稳准狠地抵住岩石,双脚一字儿摆开,朝南一用劲,头排避开了冲撞,飞速向前。后面的木排随着这个急转弯哗啦啦向前奔涌。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尾排上的李草鞋生怕自己撞着岩石,用竹篙拼命一抵,木排突然向左一甩,红胡一时措手不及,尾排撞着了左边岩石,“砰--”随着一声巨响,红胡跌入河中。木排在飞驶,前面的人无法停下来救红胡。红胡在浪花中忽上忽下,拼命挣扎。

    李草鞋本来可以伸出竹篙救起红胡,可是因为偷道木的事被罚,对红胡一直耿耿于怀,见红胡落水装作爱莫能助的样子,任其漂流。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翠翠和她的儿子吴畏出现在凤凰湾。

    吴畏见大伯落水,马上将手中系有木棍的绳索抛向红胡。

    红胡因为呛了水,神情恍惚,不知道去抓绳索。

    吴畏一次次把绳索甩给红胡,红胡竟然都错过了机会,无力钩住绳索。有一次眼看要抓住绳索了,一个巨浪打来,红胡被压入水底,不见踪影。

    “母亲,你把绳的一端拴在那棵树干上,我去救大伯!”

    初生之犊不畏虎,吴畏纵身跳进洪水,伸开双臂,劈波斩浪,游向红胡。

    “毛毛(吴畏小名),小心!”

    翠翠一面招呼儿子,一面将绳子系在身后的小树上。

    浪大,水急,吴畏凭着对亲人的一片爱心,与洪水搏斗。翻过一个个恶浪,潜过一道道暗流,吴畏渐渐感到疲乏,但挽救大伯的念想让他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划呀划,终于拉住了在水中沉浮的红胡,并把绳子套住红胡的臂膀,一阵欣慰,吴畏带着大伯往岸边游去。

    越过一道道峰波,绕过一个个漩涡,游呀划呀。翠翠使出全力,把河中两个至关重要的男人往自己身边拽。“啪!”小树断了,翠翠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和依靠,原先绷紧的绳子立即变得松软,洪水将吴畏和红胡冲向下游。下游不远处有一条石拱桥,如果两个人撞在桥墩的破水刀上,后果不堪设想。翠翠趴在地上,死死拽住绳,一面拽绳子,一面哭喊:“大哥,毛毛,毛毛,大哥!”撕心裂肺,哀婉凄凉。

    洪水无情地将吴畏和红胡冲向下游。

    红胡紧紧地抱住吴畏,万一要撞向桥墩,他要用自己的肉体保住他吴家唯一的血脉。

    令红胡意想不到的是,由大金牙领航的木排长龙正向他们冲来。大金牙站在排头,看见红胡与侄子吴畏在水中挣扎,他早早地将木排靠近他们,然后用竹篙将红胡和吴畏捞上了木排,救了两条性命。

    红胡在凤凰湾落水,翠翠与儿子何以在凤凰湾出现?原来翠翠阻止红胡参加放木排没有成功,就非常担心红胡的安全。于是她提前两天,顺着汤汤的河水,观察哪里最容易出现险情。她不能没有红胡,多少年来红胡一直呵护照顾她们母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岂能不知好歹?因为感动,亲情变得刻骨铭心;因为感动,她爱红胡胜过爱自己的命。她发现凤凰湾弯急浪大,于是拉了儿子早早赶到凤凰湾,在那里守候。

    虽然经历了风险,却最终守住了亲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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