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有一种不幸一直压在我们邹家人的头上,这就是后代中总有疯子出现。我太爷爷和太奶奶生上三个儿子后,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其中有疯的,谢天谢地,儿子们长大后还都算聪明伶俐。本以为这代人已经躲过了疯癫的关口,谁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大约也就是因此,当省上把去东洋留学的名额分配到南阳后,太爷爷立刻想法争取到了一个。他忍痛决定让我的三爷爷也就是他的小儿子到日本学医,不再跟着他做红火赚钱的皮革生意,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只有医学知识才能把邹家人从疯癫的重压下解救出来。
据依然健在的街邻们回忆,我的三爷爷邹振翼就是在这个春天离家去日本留学的。
民国十八年春天
当三爷爷拎着他那只绛紫色的手提皮箱,在一个雨声淅沥的上午,走出我们邹家那青砖灰瓦的小门楼东去日本时,我自己的奶奶才刚刚由花轿抬进家门三天。自然,我那时还在送子娘娘的掌心里排着长队等候出世。也因此,我对三爷爷远行那天的详情并不清楚,也没能看见他到我爷爷、奶奶新房里告别的情景,我只能这样猜想,他走进新房时含了笑说:大哥,大嫂,我走了,照顾爹娘和生意的事都托付给你们了。我估摸身为长子的我的爷爷会叹口气叮嘱:记住到了日本就往家里打信。而我的奶奶则会垂了眉说:路上小心……
街邻们说,三爷爷那天上了马车之后,我的太爷爷领着全家人站在门楼下向三爷爷挥手,连疯了的二爷爷也在脸上露出惜别和茫然相掺的笑容。
那天赶马车送三爷爷去开封的是我们家的长工小五。当年的赶车小伙子如今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从他那已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里我知道,三爷爷坐车出城时异常兴奋,车出城东门时他还从车上站起叫了几声:再见,南阳,我两年后就会回来!看来,三爷爷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和南阳老家永别的日子,他对他此后要经历的东西还一无所知。
大约两个月后,家里收到了他从日本寄来的第一封信。奶奶回忆说,那天邮差在院门口刚摇了一下铃,全家人就都跑了出去,太爷爷拿到信后高兴得手都哆嗦了,他主动交到我爷爷也就是他的长子手上说:快念吧!因为是从异国来信,加上奶奶当时还是新媳妇,对邹家的事还特别有兴趣关注,所以她那天对爷爷念出的内容记得很清,几十年后还能约略说出来——
父母大人尊鉴:
儿离家至开封情状,想小五已先为回禀。儿在开封盘桓三日后启程,经近十日徒步和车马奔行,方至青岛。而后登船,船曰大和号,海上行五日,抵日本。遂至京都拜见预先联系之神谷一郎先生,神谷先生面孔儒雅,精通西医各科,尤长于胸外手术。他开一“大安医校”,有学生五十余人,且附有小型教学医务所一个,据说均为私产。儿师从于他,当是幸事。祈请二老不必为我多虑,珍重自己身体才是。皮革店铺并厂事,由大哥大嫂代劳即可。至于二哥所患疯病,待我学成归家,或许能为其诊治……
复信是由我爷爷写的,爷爷写了足有七八张纸,爷爷写好送太爷爷、太奶奶过目前,奶奶也曾看过,无非是讲讲家中情况,嘱他在异国保重身体学成回国,未写太爷爷正托媒人为他说亲。
到这年年底,家里先后收到三爷爷寄来的四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全家人是传着看的,奶奶如今还能记清的是,信中写明神谷一郎先生有一个女儿叫神谷惠子,是学麻醉的学生,极是聪明。奶奶当时看到这句话时心里莫名地一咯噔,凭直觉感到,三爷爷和那个叫惠子的姑娘日后可能会生出事情。否则,家书中是不会出现老师女儿名字的。奶奶当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全家人那时正准备为三爷爷定下顺河街开粮行的乔家的二姑娘,她可不敢对这事乱插嘴。
后来的事实证明,奶奶的直觉是准确的。
民国二十一年冬天
奶奶说,那个冬天全家的心情都不好,原因除了土匪蜂起、皮革生意难做之外,主要是一直没有三爷爷的消息。自从六个月前收到三爷爷的一封奇怪的短信后,再没有来自日本的有关三爷爷的任何讯息。短信只有两句话:父母大人并大哥大嫂,我很后悔。全家人读了这封信后都很意外和吃惊,都猜测着三爷爷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到日本留学?是后悔和神谷先生的女儿结了婚?——他是在1931年初,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和神谷先生的女儿在日本结婚的。是后悔定居日本?是后悔东去日本后再没有回过家?全家人就在这种不安的猜测中等待他的下一封信,可下一封信迟迟没有到来。家里人这时又对他的信为何那样短进行了猜测:是因为忙没有时间写下去?是因为心绪不好不想写下去?是因为顾忌什么害怕什么不敢写下去?全家人都在焦灼中打发着酷冷的冬日。这时我的父亲已经出生,奶奶说,家里只有父亲还无忧无虑地躺在被窝里,整日咿咿呀呀地朝着屋顶说着什么。
全家人望眼欲穿盼着的来信,到底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正午抵达了。邮差的铃声刚在门前响起,七十三岁高龄的太爷爷就第一个奔了出去。因为眼神不济并不能看清信纸上的字迹,他急忙把信递给也跑到门口的小五,催他快念:公、婆大人膝下,媳神谷惠子含泪禀告,振翼突然疯癫去世,我心痛难抑……小五念信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回荡,太奶奶就一头扑倒在了地上,而太爷爷也软到了我爷爷的怀里哑了声叫:天啊,疯病,疯病竟然也追上了我远在日本的儿子……
太奶奶是一个多月后去世的。那个由日本来的残酷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三爷爷是她最喜欢最宠爱的孩子,现在这个宝贝儿子在离家几年后又突然疯癫死在异国,连个尸首也见不着。过度的伤心催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说,我爷爷接下来又接连给神谷惠子去了几封信,询问三爷爷去世的详情并遗骨掩埋地点,但都无一点回音。
三爷爷的死讯和太奶奶的去世也把太爷爷击倒在了床上。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们邹家前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竟给我们后人这样的惩罚?竟让我的儿子一个又一个疯了?老天爷,你睁开眼哟,看看哟……
奶奶说,爷爷那时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他一边忍受着丧母之痛一边照应着皮革生意,还要坐在太爷爷的床前宽慰劝解老人家。奶奶回忆说,有天晚上她搂着姑姑已经睡下,爷爷又点亮灯把她拍醒,指着神谷惠子那封来信说,我总有点怀疑,好好的人去了日本,又是学的医,咋就又疯了呢?而且这封信上既没写人疯后的情景,又没写去世的日子,遗骨的埋葬地点,这太有点违反常情。还有,人即使疯了,他也不会立马就死呀!神谷惠子的父亲不是医生么?他不会给开点药吃?再说,我们去信询问详请,神谷惠子好歹也该回个信呀!要不是因为父亲的病重,我真想亲自去一趟日本,把情况弄清,也好把振翼的遗骨接回来。奶奶听罢急忙攥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胡来,如今兵荒马乱的,和日本又隔山隔海,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邹家不是完了?神谷惠子的信之所以没写清楚,也没再回信,一个缘由可能是她伤心过度,提笔时想不到那么细而且也不想再提笔,另一个因由,也可能是她原本对咱振翼就没多少感情。你想,毕竟是异国异族夫妻,感情怕是不会太深的,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另嫁了……
奶奶说,那个冬天最后是以一场连续下了四天的大雪结束的。雪化完的时候,太爷爷也病危了,一天喝不下半碗面汤。太爷爷就是在弥留状态里,也还是不断地呼唤着三爷爷的名字:振翼……小翼……我的儿呀……
民国二十八年秋天
这已经是接到三爷爷去世噩耗的六年之后了。疯了的二爷爷这时也已去世。奶奶说,这时她和爷爷整天忙乎皮革生意,加上奶奶又生了我一个姑姑,五口之家的繁琐,使她渐渐把三爷爷死在日本的事淡忘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秋天会又有关于三爷爷的消息到来。
那是一个傍晚,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子走进店铺站在柜台前许久未走,起初,在柜台里忙碌着的爷爷和奶奶都没有在意,店铺里一向是人来人往的。后来爷爷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总在打量自己,这才抬起头向那男人问道:先生是要买哪一种皮子?
不,那人摇了摇头,随后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邹振翼的哥哥!
爷爷闻言一怔,忙上前答道:正是,正是,先生认识舍弟?快请进后堂坐!爷爷、奶奶把那人让进后堂坐下后,那人开口道:我是洛阳人,叫柴修,十年前的春天同令弟振翼一块去日本京都留学。我们是在去日本的船上认识的,后来因为同在京都,大家经常聚会来往,就熟了起来,成了好朋友。到了京都的第二年,留学的人中我和他都找日本姑娘结了婚,所以我们的来往更密切了。我小他一岁,他便称我为小弟。
他找的那个姑娘究竟咋样?奶奶忍不住插了嘴问。
神谷惠子可是个好姑娘,可以说是见过的京都姑娘中最美的一个。身材和脸蛋都无可挑剔,让人看了感觉特别顺眼。日本女性偏矮的多,可神谷惠子高挑迷人,是京都大安医校里好多日本男人暗恋和追求的对象。据说她母亲是朝鲜人,所以她身上也有朝鲜族女性的优点,特别温柔,见人不笑是不说话的。当时我们几个留日男同学聚到一起时常会寻开心,说粗话,说谁要是能跟神谷惠子睡一夜,这辈子也算活得值了。我们有时也同振翼打趣,说你跟着她父亲学习,争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要把神谷惠子弄到手,也长一长咱们中国男人的威风。振翼平日少话,逢到打趣时也只是一笑而已。谁也没想到,振翼最后竟真把神谷惠子弄到手了。当他告诉我们他要和神谷惠子结婚时,我们可真是有点吃惊。婚礼我们都去了。大家真心为他高兴。拉住他追问用啥法子把日本美女弄到手的。他先是笑而不答,后来被逼不过,方说了一句:教汉语,讲故事。我们听后都哈哈笑了,说他没有念出“真经”,是故意隐瞒。他和神谷惠子结婚后,开始过得很幸福,我们经常碰见他俩相依着在街边、公园散步,看见他俩手拉手逛商店、买东西。就是因为他的榜样作用,我后来也找了个日本妻子,有了定居日本的打算。没想到此后不久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的沈阳,中日两国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妻子一家这时因做生意需要,要迁居香港,我也愿意同时迁居。临行前我去找振翼兄告别,发现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他摇摇头不答。我俩喝着惠子泡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发现他不时答非所问,心不在焉,估计他有不便启齿的事。他和惠子送我到门外,惠子还是那样周到殷勤,执意要我把她做的精美料理带给我妻子尝尝。我走出几百米的时候,振翼兄忽然追上来小声说:柴修,我很担心我将来会疯,如果我日后真的疯了,你不要吃惊。我当时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真是说疯话了!他后来又交代我,要是你由香港回河南的话,顺便到我家里看看。我急忙点头答应。没料到我到了香港后先是因为家事和生意,后是因为中日之间的战争,一直没能回来。我听到振翼兄的死讯时也是在香港,没想到他那样聪明的人,最后竟真的会因疯癫而死。我不知道他后来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奶奶说,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谈我三爷爷在日本的详细情况,她说她听完柴修的话后,对三爷爷给柴修说的那番话发生了兴趣:一个人怎么可能预先知道自己会疯?
一九七七年冬天
也许是心理作用,尽管连续落了两场雪,我们全家人都觉得这个冬天异常温暖。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再没有人来抄家,来拉父母和奶奶出去批斗。我们全家人面对着风和雪,都觉得轻松、舒服了许多。我和姐姐开始露出笑脸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家接到了街道上的通知,让去领当初抄家时抄走的东西。
我们领到一个大纸箱。我和姐姐开始翻看纸箱里退还给我们的东西:一尊木刻的孔子像,两个饰有龙纹盛粉状中药的药罐,刻有一个半裸女子像的笔筒,几幅绘有古人鞣制皮革场景的画,十几本纸页发黄的制皮的书籍,一捆线装书,几件旧旗袍,再就是一包家信。那些家信中有几封盖着日文邮戳贴着日本邮票,它们当然引起了我和姐姐的兴趣。
父母大人膝前:
二十七日大札恭悉,二老息怒。儿深知二老爱之深厚,然婚姻事吾依旧想自己做主。请万勿与开粮行之乔家再议亲事,吾决然不会与乔女成亲。吾对神谷惠子已爱之深矣,决心非她莫娶,再次祈请二老恩准此事。日本国西风已炽,男女讲究自己相恋,儿既沐西风,知自由爱恋之益处,断不会再听媒妁之言,娶陌生女子为妻。今随信寄上一帧惠子小照,二老可对惠子有一大略认识,由小照上可看出,其眉眼和善,脸庞秀美,其真人比小照更美矣。吾想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领她回南阳一趟,让全家亲识其可爱之处。
哥、嫂并大侄处转致问候。
二老保重身体。
敬请福安!
儿:振翼叩上
民国十九年十月十三日
我们没有在信内发现照片。
父母大人尊鉴:
十一日信捧读。“民族不同”之忧不必有矣。惠子虽属大和民族,与吾等汉族人生活习性有所不同,然从大处看,两个民族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大家庭而已,两个大家庭结亲,属正常矣。“国别不同”也不足虑也,日本国与中国在上天眼里,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地域而已。两个不同地域的男女结好,上符天理,下合人意,实无什么不好。二老足可放心,吾与惠子成婚之后,会互敬互爱、白头到老的。吾内心已有准备,日后时机成熟,会带惠子回咱南阳生活,惠子对此也已同意,她说她会随我到天南海北。当然,婚后最初几年,我们不会离开日本,因为惠子父母年事已高,我们亦该尽尽孝道。在未回国之前这几年里,吾会每半年寄款一次,略表孝心。
祈二老身体康健。
儿:振翼叩上
民国十九年十月十四日
大哥惠鉴:
我走之后,家中诸事都压在你身上,每每想起,便觉不安。只有待我日后回国,再替你分挑家务重担了。今有一事相烦,就是关涉我与神谷惠子成婚事,父母一时似难想通,恳请你多在二老面前替我解劝通融。实在不瞒哥哥,我已偷偷与惠子同过床了,她的全部美妙之处我已领略,我可以对你说,她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好最可爱的女人。身为男人,我此生有她,足矣。你是过来人,想必能理解我此时的心境,现在我确实是离不开她了。我日后一定要领她回家。你见后必不会抱怨我之选择。我过去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现在懂了,那是一种凭什么都不想换的东西,是一种极甜极甜吃下去全身舒畅的东西,是一种让人心魂不定坐立不安的东西。大哥,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说明我心中的感受,我只能再次恳求你说通父母,让他们允准我和惠子结婚吧。
万里之外,小弟向你表示深深谢意了。
问候嫂子和宝侄好!
小弟:振翼上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大哥大鉴:
我已等不及家中明示,和惠子正式成婚了。她的父亲亦反对我们这样做,但我和惠子心意已决,先斩后奏,迫使神谷先生接受了既成事实。现在我和惠子沉浸在幸福之中。大哥,为我俩祝福吧。
问候全家人。
弟:振翼上
民国二十年一月九日
我和姐姐读得面红耳赤,竟没注意到天将黑了。后来是姐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站起身子。到家后,因爷爷在“文革”后期已去世,我们便把那些信交给了奶奶。奶奶见信后吃了一惊道:我过去怎没见过它们?稍顷,她叹口气说:你们邹家的规矩,有些东西不让当媳妇的知道,这些信定是你爷爷亲自保管的,要不是又发还回来,我也不知道还有它们哩……
一九八〇年秋天
在辛苦了将近八十年之后,我们邹家当年做店铺的老屋,终于显出了老相,摇摇欲坠了。于是父亲决定拆掉重盖。就是在拆老屋的时候,我从阁楼上的小壁龛里发现了一个木匣,木匣里装了半张日文报纸和一小叠写满毛笔字的纸。报纸出版的日子是昭和七年五月八日,也就是1932年5月8日。我觉着新奇,就拿去让奶奶看。奶奶一见就笑了,说这是民国三十四年老日投降后不久,由日本寄来的。当时这半张报纸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到咱们家,除了报纸外没有任何东西,既没有寄报人的名字,也没有寄报的原因。全家人都觉得奇怪,你们的三爷爷在日本已死了十多年,同神谷家也已多年不通消息,谁又会寄来这半张旧报纸呢?是神谷惠子寄的?那当初给她去信她为何不作回复?她还没有再嫁?还对这个异国婆家怀有感情?是神谷夫妇寄的?他们还活着?他们寄这张旧报的用意何在?爷爷最后断定,谜底可能就在报纸上。于是就赶紧拿上钱去找人翻译,读完译文又全都泄了气,上边没有一篇文章与我们家、与你们的三爷爷、与神谷一郎先生家有关系。奶奶指着那叠写满毛笔字的纸说:这就是找人翻译出来的那半张纸上的文章,当时全家人看了觉着没用,认为是什么人寄错了地方。可能是你爷爷随手塞进了木匣子扔到了壁龛里……我没再理会奶奶的絮叨,转而去看那些翻译过来的文字——
▲遇难渔船61870号船员昨晚获救(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前天在串本附近失事失踪的两名船员秀田崎尾与本丰三郎,昨晚奇迹般地出现在纪伊水道上,被0371号渔船发现并救助上岸,两人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他们不日可以出院……
▲京都樱花又添新品种(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川崎老人经数年努力,终于又培育出新的樱花品种,前往参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津川大佐昨日去世(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津川大佐因胸部手术失败,昨天在京都去世,军部英次将军等官员前往吊唁。津川大佐战功赫然,为天皇南征北战,他的去世,乃军界一个损失……
▲本市新顺町发生火灾(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本市新顺町昨日因一住户煮饭点火,不慎燃着灶台旁边的废纸,引燃大火,结果连带烧掉邻近店铺,幸无人员伤亡……
▲关于肥皂的广告……
▲关于做和服布料的广告……
▲关于牙粉的广告……
这些内容的确与三爷爷、与我们邹家、与神谷一郎先生家无任何关系。
可那个匿名邮寄者为何要把这半张报纸寄给我爷爷?吃饱了撑的还是真的寄错了?
一九九八年夏天
这个夏天距离一九二九年三爷爷东渡日本的那个春天,已经六十九年了。南阳城里没有谁包括我们这些邹家的后人会再去想起三爷爷死在日本的事。可没料到故事竟然还没有结束——一个细雨飘洒的正午,邮局忽然给我家送来了一个国际特快专递邮包,邮包是由日本舞鹤的一家精神病院寄来的,收件人写的是我去世的爷爷的名字,内中还夹了一封用中文写的短信:我们是日本舞鹤精神病院的两名护士,我们的病人神谷惠子去世时留下了这个包裹,上边已预先写好了地址,我们遵照病人生前清醒时留下的嘱咐,在她死后把这个包裹寄出——她已于昨天去世……
我们全家人惊诧地望着那个挺大的包裹,这么说神谷惠子活到了八十七岁?奶奶说她和三爷爷民国二十年结婚时是二十岁。这么说她死前是个精神病人——疯子?这么说她还一直记着她的中国婆家人?
奶奶哆嗦着双手拆包裹,但她老了,拆了好久也没拆开,后来是妈妈上前帮她拆开的。最先从包裹里露出来的是一件旧的青色长衫。奶奶看见后就叫了一声:是的,这是他离家那天穿的衣服,是你们三爷爷离家去日本那天穿的长衫。天哪,竟然还保存着!振翼小弟,我看见你的衣衫了,这么说你是回来了,回来了!接下来是一些用物:枕巾、鞋子、礼帽、牙粉盒、牙刷、领带、一身西服。这些陈旧变朽的散发着霉味的东西,显然是三爷爷当年的用物。我们吃惊地看着奶奶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开,在包裹的最里层,是几个本子和一些信封。大都是一些日文信件和记了日文的本子,内中有一个写着汉字的本子,是三爷爷留下的东西——
私立医校和私家医务所能达此等规模的确让人羡慕。神谷先生乃我楷模也。日后学成回国,当力效神谷先生,办一医校和医院造福乡梓。他的手术室尤其令我开眼界。
民国十八年七月六日
在商贸学校读书之宁波景元兄告知,目下在京都之中国留学人数,约二百三十,颇吃惊。看来,国力强盛,乃吸引学人之因由也。
民国十八年八月十一日
神谷先生讲人体组成,分运动系统、皮肤、神经系统、感觉器官、内分泌系统、血液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代谢与体温、泌尿系统和生殖系统等十二个部分,如拆机器。这与中国中医讲人体有很大不同,中医讲阴阳五行,讲藏象,讲经络,讲气、血和津液。中、西医区别大矣。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
今天和洛阳柴修弟一起逛街。据说京都是模仿8世纪中国唐代的长安和洛阳设计建筑的。所以京都简称洛。其街道也像中国象棋的盘,横一条竖一条,全都方方正正。我们后来从宜秋门进入御所参观,听说这旧皇宫总共有九十九万平方米,真是大得惊人。在紫宸殿前,有一个日本人要为我俩画像,柴修说:为了留个纪念,画吧!他遂同那人讲定了价钱。那日本人画技不错,不大时辰,就把一帧画像递到了我们手上,画上的我和柴修站在宫殿前,倒也有模有样。心中甚喜欢,日后带回家让父母他们看看。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
神谷先生今日请吃晚饭。日人烹调之法与国人相差不大,我吃着颇觉可口,尤其喜欢他们的清酒,不辣,清淡中含一股香味。神谷夫人亲手做菜,他们的女儿——听说是独女——惠子负斟酒、端菜之责。惠子长得很入眼,日本姑娘多偏矮,唯惠子身材纤长柔美。她笑起来尤显可爱,眼直看着你,眉稍稍扬起,一副天真无邪态。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神谷先生领我去看他让药工种植的草药,有薄荷、荆棘、杜仲、红花等。神谷先生说他曾在中国的吉林省住过两年,知道中国人用草药疗病颇有效,遂在日本引种草药。他说这些草药在中国谓之“中药”,在日本就要称“日药”了。我一笑。
民国十八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随神谷先生进手术室看他做胆囊切除术,看完出门时惠子迎上来说,希望我能教她中文。我问她为何想学中文,她说,中国有秦始皇,有汨罗江,有李白,她想有朝一日到中国看看。我点头应允,她对中国也算有一点了解。
民国十八年九月二日
惠子姑娘极聪慧,每日所教之字、词,均能准确记其音、义。教这样的学生,倒也是一桩惬意事。而且,频繁与其对话,也促使自己的日语发音有所长进,可谓一举两得了。惠子的嗓音极好听,原以为自己用河南话教她,会使她的口语也带河南音,未料经她嗓音的奇妙改造,她的中国话竟是十分好听。
民国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同学们相聚,说到国内的普及白话,都觉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并相约若在日本教日人汉语,当教白话而废止文言。从此之后自己无论说或写,该以白话为主才是。猛然做此改变,可能会有一个别扭的过程。
民国十九年四月一日
今天向神谷先生请教人疯癫之类别与诊疗办法。这是当初父亲特意交代要弄清的大事。神谷先生说,人们常说的疯癲,是指处在躁狂期的躁狂抑郁类精神病人。这种病人突出的症状是强烈而持久的喜悦和兴奋,病人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欢乐之情溢于言表,以至周围的人们也能受其“感染”而感到轻松愉快。若稍不如意,也可能大吵大闹,暴跳如雷。情感高涨常导致自我估价过高,病人夸耀自己有过人的体力、学问和本领。动作极为增多,指手画脚,一刻不停,整天忙忙碌碌,常常惹是生非,影响四邻,产生破坏行为。这类病人有明显遗传倾向,据目下的生化研究显示,本病可能有中枢神经递质的代谢紊乱。
神谷先生所说的情况和二哥的病象颇吻合。二哥不是也常常说他是世界之王,他要统率一百万大军杀尽所有敢同他作对的人么?
民国十九年六月五日
今天休息,神谷先生让用人菊治老伯带我去见识茶道。我以为和中国人的到茶馆喝茶差不多,未料这竟是在与日常生活完全隔绝的特殊场所,在特定的时间内举行的艺术仪式,必须通过极其繁琐的手续,使用特定的手法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参加的是正午茶会,我在菊治老伯的带领下,照他的样子做了该做的动作,吃了该吃的东西,喝了该喝的浓茶和薄茶,整个过程给人一种庄重、优雅和美的感觉。据说这茶道流派很多,其中的千家流派是一个叫千利休的人创立的。能把从中国传入的饮茶风习吸收、消化、改造成这样一种艺术,足见日本人的高明。
民国十九年八月一日
神谷先生要我随惠子一起去一家养殖场买解剖和实验用的白鼠、白兔各二十只。惠子办好购买手续,我遂将鼠、兔各放入一只铁笼,挑担上肩。惠子极喜爱这些动物,边走边和笼中的鼠、兔逗乐,稚态可掬。也是乐极生悲,她只顾逗兔,未及看路,结果脚绊上一块石头,摔倒在地。这一摔可是不轻,待我放下担子跑过去时,她还躺在地上连声哎哟。我急忙把她抱扶怀里,她捋起裤腿,但见白嫩的两个膝盖都已磕破了皮,有些微血珠渗出。我轻拍她的后背连声宽慰,她伏在我的怀里低声呻吟。那温软馨香的肉体突然让我的心莫名地一悸。这是我第一次将一个姑娘揽在怀里,我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民国十九年八月五日惠子学的专业是麻醉,她每周在医校里上三个半天的课。她告诉我,待她学成之后,就在父亲开办的医务所里担任麻醉师。我想象着她站在手术台前为病人麻醉的样子,担心她看见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胸腹鲜血涌流时她会惊叫起来。
民国十九年八月八日
昨天后晌开始头疼,浑身发冷,四肢没有一点力气,晚饭没吃就上床睡下。昏昏沉沉中想起了故乡老家,想起了父母,心想要是在家父亲会立刻为我煎一服汤药,母亲会为我做一碗放了姜末的面叶扶我吃下……这样想着时,觉着一个人走近了床边,我极力睁开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却终只是感到来人把一个汤勺放到了我的唇边,我喝到了甜甜的水。半夜高烧退去醒过来时,才看清是惠子坐在床边。她告诉我她原本是来请我继续讲中文课的,进屋才发现我在发高烧,于是急忙叫来了她父亲为我确诊,并喂我吃了药。她拒绝她父亲要派护士的主意,执意自己守护我。我感动地看着满脸困乏的她。她俯过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说:你刚才吓坏了我。
民国十九年八月十一日
从书上查到,碳酸锂对躁狂性精神病有较好疗效,并有预防复发作用。这种药在日本的药店也很少供应,估计国内还没有,故今日去买了一些寄回国内,但愿它对治疗二哥的病会有效。这种药的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较接近,故特意在寄药时附信嘱大哥大嫂掌握给二哥的用量,告诉他们要从小剂量开始,于一周内逐渐加至治疗量——每日0.6至2.0克,症状改善后逐渐减至每日0.5至1.0克。这种药副作用大,有头昏和胃肠道反应,愿二哥能坚持住。
民国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惠子说她去新宫市看过徐福墓,那碑文她至今还能记得开头几句:后之视古,其犹月夜望远耶;视其有物,不能审其形。以为人,则人矣;以为石,则石矣。我说,我的东渡,也算是步徐福后尘了。中日两国间交往,太久矣。记得当年在塾馆读书,背过义楚在《六帖》中写的:
日本国,亦名倭国,东海中。秦时,徐福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止此国也。今人物一如长安。
亦背过朱元璋的诗:
熊野峰前血食祠,松根琥珀亦应肥;
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
还背过吴莱的诗:
大瀛海岸古纪州,山石万仞插海流;
徐福求仙乃得死,紫芝老尽令人愁。
今日自己竟真的生活在日本国了。
民国十九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上午见神谷先生有闲暇,遂向他请教一些家族不间断出现疯癫者之因由。先生说:原因可能有五,一是前辈中有近亲连续结婚现象;二是家族教育子女的传统中有损伤子女精神健康的内容;三是家族内大事频发,家族地位沉浮不定,有对族中人的精神不断进行强刺激的环境;四是以家族为圆心,向周围寻找婚姻伴侣的距离半径过小;五是家族住地的水质、地磁等方面可能异常。先生这些话似有道理,日后回家当循着这五个方面去做些调查,或许会弄清缘由。唉,不知二哥现在的病状怎样了。
民国十九年九月三日
后晌去美术学校看望新近由开封来留学之陈沂西君,听他谈了近来国内情况。返回时途经一专卖女子饰物的小店,见店内有女士在竞相选购一种用红绒布和铁丝做成的蝶形发卡,十二元一个,不贵,戴在头上亦甚好看,遂决定为惠子买一个,算是对她在自己有病时悉心照护表示一点谢意。晚上惠子来请我批改她的中文作业时,我拿出了那个发卡,她很高兴,立刻把头伸过来,要我为她戴上。她的头发真好,摸上去柔软光滑。我为她戴好发卡后,她走到镜前,左看看右看看,满脸都是笑意,最后跑到我面前问:我可以用汉语叫你一声“哥哥”么?我当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开玩笑道:在中国,如果一个姑娘想对一个男子叫哥哥,她就必须允许那男的吻她一下。我原以为这会吓住她,未料她立刻仰起脸努起唇说:来呀!她那红润小巧的双唇离我这样近,我的心先是忽悠一下提起,随后便感到有火苗从身上蹿跳开来,我不顾一切地俯下了身子。在一阵近乎晕眩的感觉中尝到了她舌尖的甜味,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把她紧抱在怀里的,直到听见她呻吟了一声:我喘不过气了——我才发现我早把她抱离了地面……
民国十九年九月五日
今天一天没干成事情。上午读书,所有的书页上都有惠子的面孔;下午做手术方案,稿纸上都是惠子那红润的双唇。而且坐卧不宁,在房间里踱步,好像门外就响着惠子的笑声;到院子里散步,又分明听见惠子在屋里走动。糟糕,我八成是爱上她了。爱上一个日本姑娘,父母会同意吗?中国同学会怎样看自己?她父母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
民国十九年九月六日
晚饭后我没能抑制住自己,径直向惠子家走去。到了门口我才想起神谷先生今天去东京拜会朋友,我没有堂皇的理由来老师家里,所幸刚好是惠子来开门,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就低眉红脸跟我走了。在她家屋后的树丛里,我把她拉进怀里,她是那样顺从,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见我俯下头,她忙微合了眼将双唇迎了上来。天哪,那是我此生所经历过的时间最长的吻了。我们两个的身子都因这一吻而颤抖起来。我俯在她的耳边说:我想看看。她睁眼用目光不解地探问:看什么?我指了指她的胸脯,她双颊涌血急忙又合上双眼,低低说了一句:带子的结扣在后边。我听了这话心狂跳起来,惊慌伸手去她的背后解开衣带结扣,啊,掀开了,看见了,一座花园哪,那莹白如雪的肌肤,那挺拔的乳峰,那颤颤巍巍的乳头,那深深浅浅的乳沟,那芬芳的香味,上帝创造的美景全在眼前了。我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晕,血好像涌到了眼里,我不顾一切地向那片景致俯下了身子,在我紧紧扑伏在那其中的一座乳丘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剧烈地悸动了一下……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日
我给父母写了封信,向他们说了自己和惠子相爱的事。但愿他们能够同意。男人应该和自己最爱的女人结婚。我无法给他们写清惠子的全部好处,有些好处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的啊!上帝只规定了“男女相爱”,上帝并没有规定“异国男女不能相爱”。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二日
惠子说,她也想把我俩相爱的事告诉她的父母,我点头说应该。这件事他们早晚会知道,他们也应该知道。惠子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对她的婚事会抱什么期望?他们同意惠子和我相爱么?我期待着他们能早日表态。神谷先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他对这事应该能够理解。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京都中国留学生相聚于泊来饭馆,内中有一位叫程代千的带了夫人来,那夫人穿着和服,一望而知是日本人,众人都觉新奇,啧啧议论。有人问代千君与日本女人结婚有什么体会,代千君笑道:日本女人有三大优点,一曰顺从温柔,她们从不会也不敢与男人发生口角争执;二曰侍夫有方,能把男人侍候得无微不至,包括每日给男人洗脚擦澡;三曰愿意多生孩子,你让她生几个都可以,绝不会有一句怨言。众人听后都呵呵大笑。代千君虽是戏言,但也说出了部分真实,我的惠子的确是一个极端温柔可人的女子。代千君娶日籍妻子,也算为自己做出了榜样。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八日与宁波之景元兄长谈,向他说及惠子,他沉吟良久道:与异国女子成婚,须逾六道高墙。一是家庭父母是否愿意,兄妹是否赞同,关系到日后家庭的融洽;二是族人是否接纳,关系到后代在宗族中的地位;三是两方所属民族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信任和情感状况怎样,若好还罢,若不好以后恐会有麻烦;四是男方所属国家与女方所属国家相处是否友好,友好还罢,若不友好,以后恐有烦心之事;五是生活习惯文化背景相差太大,沟通会有困难;六是宗教信仰不同或所属教派间有嫌隙,也会给家庭带来不尽烦恼。故此种婚姻应先思而后行。我听后心中一沉,不过随后又觉得他太多虑了,什么高墙?男女间只要真心相爱,啥样的墙也会被拆掉。
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担心还是被证实了,今天收到家信,父母果然不准我娶惠子为妻,且在信中告知说已在南阳为我选定了一个姑娘。唉,我的妻子能是你们来选定的吗?我匆匆给父母和兄嫂写信,但愿兄、嫂能代我说服父母回心转意。昨晚见惠子,未敢说明父母反对。我现在是一天不见惠子就不行了,恨不得一天到晚把她拥在怀里才好。如今和惠子见面,已没时间教她汉语了,两人的唇总是吻在一起,哪还有学汉语的机会。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惠子今天带我到街上吃寿司。寿司是日本人喜爱的食物。做法是在白色的米饭块上放着宽度大小相等的去了皮的生鲑鱼片、师鱼片、弱鱼片、秋刀鱼片或者新鲜的去皮壳的生海虾、河虾等,看上去黑白、黄白、红白相间,十分好看。吃时方知道米饭里拌有少量的食醋和盐。惠子吃得很开心,我担心自己胃肠不一定能适应那些生鱼、生虾片,不敢放开吃。惠子见我吃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咯咯地笑了,故意把鱼片往我的嘴里塞,而且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既然想娶日本姑娘,不敢吃生鱼片怎么能行?
是的,我只要娶了惠子,我就要准备接受日本的许多东西,包括他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道德规范。接受一个异族、异国的女人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去手术室协助神谷先生做一例结肠病变部位切除,先生一改往日慈和,十分冷淡,我在手术过程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竟遭其厉言呵斥,这是过去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先是诧异,后猜可能是惠子向他说了与我相爱之事,他心上反对且迁怒于我了。手术结束我刚回到住处,惠子就双眼红肿,扑到我的怀里哭开了。我心疼地把她紧抱在怀,用双唇吸去她脸上的泪珠。她哽咽着说了她父亲的暴怒,我劝她不要着急和害怕,决定亲自找她父亲谈谈。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早上一起床,我正琢磨着如何说服神谷先生同意我娶惠子,忽见神谷家的老仆菊治老伯慌慌推门进来,说神谷先生要立刻见我。我一路上想了不少说服的话,未料进门神谷先生就劈头盖脸叫道:我已决定不再收你为学生了,请立即搬走留在我家医务所里和医校里的一切用物,另择他处就学。而且我的家门,也永不准你再进了。我一时被砸蒙,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该咋办?真的就此罢休?与自己如此喜欢的惠子从此分开,另找一处学医?我舍不得!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过起了完全自由的生活。不去上课,不做实验,不进手术室,不见病人,就一个人仰躺在床上苦思冥想胡思乱想前思后想。柴修后晌来小坐,听我说罢情况之后哈哈一笑道:书呆子!此事有何难处?既是你爱她她爱你,你为何不先把生米做成熟饭,而后逼神谷先生就范?日本当爹的男人和中国当爹的男人有一点相似,谁第一个睡了他的女儿,他就愿把谁收为女婿……柴修话说得我心动,难道我也能这样干?是不是有点太卑鄙?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二日
惠子昨晚来了,进屋就扑到我的怀里说:我只能停很短时间,父亲一直让母亲看住我。我既为惠子的真情感动,又对神谷先生生了恨意。也罢,既是你刻意阻挠,我就不和你讲君子之道,我今晚就把事情做了,看你能怎么着!我随即抽掉床单往胳膊下一夹,拉上惠子就往屋外走。惠子诧异道:你拿床单做什么?我不回答,只管拉了她走。天上有月,我在月下拉着惠子走到一里外的小山坡上,把被单在地上展开铺好,而后把惠子一把抱起,往被单上放。惠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有点惊慌地在我耳畔问:你想干什么?我没理她,只管去解她的衣服,待我的手去扯她的腰带时,她抓住我的手颤了声问:父亲还没同意,我们这样——我停下手冷眼望定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迫使你父亲同意我们做夫妻。假若你不想做我的妻子,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把她的上衣扔到她的身上。她两眼直直地看了我一霎,随后慢慢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我没动,就那样半跪在那儿,看着她一件一件把自己全部脱光,雪白的身子横躺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第一次看见她一丝不挂,第一次看见她美丽的下体。我把她在被单上翻转了两次,直到看遍看仔细了之后才动作。我虽没有经验,但我有的是力气,我最后成功了。我是怀着欣喜、激动还有对神谷先生的气恨完成的。事情过去之后惠子哭了,我问她是不是后悔了,她在我的怀里摇了摇头说:是因为痛得厉害。我心疼地把她搂紧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入睡。离开山坡时,我给惠子穿好衣服,按照商定的计划,抱着她径直向她家走去。惠子母亲来开的门,神谷先生显然正为女儿迟归着急,现在看见我横抱着惠子进院大吃一惊,我不待他开口就先说道:惠子在我那儿喝了点酒,有点头晕,就在我那儿睡下了,怕你们着急,现在把她送回来。我看见了神谷先生气急败坏的脸,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抱着惠子径直进了她的屋子,我把她放到床上后转身就走。我听见院门在身后哐一响,我听见嗷地有人吼了一声,可我没回头。我一直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我估计惠子能应付那局面,我给她做过叮嘱。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四日十天了。十天里没有一点神谷家的信息。惠子没有来。菊治老伯没有来,大安医校和神谷家医务所里的熟人没有来,神谷先生也没有骂上门来,我的自信心开始动摇:计谋失败了?真要考虑另找就学的地方了?惠子,我会真的失去你吗?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菊治老伯是天黑时分敲门的。响声不大,却把我惊得一跳,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一直在盼着敲门声的。菊治老伯说:神谷先生要见你。我仔细看了一下菊治老伯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吉凶。可他的脸上全是皱纹,把所有的表情都湮没净尽。我忐忑不安地随他往惠子家走。菊治老伯推开惠子家门时,我的心霍然一轻:惠子的母亲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内向我招呼,快请进,振翼君。这声亲切客气的招呼让我立刻意识到事情在向好处变了。果然,坐在客厅里的神谷先生面色虽然冷峻,但声音还颇平和,他抬手示意我坐下之后说:我和惠子的母亲经过反复考虑,同意惠子接受你的求婚。但是,我有两个要求:第一,结婚的一应事务都按我们日本国的风俗办;第二,你们要定居日本,你可以在以后的适当时机带惠子回中国探亲,但探亲后仍要回日本住,始终把家安在日本。我徐徐嘘一口气,第一个回合我胜了,我将真的合法拥有惠子了。至于说在日本定居的事,就暂且答应你,待惠子成了我的妻子后再说,这事最终得由惠子和我定,而不是你神谷先生!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按神谷先生的要求,照日本的传统做法,给神谷家送了彩礼。我和菊治老伯一起去了百货店,在菊治老伯的参谋下,买了“七品”彩礼。这七品是:末广(白扇)、友志良贺(白麻线)、子生妇(海带)、松惠节(鲣鱼干)、寿留米(干鱿鱼)、家内喜多留(柳樽)、金包(彩礼钱)。送彩礼前,我悄悄问过惠子在金包里装多少钱合适,惠子从衣袋里掏出预先备好的一沓钱塞到我手里说:把这些装进去就行了。嗨,我是把惠子攒的贴己钱送给她父亲了。
惠子的父母接过彩礼眉开眼笑,神谷先生当即说:请决定结婚的日子吧。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和惠子的婚礼,按神谷先生的意见,要举行佛前婚,就是在佛前举行仪式。我和惠子的脖子上都挂上了佛珠,对拜后又到神谷家的祖先灵位前烧了香,祈求庇护。仪式后举行了披露宴。来的人总有二百多人吧。有神谷先生在医界的同行和学生,有神谷先生治好的病人,有神谷家的亲戚和神谷先生平日结交的各界朋友。还有我的中国同学们。令我意外的是来了七八个军人,为首的是一个叫津川的中年男子。没想到神谷先生一个行医的还有和军界交往的兴趣。那津川先生过去来过,只是过去来时都穿便装,惠子总是喊他叔叔,我以为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未料是个大佐。
宴中,惠子照规矩先后换过三次服装,头一次是白色,第二次是翠色,第三次是粉色,每一身衣服都极其合体,使她显得像仙女一样美丽,我看得心都要醉了,要不是人多,我真想立刻就把她抱到怀里。
民国二十年一月八日
如今的每个晚上在我都是节日,能在灯光下细细欣赏惠子的胴体。感谢上天造出惠子这样美丽精巧的女人,并给了我认识和拥有她的机遇。如今再不用躲躲藏藏担惊受怕,我可以从从容容地为她脱衣、洗涤、擦身;我可以一寸一寸地吻遍她身子的每一个角落,从发梢到脚跟;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触摸她身子的任何一个部位,对她做我想做的一切,包括让她欢笑和呻吟。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愉悦什么叫兴奋,我现在才真正体验到了幸福的滋味。我满足了,我有了惠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如今更加庆幸我来了日本留学,如果不来日本,惠子不就便宜了别的男人?!
民国二十年一月十一日
今早起床太晚了。我和惠子都睡过了头,直到惠子的母亲吃过饭来敲门时,我们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昨夜我们玩的次数太多,也太过兴奋太劳累了。惠子在洗漱时,我听见她母亲小声劝告她:不要由着他的性子,该限制就限制,这也是为了顾惜他的身子,要是把他的身子掏空了落下病,以后受罪的还是你。你们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要分开,是要过一辈子……我羞得有点不好意思出卧室了。这几夜是做得过分了,白日听课实习一直哈欠连连。昨日在手术台前神谷先生见我眼半睁不睁的,皱皱眉头对我说:你去帮我把那篇教案抄一遍。其实他哪里需要抄教案,他是为了给我一个歇息的机会。
我得有所抑制了!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二日
惠子的母亲今天带上我和惠子拜访周围的邻居,惠子带了些糖果和小块花布,每到一家,就送人家一些。惠子告诉我,这是一项规矩,每对新婚的夫妇都要这样做,目的是求邻居们以后给予关照。在其中一家小坐告别时,女主人含笑将三颗小石子儿放到了惠子的手里,惠子接过时双颊已红了个透。我觉得奇怪,出门后问这三颗小石子儿是干啥用的,惠子先是脸红着不说,后来才把嘴贴了我耳边说:这是从海边捡来的,用于孩子出生一百天御初食时摆放在小饭桌上用的,用意是祝愿孩子像石头一样健壮坚强。我们会用上它们的!我刚说完这句,惠子就羞得急忙捂上了我的嘴。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津川先生来做客,他在吃饭时说:振翼君,你既是做了日本女婿,就要尽快加入日本籍,做一个正式的日本国民。做日本国民可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想想你当中国人有什么面子?中国还像个国家吗?德国在天津、汉口划定了租界,英国强占了九龙,法国在你们国内划定了势力范围,我们在杭州、苏州、天津、汉口、沙市、厦门、福州有了租界,八个国家在你们的十二个地方拥有驻兵权,这个国家还会有活头?它早晚要被掐死!它将来的最好下场是被分为几块,分别归属几个强国!也许要不了多久,世界版图上就不会有中国这两个字了……
我一直低头吃饭,没有理会津川,我过去从没想过入籍的事,我只想娶我爱的惠子为妻。
民国二十年二月五日
惠子昨晚带我去市内看歌舞伎表演。这种表演是多种艺术的混合,既包括舞蹈,也包括音乐及话剧的成分,剧情虽不能全部看懂,但的确很吸引人。演员的化妆方法称“隈取”。通过脸谱的勾画,观众大致可以了解剧中人物的好坏,和中国戏剧中的脸谱有点相似。看着剧中人入场、退场和道白的动作,我忽然想起家乡的豫剧。很久没有看到豫剧了。在回来的路上我告诉惠子,豫剧的唱、念、做、打也十分好看,以后带她回南阳老家时,一定请她看豫剧,她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地蹦跳着问:真的?
民国二十年二月十一日
神谷先生在今天的晚饭桌上,也提出了要我写请求书加入日本国籍的事,我没表态。我南阳老家的父母当初就是怕我忘了故土,才反对我在日本娶媳妇的,如果再入了日本籍,父母可要骂我数典忘祖了。晚饭后我问惠子:你是不是也坚持要我加入日本籍?惠子笑了,我才不管这些闲事,我只管你爱不爱我,你只要爱我,你做哪国人都成,我只要你这个人!
民国二十年二月十八日
今天留日同学聚会,我把惠子也带了去,同学们都露出了惊羡之色。同德兄惊呼:振翼老弟好眼力,把京都城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了!同学中也有两位把日本媳妇带了来,但那两位少妇和惠子一比,早没了颜色。我心里生了一股真正的满足,人生得一秀外慧中之妻足矣!
民国二十年三月一日
今天津川先生来,送给神谷先生一帧条幅,上边是他的手书: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见我看着条幅上的字,津川解释道:这是明治天皇当年发表的御笔信中的话,我录下来与神谷君共勉。我们日本军人的任务,就是要落实它,把我们大日本国的国威布撒到朝鲜、中国、苏联、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家,要让世界都知道,大日本国是不可战胜的!也许有一天,我们的疆域会扩大到中亚、西亚和南亚,整个亚洲人都会变成日本国民!
我有些愕然。惠子大约发现了我的惊愕,拉我出门去了药房。
民国二十年四月七日
神谷先生这些天忽然对地图产生了兴趣,专门让惠子去书店买来了日本、朝鲜和中国的地图。他伏在地图上看,我从一旁走过,他叫住我眉飞色舞地说:我们日本国土就要扩大了!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对这种事发生了兴趣?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津川君今天又来做客,神谷先生破例推迟了手术时间,和津川君在书房进行了长谈。中午吃饭时神谷先生举起酒杯对津川说:为你即将开始的中国之行干杯!祝你们一切顺利!我和惠子不由对视了一眼。津川大概看见了我的意外神色,说:振翼君,我已奉命到我们驻中国东北的军队中任职。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走前送惠子一个买菜的提篮,送我一个巡诊用的药箱,都做得很精致。他的心倒细。
民国二十年七月二十四日
每天早晨给惠子穿衣服是我的一大乐趣,把睡眼蒙眬的她抱放在怀里,从三角裤、小背心穿起,一件一件穿下去,免不了要出错,出错时听到她的嗔怪也是一种享受。今早给她穿袜子时穿反了脚,惹得惠子笑得前仰后合,使得我们到餐厅的时间也晚了些,没能在饭前看到晨报。我刚接过惠子递来的饭碗,神谷先生就兴高采烈地把晨报摊到了我的眼前:快看!
“我军今晨已顺利占领中国沈阳北大营,中国军队正在败退中。”我身子倏然一冷。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
报纸上每天都有日军的胜利消息。
我军顺利占领中国之辽阳、营口、开原、海城……
我军神速战胜吉林中国守军,攻开长春……
我军势如破竹,中国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即将在我掌中……
我空军十二架飞机昨天轰炸锦州,给中国守军以重创……
日本要干什么?全面占领中国东北?
惠子很少看报纸,她对这类事不感兴趣。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一日
惠子今晚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有说,说了她也不会懂。我突然发现,我和神谷一家其实是有距离的,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但我们的心却相离挺远,包括惠子。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五日
神谷午饭时破例让惠子往饭桌上摆酒,说要庆贺日军在中国东北的胜利。惠子把斟满酒的酒杯放到我面前时,我故意不小心用衣袖撞翻,使酒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我去庆贺什么?
民国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
家在宁波的景元兄今天来辞别,说他要回国了。我拉他进一家小酒馆喝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默望着窗外走过的庆贺日军占领中国东北的人群。分别时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国,我叹了一口气。我回吗?我回去了惠子怎么办?带她一起走吗?神谷先生会允许我此时带了他女儿回中国?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七日
神谷先生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庆祝占领中国东北的集会,回来时还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我不明白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发现他原先给我的那种庄重和威严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滑稽感。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八日
同学们都回国了,连娶了日本女人的赵远言和廖括也回去了,柴修去了香港。我怎么办?晚上我问惠子愿不愿意随我去中国走走,她没有半点犹豫,行啊,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早就想去你的家乡看看,拜见我的公公婆婆哩。这么说,我也可以做回国的准备了。可我担心神谷先生的阻拦。悄悄进行?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
后晌从市内回来,方知道津川大佐住进了医院。他是在中国战场上负伤后回来的。神谷先生告诉我,有两颗子弹还在津川的胸部,其中一颗离心脏很近,需要动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才能取出来。听说津川特意提出要来神谷家的医务所,请神谷先生为他动手术,他信任他的老朋友的医术。我走进病房时,津川的精神还好,正在同照料他的惠子说话。他看见我,带了笑意和自豪说:振翼君,我们又见面了,只是别为我伤心,我虽中了两颗子弹,可我指挥我的部属杀了四千三百敌人,我值了!
我打了个哆嗦。
他让卫兵送我一套手术器械,他每次送礼倒都送得合人心意。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津川休养一段才能动手术。神谷先生要我帮他制定手术方案,说军部的人要审查这个方案。——津川君是日本的英雄,是中国战场上的优秀指挥官,我们必须保证手术万无一失!神谷先生郑重交代。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看来我得暂停暗中所做的回国准备了。
神谷先生要我和他一起完成津川的胸部手术,他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让我做他的助手他最放心。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今天走进津川的病房为他取血查血,气色已经转好的他大声对我说:振翼君,请告诉神谷先生,就说我希望早一点做手术,我想尽快重返战场,杀敌立功,为天皇尽忠。凭我的本领,指挥部属再杀他几千人易如反掌!我希望能亲手把大日本国的国旗插上南京城头!
我打了个冷战。南京城头?!
我们要征服整个中国,迁都大陆,让天皇进驻北京!津川满脸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七日
下午随神谷先生一起去病房为津川检查心肺功能,津川忽然开口道:神谷君,你做医学研究需要搞活人解剖吗?神谷先生显然有些意外,说:有活的人体解剖当然好,可哪里找活人解剖,哪个活人会让你去解剖?我们现在搞尸体解剖都很难,一般人都不愿自己死去的亲属的尸体再被解剖。津川听罢笑道:你要想搞活人解剖,跟我去中国就行!我可以随时让部下给你捉些中国人来,男的女的成人孩子都保证供应,保证让你解剖研究个够!神谷先生吃惊了,叫道:那怎么可以?那不等于杀人么?津川笑道:他们能被解剖为我们大日本国的医学研究做点贡献是他们的荣幸!再说,中国人虽然愚蠢,但繁衍能力极强,杀他们一些人也算为他们减轻一点人口压力,用中国话说,这叫做剔剔苗,是为他们做好事!我早就认为,对世界上的一些愚蠢民族,应该采取坚决措施,减少人口,免得他们浪费地球上的资源!怎么样,愿去吗?神谷先生笑了笑说:我们先不谈这个,先把你胸内的子弹取出来再说。津川摇摇头笑道:你呀,学医学得胆量小了,其实,就算你不去中国搞活体解剖,他们好多人也得死!不过是被军刀砍死子弹打死而已。
他说得满脸兴奋。
我自始至终看着津川的嘴,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门牙尖得出奇。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九日
昨夜做了一梦,只模糊记得梦中有一张床,一个人从床上起身,提刀便向几个老人追去,那几个老人慌慌向一座写有“南阳”二字的城门逃,但在门外被提刀人追上,全被砍翻在地。提刀人边擦刀上的血迹边扭脸大笑,我倏然一惊:那提刀人竟有一点像津川。
被吓醒后再无睡意。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
惠子告诉我,她这个月的月经至今没来,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她高兴地说她有把握断定是怀上了。我听罢心却一沉。许久没有出声。
这是个喜信,我为何没有兴奋?
邹振翼,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胡想啊!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三日
今天早饭后神谷先生递给我一张“加入日本国籍登记表”。我特意托人为你要来的,请填好后直接交给警察所的智庆正方君。神谷先生一脸肃穆地交代。我久久地看着那张表格。
我在那张表格上看见了徐福的脸,他正在奋力摇一只船,他的身后,是坐在船上的五百童男和童女。大海波涌浪翻……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五日今早惠子说她浑身无力,想多睡一会儿,我替惠子去给津川送饭,进病房时,津川正坐在床上擦拭他的战刀,他的卫兵捧着刀鞘恭立床侧。见我进去,津川一边插刀入鞘一边说:我的刀和我一样,已经耐不住病房的寂寞了,我们都渴望重返战场。我这刀可是一把好刀,我曾用它一气砍杀十七个中国人它都未卷刃。我盯了那刀一眼,耳畔随即响起咔的一声,好像它已经落到了又一个中国人的脖颈上。
我的心怵然一提。
喏,你来看看战地记者给我和我的部队拍的照片!你岳父告诉我,你马上就要入日本籍了,你作为一个日本人,看见这些照片只会感到兴奋!他从枕下抽出一本影集,掀开让我看。
看见了吗?这是我在沈阳郊区战斗中的情景,这个中国人的块头多大,但我一刀劈掉了他半个膀子,我没想到记者会拍下这个珍贵镜头!
看见了吗?这是我们联队把吉林一所大学的二百多名男生逼进一个水塘,必须把他们淹死,要不然他们就会拿起枪来与我们对抗。
看见了吧?这是中国三个十几岁的男孩,他们三个头天晚上用开水烫伤了我的一个士兵,我命令把他们吊起来作为刺杀的靶子,必须让他们知道,任何反抗都会招来惩罚!——看见了吧?这些尸体就是我们联队的战绩,总有四百多具!这是我们在长春西郊战斗中的战果。这几条军犬是在掏吃中国人的内脏,这两个我方士兵是在用刺刀给一个中国伤兵剖胸,据说这个伤兵在受伤的情况下仍顽抗不投降,我让我的士兵看看此人究竟有一个怎样的心脏……
看见了吧,这是在九顶山露天煤矿。这个矿上的中国人打死了我们两个监工,我命令把该矿两千多人全部集中到这个露天矿坑里,用六挺机枪把他们全部射杀,让一千个中国人的命来换我一个监工的命,还可以吧?!看见这些孩子了么?他们正从死尸堆里往外爬,爬也没有用,谁也别想活。我们必须用这种坚决的措施告诉中国人,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样走出那间病房的,我的脸一定十分苍白,因为津川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六日
我的脑子怎会向这个方向琢磨?这是不是疯癫者的思维方式?我们家可是常出疯子的,莫不是我的脑子里也潜藏着疯癲的因子,现在它们发作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日
我无法制止自己不这样思索,我一想到这件事就亢奋,就有一种模糊的快感从心里生出,手就会因为冲动而哆嗦。我这是怎么了?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医生?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日
津川今天送我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照片上的一家人都穿着和服,他的两个儿子身上有一股英武之气,小女儿有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好清秀。我对着照片看了许久……
后晌,津川的妻子来看津川,顺便送给惠子一身婴儿的衣服,她大约是从惠子的母亲嘴里听说惠子怀孕的事。惠子红着脸说:还早哪。津川笑着接口:这种事早准备了好,祝贺你们也要当父母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刚吃完午饭,津川的一个卫士领一青年军官进屋,这是军医少佐本村,他在中国利用活体解剖研究医学问题很有建树,津川先生让他来给神谷君讲解有关情况。神谷先生让座后,那位本村少佐说:如今的中国,是研究医学的最好场所。我们随时可以找来中国人进行解剖和试验。我本人为研究中国人的骨骼,先后解剖一百八十七名活人,写出了《中国男人骨盆之形态》和《中国女人骨盆之形态》,发表后获得博士学位。我还先后剥整张人皮十七张,研究了中国人的指纹和皮纹。我听津川君说,神谷君也有进行活体研究之心愿,如果你决心去中国,我随时可以提供帮助,我是津川君的下属,将尽全力协助你。
神谷先生沉吟许久没有说话……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昨天去了一趟清水寺院,我问一个僧人:这世上能不能消除疯子?他愣了一霎答:怕是不能,没有疯子不成世界。
这么说这个世界是要不断出疯子的。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
昨夜噩梦连连,一群赤身的疯子在旷野里跑,我也夹杂在其中。身后有人边追边叫:抓住疯子!我不顾一切地跑,忽听得身后响了一枪,啪!吓醒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三十日
人疯了就不再受世间任何律条的限制,他实际上也就获得了彻底的行动自由。
一个疯子很多的世界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二日
昨晚在惠子熟睡后的轻微呼吸声里睁眼躺了一夜。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神谷先生告诉我,明天上午为津川先生动手术。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六日
一九九八年秋天
那些写着日文的信件和本子,我们送理工大学请人翻译,两个月之后——这时已是凉爽的秋天了,我们才读到译文……
尊敬的佛祖:
我恳求你能让我每天脑子清醒的时间长一些,让我把过去的事回忆清楚,让我把全部的经过都给振翼的家里人说明白。我的脑子又开始昏了,我又看见了那一群蚊子,那群蚊子真是讨厌,总是不停地叫,叫得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佛祖,求你让我写下去,让我想想过去,求求你把这群蚊子赶走。
把它们赶走!
赶走!
赶走呀!
惠子
二月寄出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是日本京都的神谷惠子,是振翼的媳妇,是你们没有见过面的亲人。他们说我患了精神病,硬把我送到这个精神病院里。可我觉着我没有病,我现在能给你们写信,更证明了我没病,我就是觉着有一群蚊子在不断地追着我,老在我脑子里响。只要蚊子不叫不响,我就能给你们写信。振翼死了。我想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所有的过程,可是蚊子又来了,又在脑子里叫了,该死的蚊子,我的头疼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成群的蚊子。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第一次见到振翼是在父亲开办的大安医校里,他长得比一般日本人高,眉毛出奇地长。蚊子开始叫了。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倔强的东西吸引了我。蚊子的叫声是这世界上最讨厌的声音。他那天和我父亲说话时用的是汉语,父亲在贵国的东北生活过几年。世界上什么时候能够消灭蚊子?把它们全部消灭,一个不留!父亲的汉语水平很高,能够和中国人自由自在地交谈。世界上应该有一半医生从事消灭蚊子,你说蚊子有什么用处?它们除了烦人还是烦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振翼给我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护士给我送饭来了,我最近特别讨厌吃饭,我害怕连蚊子也一起吃进肚子里。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
振翼后来经常到我家在我父亲的指导下解剖小白鼠和小白兔,有时也做手术。那一次他休息时,我走过去提出要他教我汉语,他很痛快地答应说行。蚊子来了,蚊子的叫声又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们南阳有没有蚊子,我可很怕蚊子。我将来如果出院了,一定要去一趟南阳,我要把所有的内情都给你们说说。可我害怕蚊子,害怕蚊子,该死的蚊子!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最近的蚊子很多,蚊子的叫声接连不断,我恐怕写不完我想写的信了。都怨这些该死的蚊子,好在我有本子,我有记事的习惯,凡是我认为重要的事,我都记下来,我会把本子给你们,你们看了本子就知道发生的事情。蚊子,蚊子的叫声太大,太大了——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在嗡嗡的蚊子声里看见了振翼,我看见他浑身是血,仰倒在手术室里,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有两只蚊子落在了他的胸口上,我看见他抓住一只蚊子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而后一点一点地向屋顶升去,蚊子要带着他走了。振翼,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蚊子是很多,可我还是夺过了枪,夺过了那人手中的枪,那一刻我非常仇恨,我把枪口对准了他们和父亲。我非常想扣扳机,是的,非常想,可就在那时一大群蚊子飞过来了,那么多那么大的蚊子,它们竟然把我撞倒了,我听见枪响了,我想肯定有几只蚊子被我打死了。被我打死了,父亲,我不饶恕你,不饶恕你,也不饶恕那些蚊子——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大哥、大嫂:
蚊子搅得我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也好,这样我就能看见过去。其实有一个人是该死的,一个不把别人当人的人,为什么我要把他当人?杀呀!蚊子!杀呀!蚊子。我也早就很生气了!炫耀,炫耀,这世界上竟然有炫耀自己会杀人的人!嗬嗬,他到底也流出血了,流出来了,流出来了……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
我现在就是记不起我把我的孩子生到哪里了,都怨这些该死的蚊子吵的,我想呀想的,就是想不起来。我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生了,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是的,我听见了,可他们不让我见孩子。我的孩子,是男是女?孩子,蚊子,孩子,蚊子,我想你——
尊敬的中国公婆——
天暗下来了,暗下来了。我让他快跑,让振翼快跑,可是他不跑,他说:反正我已经把事情做了。就在这时门开了,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枪是什么时候响的,不知道。父亲是疯了,疯了,疯了——
尊敬的中国——
我想骑上一群蚊子去见你们,把孩子也带上,到白河里游泳,到独山去看玉石。顺便我可以把事情给你们说清,说清,说不清——
尊敬的中——
我想看见太阳,月亮也行,看见鸟,不要这些蚊子,不要,谁也别想碰我的东西,不准碰,不准碰,我要寄到中国,寄到南——
月经今晨来了,量好大,把床单也弄脏了。妈妈看见埋怨道:你啥时候才能照顾好自己?我现在才有点明白,凡心情无故烦躁,情绪低沉,便是月经要来的前兆。
它一来,腰部的不适便也消去。
昭和四年三月七日
今天知道飞鸟锅料理的做法:将嫩鸡块、烧豆腐、松茸、菊菜、粉丝、魔芋糕、圆黏糕、枫叶面和牛奶、鸡骨汤在一起煮,然后蘸姜汁和辣椒酱食用。飞鸟锅源于奈良。
昭和四年四月五日
父亲又收了三名学生,两名朝鲜人,一叫朴成英,一叫金顺达;一名中国人,叫邹振翼。早就想学中国汉语,也许可以请邹振翼君教?
昭和四年七月十日
今日在寅次太郎家的店里购得友禅染作尺,上印重棣棠图案,十分喜欢。这料子够做一件和服,想日后穿上身,必定好看。
妈妈看见,也赞我:还有点眼光。
昭和四年七月十八日
邹振翼君教我汉语极耐心,汉语听上去抑扬顿挫,十分好听。我相信我会很快学会。邹振翼君也夸我进步快,只是不知他是真心称赞,还是礼节性的奉承。
我喜欢汉语。
昭和四年九月十一日
今天开始和妈妈一起清扫屋里屋外,准备迎接年神。妈妈嘱我把自己卧室里的一切不洁之物统统去掉,以免年神不来家中——神是不到任何不洁之处的。门板和年绳都已买到。
昭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
父亲告诉我,在三个留学生中,中国的邹振翼君学习最用功,进步也最快。这和我的感觉一样,邹振翼君最聪明。他的日语已说得很好,我快要挑不出毛病了。
邹振翼君称我的汉语学习进展神速,我的确已可以和他用汉语对话了。
昭和五年一月十七日
今天去参加雅子的婚礼。新郎挺英俊,只是太胖了点(可不能让雅子知道我嫌他丈夫胖的事)。看见他俩手拉手的样子,我真有些羡慕。唉,雅子幸福了。
昭和五年三月八日
下午去书店,购得一本中文《游中原》,介绍洛阳白马寺、龙门石窟,开封相国寺,也说到了南阳武侯祠。书上说南阳是中国汉代七大都市之一,没想到邹振翼君的故乡是个有名的地方。
昭和五年三月十九日
汉语是一门奇妙的语言。我现在方明白日语中的不少字是从汉语中借来的。感谢邹振翼君教会了我汉语。我真庆幸我认识了他,从而使我掌握了一门重要的语言。汉语很难学,但学会了又兴味无穷。我昨晚用汉语和父亲讨论麻醉学上的一些问题,他很惊疑我在汉语学习上的进步,我有点自豪了。雅子也很羡慕我。
昭和五年七月一日
我用汉语写完了《开胸手术中的麻醉》一文,傍晚拿给邹振翼君,他看完用红笔在上边批了个“优”字。我高兴得忘了形,竟在他的左肩头上亲了一下。他的脸立刻红了,我的脸也一阵发热。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汗味。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日
晚饭后去雅子家送绣和服图案的绣线回来,经过邹振翼君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坐在桌前读书,便悄步站在窗外看了一阵,他的侧影很好看。他脸上没有一般日本男人脸上的那种自以为是或过分的谦卑,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今天和妈妈一起去看巫女神乐。那表演的妙龄巫女腰身极是好看,她手持铃儿踩着鼓点,舞姿十分优美。妈妈说巫女神乐实际上是古时遗留下来的神灵附身的形式,后来逐渐转变为现在的祈祷舞。我对妈妈说:我也去当巫女吧。妈妈生气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八日
邹振翼君今天说,我对你们日本人能同时接受几种信仰感到惊奇,同是一个人可以在神社举行婚礼,又可用儒家的道德规范指导日常生活,还可在死后葬在佛教寺院内的墓地里,也可同时信仰基督教。
的确是这样的,我惊奇他的观察之细。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九日今天邹振翼君和几个中国留学生要去岚山游览,我遂自告奋勇为他们带路。到了山顶,他们看着美丽的大井川和对面的黾山、小仓山,几个人一齐惊呼:仙境,仙境!我告诉他们,报纸上说过中国的作家鲁迅和郁达夫都来过岚山,这是作画、咏诗的地方,你们要作一首诗才算不虚此行。他们于是就推举邹振翼君作,振翼君想了一刹那,吟道:薄雾轻绕岚山,九天仙境一般,惠子若着长裙,颇似仙女下凡。我听罢脸热心跳起来,他倒会奉承人哪!
昭和五年八月一日
邻家掘地造屋,从土里挖出一些中国宋代铜钱。邹振翼君听说后,急忙跑去看,我也去了。那些铸有“宋”字的铜钱总共有十几枚,邹振翼君看得满脸兴奋。他告诉我,这些铜钱说明宋代中日间交往已很深。我打趣道:你今天留学日本,说明两国间的交往更深了。他大笑。
昭和五年八月三日
邹振翼君说他佩服《解体新书》的翻译者杉田玄白,一百多年前就知道向西方医学家学习。我说我也佩服,翻译《解体新书》是杉田玄白一生大业绩,这部译著也是日本文化史上的“金字塔”,西文近代医学的精髓通过此书传到了日本,揭开了关于人体内部构造的千古之谜。看来我和振翼君有共同语言。
昭和五年八月五日
天阴得厉害,像要下大雨,可家里做饭的木柴还没挑回来。用人菊治老伯病了,不能去柴场。早饭后开始飘起小雨来,我和父亲都有些着急,恰好这时邹振翼君来家听父亲讲课,他见我们面有愁色,当即拿了菊治老伯挑柴的担子就向两里外的柴场走去,他共挑了十担,一千多斤,走了几十里地,累得衣裤全都湿透了。最后一担柴放下,我跑过去把毛巾递到他手上,要不是父亲站在一边,我真想替他把满脸的汗珠擦去。听他喘吁吁呼气,我心里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心疼了。振翼,没把你累坏吧?
昭和五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耻辱的一天。上午为一个手术病人做全身麻醉时出了意外,病人突然血压下降,心跳停止,幸亏父亲和振翼迅速采取了抢救措施,没有造成病人死亡。事后父亲严厉地训斥了我,说早在一百多年前华岗青州就使用自制的全身麻醉剂施行乳瘤手术成功,实现了安全麻醉手术,而你到今天还没掌握这门技术。我很伤心。父亲下班走后,我伏在办公室的桌上抽泣起来,振翼过来轻声安慰我,帮我分析麻醉失败原因,又扶我站起拿毛巾替我擦泪水,我当时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放声哭了。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让我慢慢平静下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亲吻起来,长长的吻让我浑身战栗,我真想永远伏在他的怀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永远待下去。
昭和五年九月八日
振翼今天来听父亲讲课,中间歇息,父亲去院中练剑强身时,我俩相拥到一起,我又在亲吻中体验到了迷醉痴狂的感觉,那一刻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紧偎在他的胸口上。我已经迷醉到听不见父亲向屋门走来的脚步声了,幸亏振翼猛地把我推开,不然父亲会看见我的舌头尖还在振翼嘴里哪!我这样爱上一个外国人,对吗?父亲会反对么?
昭和五年九月九日
我今天和秀子去药店采买麻醉药品时,看见一个店员指着对面的一栋房子对两个小学生说:中国诗人郭沫若和他的妻子安娜曾在那儿住过。我的心不由一震:安娜可以爱上一个中国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昭和五年九月十日今天傍晚父亲去拜会津川叔叔,母亲在忙家务,我悄悄去到振翼的住处见他。我们长久地拥吻之后,他试探地想解开我的上衣,我知道我该拒绝他,可我没有力气抬手。天哪,他解开后是那样的高兴,他贪馋至极地噙住了它们,在他接连的吮吸声里我的身子也飘飘然像离了地,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我想我快要成仙了,我快要飞到天上了……
昭和五年九月十一日
父亲今天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他不会是发现我和振翼相爱的事了吧?晚饭后,我以请振翼修改用汉语写的论文为借口,又到了振翼的住处。他可真急呀,我刚进门,气还没喘一口,他已经把我抱离了地面。我愿意他这样,我愿意看见他那副急切的样子。在长久的狂吻之后,他用手和目光向我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是非常愿意给他的,可这件事太重大了,我有点害怕,我拒绝了他。看见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我最后答应他:只许看看不许动。他欢喜至极地点头同意,噢,他动手解我衣带时因为快活手都打起了颤。他看见了,他是那样惊奇和惊喜,他一连声地叫着:太美了,太好了,太美了,太好了。我急忙闭上眼睛,我不敢再看他那双跳动着火苗的眼睛,我担心我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佛祖呀,我多愿失去控制啊……
昭和五年九月十二日
振翼今天正式提出要娶我为妻。我当然高兴。我说我要向父亲禀报这件事,并请他也向他的父母征得同意。他说他早已向家里发过信了。他说他相信他们会同意的。我在想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向父亲提出这事,最好是在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他不会拒绝吧?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会为我的幸福考虑的!
昭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没想到父亲会发那样大的火。我刚说完要和振翼结婚的事,父亲就把他手中的茶壶摔到了地上。他几乎是吼着说:我没想到这个中国人如此大胆,竟算计到我的头上了,我马上就叫他滚!滚回中国去!我好心教他治病的本领,他竟来勾引我的女儿,这个东西!我哭着请求父亲别用“勾引”这种可怕的词,我说不是振翼有意来引诱我,而是我自愿地爱上了他,我的话显然令父亲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了我一霎,没有再说话。母亲来把我拉走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昭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今天一大早,父亲就差菊治老伯把振翼叫了来。振翼进院时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问:什么事这样急?我轻声说可能是为咱俩的事,你别怕!他点点头进了客厅,我急忙站到隔壁去听。我听见父亲咳嗽了一声,说:邹振翼君,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振翼迟疑了一下说:知道,我是中国的汉族人,现在是留日学生。父亲说: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做非分之想,想娶我的女儿?我们是日本国民是大和民族人,和你根本不是同国同族人!我听见振翼清了一下嗓子说: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谁规定,只有同国同族的男女才能相爱,不同国不同族的男女就不能相爱。民族是人类根据自己繁衍情况和生活习惯、习俗划定的类别,国家是人类根据人们居住的历史状况而做的地域之分,这些都是人为的,也就是人类自己的行为,不是上天的规定,上天只规定了男女应该相爱、结合并繁衍后代。我们只要不违背上天的规定,不违背生命的本能,就不是大逆不道,就不应该受到责难。父亲听后恼怒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叫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要听你讲歪理,而是要告诉你,你在我这儿的学习已经结束,可以另找老师,也可以回国。我给你三天时间办理。我听到这儿头皮一奓,猛地拉开门走了进去,我本想朝父亲喊叫的,可因为又惊又气,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父亲没有理会我,径自回了他的屋子……
昭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我一天没有去上班,还没到吃晚饭时分,我就跑到了振翼的住处。他也正呆坐在屋里,双手托了腮一动不动,看见我进去,他拿了条床单拉上我就向外边走。我含了泪问他:咋办?咱俩咋办?他停步道:只有两条路,一条退缩,我搬到另一个城市,另找一个导师学习,咱俩从此不见面,彼此慢慢把对方忘掉,你另找一个日本男人做丈夫,我回国后找一个中国女人做妻子。这也是我父母的主张,我没有告诉你,他们也反对我俩结婚。他刚说完我就叫:我不走这条路!告诉我另一条路。他说:另一条路是一条决绝的路,只有很少的人才敢走,走那条路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急了,究竟是啥路,快说!他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生米做成熟饭”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一时没有理解“生米”与“熟饭”这两个词的含义,用眼瞪住他,他只得又解释了一句:就是我们先做夫妻,然后再告诉——我一下明白了。我的心霍然跳起,但随后我想清了,只有这条路能让我获得终生幸福。既然看准了,就做吧,做吧,做吧。
我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双眼看定振翼,义无反顾地抬手解自己的衣服纽扣,我要自己来解,我要用这个举动表示我的决心。这是我的初次,我没有任何快感,有的只是一种把事情做了的愿望。我们做了,疼痛,疼痛,疼痛。我咬着牙承受,每当他冲撞一下把疼痛带给我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他这是在打破界限,他当然要用力,国家的界限,民族的界限,宗族的界限,家的界限,都被我们打破了,现在我们就要走到那个地方了,走到那个只有人的地方,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只有幸福和快乐的地方。
昭和五年十二月四日
早饭后进了父亲的书房,我是拉着母亲一起进去的。父亲正埋头看书。我咳了一声,引得他抬起头来,我鼓足了勇气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放下笔,等着我说。我迟疑了一霎,毕竟这是对爱我的父亲说话,而且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施加压力。不过我很快坚定了说下去的信心,这关乎我和振翼的幸福,我要照计划进行。我说:我要跟邹振翼君走了。什么?父亲闻言霍地站了起来。我已经是振翼的妻子了,既然你要撵他走,我只好跟他走了。你敢说你是他的妻子?父亲气急地瞪住我,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和他结婚了?你是没有允许,可我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噢,这个中国杂种!他竟敢来糟蹋我的女儿!他边叫边扭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军刀,那军刀是他的军界朋友津川叔叔送的,父亲不仅喜欢手术刀,还喜欢真正可以杀人的寒光闪闪的军刀。我要杀了这个邹振翼,要杀了他!他拿着刀疾步向门口走去,母亲去拉他,我则往门口一站,拦住父亲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最好先把我杀了!你只要敢去碰一碰他,我就立马死给你看!我把预先握在手中的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亮到他的眼前。父亲被我的决绝和手术刀吓得倒退一步。他不认识我似的瞪住我,把手中的军刀扔到了地上,转而一步一步走回书桌前,颓然坐到了椅子上。我知道眼下不能再说什么,便也退了出来,去了雅子的家里。终于,父亲妥协了,让菊治老伯给我送来了一个纸条:回家来吧。
昭和五年十二月八日
我和振翼是行的佛前婚。就是在结婚仪式上,我方知道我们神谷家的宗亲这么多,来了足有上百人。也就是在这个仪式上,我看出神谷这个宗族里的人对我找一个中国人做丈夫都感到意外,一些老人甚至故意对振翼表示冷淡,对我表示不快。我和振翼不时对视一眼,用目光鼓励对方。我们终于把仪式熬过去了,我们相拥着走进了经家庭、宗亲和社会允准设立的新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们长久地拥吻在一起。这一夜是值得我永远记住的一夜,我在这一夜体验了人间最美丽最美好最诱人的快乐……
昭和六年一月八日
全家四口人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吃饭。我看出父亲的神态有些不自然,目光总是在振翼身上一触而过。让父亲从内心接纳这个异国女婿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母亲体贴我,父亲不在的时候,悄悄塞给我一卷钞票,要我给振翼添置两件好衣服。
昭和六年一月九日
父亲今天走出手术室时对振翼说:今后凡找我就诊的病人你都有权接待。你既是娶了惠子,就要做好长期在日本生活的准备,我就惠子一个女儿,我不希望你们离开我。振翼点头表示应允。
昭和六年一月十九日
振翼早晨起床看到父亲正在门前练习劈刀,有些诧异:你这么大年纪,还练这个干啥?父亲说:身为大和民族的男人,年纪再大,都要争取保持强健的体魄和拥有制服敌人的本领,以便随时为国效力。你也该很快学会日本男人的做派,按大和民族男人的传统和习惯做事。再过一段时间,你可以放弃中国国籍,申请加入日本国籍。振翼听了没说别的,我不知道振翼的心里怎么想。我希望他们两个平安相处,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两个男人。
昭和六年二月二十日
振翼这些天找来了不少关于防治精神分裂症的书,不知他为何又忽然对这种疾病的防治产生了兴趣。父亲是希望振翼在外科上有所成就的,希望他成为全日本有名的外科医生。医学是一个无边的大海,每个从医的人都只能游过其中的一片海域。我把这个看法给振翼说了,他只是笑笑,但愿他听明白了。
昭和六年六月十八日
今天医务所来了个乱喊乱叫的病人,由其母亲陪着。父亲诊断为青春型急性精神障碍。我也看出他的思维破裂,想象荒诞离奇,情感不贴切,行为愚蠢幼稚。振翼对这个病人十分关注,几次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找那位母亲询问平日症状,并做了记录。振翼后来对我说,此人幻觉生动,妄想片断,对其实施昏迷治疗也许会有好处。我默然看着振翼,他这种执著好学的精神令我钦佩。
昭和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军部做事的津川叔叔下午来拜会父亲。他穿着军装,挂着军刀、手枪猛地出现在门口时吓了我一跳。他是父亲的老朋友,过去经常来家和父亲交谈,这一阵子说到外国办事,所以一直没有见他。他今天可能有什么高兴事,一进客厅就朝父亲叫:神谷君,快拿酒来!从他和父亲的交谈中知道他要去中国的东北,到驻在那里的军队任职。振翼由外面回来,我领他进客厅拜见了津川叔叔。津川叔叔对振翼说:你要赶紧加入日本籍,现在中国的东北已有许多人愿当日本的国民。中国是一个贫弱已极的国家,必须由外人帮助治理,我马上也要去,我们会按日本的标准把中国治理好的!我看见振翼的面孔阴沉下来,担心津川叔叔的话中有不妥的地方,急忙拉振翼告辞。振翼问津川叔叔在军队的职务,我告诉他是军界中相当于联队长的官。但愿他没有生津川叔叔的气。
昭和六年七月二十日
父亲那天吃早饭的时候,意外地对着振翼说:你们中国就要发生大事了!言语中透着一股兴奋。振翼茫然地问:什么大事?父亲摇摇头答:你等着看报纸吧。我心里暗暗猜着:中国会发生什么样的令父亲高兴的大事呢?有人发明了新的外科手术器械?有人创造了新的外科手术方法?一个中国的大人物生病痊愈了?早饭后振翼临去病房前,语调不安地问我:你估计中国会发生什么大事?我吻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是什么坏事的,你看父亲那样兴奋……
那几天我特别注意看报纸,三天后的《晨报》上果然用大字刊载着一条消息:中国军队袭击我驻沈阳部队,关东军奋勇反击,一夜之间占领沈阳全城。我吃了一惊,这不是中日之间开战了吗?振翼看后,脸立时阴沉下来。父亲那当儿说:振翼,你们沈阳完了,归我们日本管了。振翼没有应声,只是把报纸紧紧地攥到了手里。这,就是父亲当初说的“大事”?
一周后,报纸上又出现了大字标题:中国的辽宁、吉林两省悉被我占。
振翼看报纸时,面色发青。奇怪的是,父亲倒越发高兴起来。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这些天,报纸上几乎全是中国东北战事的消息。父亲今天看完报纸后对振翼说:我们打过去的目的,是帮助你们繁荣。振翼没有说话,只是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昭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父亲晚饭后去参加一个聚会,他显然在聚会时喝多了酒,回来时身子有点摇摇晃晃,进屋还在说:庆祝齐齐哈尔大捷,庆祝齐齐哈尔大捷。振翼穿着睡衣出来,默默看着有些醉意的父亲。
昭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振翼这些天一上床就闭眼睡去,不亲吻不抚摸更不做爱,而过去的那些晚上,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我抱到床上,火急火燎地解我的衣服,如狼似虎地扑到我的身上忙碌。我不知这是怎么了,是我的魅力减退了?是他厌倦了?或者是他身体不好?昨晚一上床后,我十分渴望,在他耳边说:我想早点怀上孩子。可他依然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就睡去了。是不是男人做这事有个间歇期?
昭和七年一月八日
今天的《每周新闻》说,中国的东北全境已被我关东军攻占。还说城里今晚要举行庆祝晚会。父亲晚饭时说他希望我和振翼随他一起去参加庆祝晚会,振翼说他身子不适不能去,我就也留下了。父亲是由母亲陪着去的。站在家门口,能够看见城里升起的五彩烟花,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是该为日本高兴还是该为中国悲哀。两个国家要是不打仗该多好啊!
昭和七年二月六日
振翼昨天后晌出去了,回来时满嘴酒气,而且神情有点反常,进屋就呀了一声,猛把我抱扔到床上,我以为他是要同我玩闹,就随他去尽兴,没想到他竟一边撕我的衣服一边使劲拧我胳膊上的肉,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惹得父亲急走到我们的卧室门外问:怎么回事?我不敢再叫喊。那阵子天还没黑,晚饭还没做,可振翼硬是要做那事,粗暴至极地刺进我的身子,以可怕的狠劲撞我,砸我,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他过去做这事时一向温柔,即使冲撞,也总是要问我感觉如何。他今天怎么了?
昭和七年二月九日
后晌突然来了两个穿军服的军官,说是请父亲随他们去附近的军营一趟,父亲很高兴地随他们走了。父亲被汽车送回来时已近半夜,他走到我们的卧房门口,喊醒我和振翼交代:明天起床后把那间大病房收拾干净,要有重要病人来住。早晨起床后我依父亲的叮嘱去收拾大病房,振翼也来帮忙。他的眼里有红丝,显然没有睡好,我抱怨他不该起这么早,应该再睡一会儿。他温柔地吻了我。我们有好些天没有这样长久地接吻了。
昭和七年三月十四日
病人是用军队的轿车送来的,病人下车时我才发现原来是津川叔叔。父亲跑上去同几个军人一起把津川叔叔抬进病房的床上。津川叔叔的精神很好,他看见我笑着说:我来麻烦你们了,我的胸部中了两颗子弹,得请你父亲取出来,别的医院我都不想去,我最相信你父亲的本领。父亲给津川叔叔检查了一遍身体后说:我不能马上给你动手术,原因是眼下你的身子太弱,很难承受大手术,你得住上一段时间,先把身子养养再说。两颗子弹晚取几天并无妨碍。津川叔叔听罢笑道:既来到了你这里,就一切听你安排。
昭和七年三月十五日
父亲亲自制定了手术方案。父亲给津川叔叔说:一颗子弹离心脏很近,手术难度比较大。津川叔叔笑着说:你放心去做,我在中国军队的枪炮面前都不怕,还怕你的手术刀吗?告诉你,我虽然挨了两枪,可我指挥部队杀了四千多敌人,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父亲说:你是咱们日本的英雄,你让中国人知道了日本人的厉害!津川叔叔接口道:要想征服中国,你必须让中国人对日本感到恐惧,恐惧是臣服的重要前提。我们打开长春城的时候,我亲自指挥把五百多个中国伤兵和一些有抵抗行为的男女活埋了,这一下就把城里还想反抗的人吓住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听我们招呼!听见津川叔叔这话,我打了一个寒噤,回头看了一眼振翼,振翼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但愿他没有生气。我不知津川叔叔这是怎么了,说起活埋几百人的事来还那么轻松,活埋的中国人也是人哪!
昭和七年四月十八日
早饭后,振翼给津川叔叔量血压,我收拾房间,听见津川叔叔对父亲说:你只要一把我治好,我就重返中国战场,我保证能指挥部队再杀敌三千,报效天皇陛下……津川叔叔的话未说完,振翼手中的听诊器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还好,听诊器没有摔坏,我起身把听诊器往他手中递时,看见他脸孔乌青。是不舒服?我急忙扶他出了房门。振翼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我问他是不是头晕,他不说话。振翼可能是真病了,今天一天只吃了半碗饭,也不说话,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有点担心,晚上睡觉时把他搂到怀里,一觉醒来时觉得胸前有些湿,摸一下他的脸,也是湿的,我问他怎么了?你不是在哭吧?他说哭什么?被你胸脯捂出了汗。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振翼昨晚忽然问我想没想过人会变成疯子的事,我说没有。他说应该想到,疯子是会带来灾难的。我问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事,他说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疯子的声音。我在他额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说疯话呀?!
他也笑了,边笑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振翼后晌告诉我,他们家每一代都要出疯子。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可他的神情又一本正经。他最近总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太累了,夜里那事看来不能太频繁,我得控制他。
昭和七年五月一日
父亲今天说,两天后为津川叔叔动手术,要我和振翼准备好,我仔细开列了一个手术用品单,让振翼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振翼看后说:很全。振翼今天的食欲转好,开始大碗吃饭。我的心轻松了不少。
昭和七年五月四日
明天上午为津川叔叔做手术。父亲专门挑了两个护士来帮忙,要振翼在手术中当副手,要我负责麻醉。一直在这里警卫津川叔叔的军曹告诉父亲,明天做手术时军部还要来人守候结果。那位军曹还特意交代:津川君是英雄,手术一定要万无一失。父亲说:津川君不仅是英雄,还是我的好朋友,我会尽全力把手术做好。
晚饭后,振翼拉我出去散步。自从津川叔叔来家后,因为忙着照顾他,我和振翼几乎没有时间出来散步。我们两个在月光下慢慢走着,静静听着小路两边草丛里的虫鸣。我心里非常快活,可走着走着,振翼突然指了一下月亮说:你看,月亮上有血!我先是一愣,随后拍他一掌:你说什么疯话呀?!
昭和七年五月六日
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昭和七年五月七日)
两个人的记叙都终止在一九三二年五月六日,而津川又是在五月七日死的,那就可以肯定,五月七日为津川做手术时出了事情。
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说得清楚。
现在能够判断的,是我的三爷爷邹振翼大约在这一天做出了疯癫之举,而且他的疯癫之举很可能和神谷先生此后的销声匿迹,和神谷惠子此后的被送进精神病院,和津川大佐当天的死有密切联系。
三爷爷,你那天究竟做了什么?
大安医校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九九九年夏天
有一个判断逐渐被全家人接受:三爷爷在日本留有后代。那后代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今在日本何处,成为我们不时议论的话题。还有就是三爷爷的遗骨,他究竟埋在京都的什么地方?因为有这两个问题,当一个东赴日本进行商务谈判的机会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立刻抓住了它。
我是在一个正午飞到日本京都的。
京都给我的印象和它当年给我三爷爷的印象一样:古老美丽且充满生机。
商务谈判只进行了三天就顺利结束,同行的同事们都去旅游,我则开始寻找当年神谷家办的那个大安医校和医务所。
六十多年过去了,能记得神谷家的人已极少极少,我用了几乎一天,才寻到了当年的大安医校和神谷医务所的所在地——它如今已是一个人群熙攘的小广场了。我站在广场边努力去想象这里曾立着学校,有着庭院,飘着炊烟,响着三爷爷和三奶奶嬉戏的笑声。一切都改变了。
我向一个中年人打听过去神谷家开的大安医校和医务所的情况,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这里好多年前就是广场了,没有听谁说这里有过医校和医务所。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对于这个中年人来说,三爷爷和惠子奶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再过一百年,那时的人也不会知道我曾在世上存在过。我们都是过客。
有一阵整齐的吼声传进耳里,循声看去,才见广场中心有几十个头上勒着头巾的日本小伙,正挥舞着军刀在练刀术。我走上前去,看见那些年轻人一律的武士打扮,眼露冷光,在整齐的号令下练着劈杀。在那队伍的后边竖着两面旗,一面旗上写着:扬我大日本国武威;另一面旗上写着:让战刀去开拓疆域。
唰!
唰!
唰!
军刀劈过时带着瘆人的啸声。
我的身子怵然一阵哆嗦。找不到了解大安医校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三爷爷的遗骨。我后来去了舞鹤,到了那家曾经给我们寄过惠子奶奶遗物的精神病院。病院里的医护人员能够告诉我的,只是惠子奶奶的墓地,至于后代的事,他们根本说不清楚,他们说惠子奶奶即使生下过孩子,那也是在她被送到精神病院之前的事。连惠子奶奶究竟是哪一年入的精神病院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太年轻了。
我这时已经明白,此行是找不到三爷爷的后代了。
我是在太阳西沉时分站到惠子奶奶墓前的。这是一家民营墓地里的一个小小的单人墓,位于两个“比翼墓”的中间,墓前立着一个不大的石碑,碑上刻着神谷惠子的名字,名字下边刻有一个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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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那个带我到墓地的精神病院的护士,这图案是什么含义,那护士说:他们担心疯子死后在公墓里会干扰其他死者,就让人刻下这个图案,用意嘛,大约是要圈镇住疯子的魂灵。哦,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发明!
我久久地望着墓碑上的那个图案,你真的能圈镇住那些疯癫的魂灵?
附录
我的儿子一向是我作品的第一读者,他在读完这部新作之后,竟提笔写了他对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那天在日本大安医校发生的事的一种猜测让我看。现将他写的那点东西附录于后。这只是一个高中学生的猜测,离真相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把它附录在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大家的兴趣。我期望着有人能帮我作出更逼近真相的判断。
那天的早饭神谷一家都吃得有点匆忙,一放下碗筷,神谷先生就领着他的女儿、女婿向手术室走去。——这天给津川大佐做的手术太重大,军部又亲自来了长官守候,他们的早饭不可能像往日那样吃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当神谷先生领着女婿邹振翼和女儿神谷惠子走进手术室时,护士们刚刚把津川胸部那长长的胸毛剃去并消了毒——放心吧,津川君,手术很快就会结束的!隔着六十七年的距离,我仿佛听见了神谷一郎的朗声宽慰。
仰躺着的津川微微一笑道:由你主刀,我充满了信心。
手术开始,惠子首先对津川实施全身麻醉。然后神谷先生操起了手术刀,利索地剖开了津川的胸部,并探查出了两颗子弹所在的位置:其中一颗离心脏只有一点点距离。当神谷先生低头去剥离那颗子弹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看见津川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搏动。三位护士和惠子都全神贯注在神谷先生的手上,没有谁注意到邹振翼这时伸手去护士手上的器械盘里拿起了一把手术刀——其实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诧异,他作为神谷先生的助手是这场手术的参与者之一,他有权拿起任何一种手术器械。
当邹振翼朝津川那打开的胸腔俯下身子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神谷先生都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问题需要仔细察看,谁也没想到他有另外的目的。邹振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手术刀伸向津川大佐的心脏的,那是极快的一个动作,当神谷先生和惠子及几个护士惊骇地注意到邹振翼的举动时,津川大佐的心脏已经在邹振翼的手上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他用锋利的手术刀切断津川大佐的心脏与肉体的联系不需要太长的时间。那是极端令人震惊的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得没能叫出声来,直到邹振翼呵呵疯笑道:我很想看看你的心脏是不是长得十分特别!只是到这时,护士们才发出了凄厉的喊叫,神谷先生才扔下手术刀向邹振翼冲过去。手术室的门也就是在这时被守护在门外的军官和士兵们撞开了,军人们一时没有弄清室内发生了什么,他们先是跑到手术台前查看,看清他们的大佐已经死亡之后才又向扭在一起的神谷一郎和邹振翼扑来。他们是最后才看见掉在地上的那颗心脏的,那时候那颗心脏不仅不再搏动,而且沾满了灰尘。枪声此时理所当然地应该响起,疯子邹振翼也许还有神谷一郎于是张臂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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