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大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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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巴子[1]

    刘军和李兰已经很久没有一起逛过街了。

    他们只是定期约会,然后做爱,然后各自回去。他们也不是不能或者不敢一起逛街,刚认识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在街上晃荡,手拉手在公园里转悠,然后找个旅馆开房间。最后当然是要落实到开房间,要不两个人在一起干什么呢。恋爱不能总是谈一直谈,况且两个人都是谈过很多次恋爱的人,包括婚前和婚后。

    虽然李兰一再强调她这是结婚多年后第一次和婚外的男人谈情做爱,也实在是因为老公外派工作,她自己一个人太寂寞了,但是刘军并不相信。刘军觉得她很迷人啊,而且她老公已经外派工作两年了又不是昨天才外派出去,不过刘军并不很在意她是不是第一次。刘军觉得她很迷人,长相、身材,还有床上,都不错,两个人也能聊得来,婚外情嘛,又不是要结婚,李兰这样的就蛮好,认识李兰之后,刘军甚至都不再对别的女人动心思了。

    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上街,有点肆无忌惮的样子,这表明两个人都对对方倾注了感情,尤其在李兰这方面,刘军身上没有大多数有情人的男人那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畏缩与猥琐,起码让她觉得他是真心和勇往直前的,这让她在内心里有一种安全感——情人间的安全感,就是万一事情败露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这个人是会扛到底的。有了这样的感觉,李兰当然也不怕什么,反正老公长期不在,而且偌大的城市里,也没有几个认识她的人。

    不过频繁地一起逛街是认识初期的事情,情人之间深入到了一定程度、一定阶段之后,更愿意两个人独享相会的时间而不是和马路上不相干的人共享,况且刘军的老婆并没有外派工作,他不能天天和她约会,珍惜两个人相会的机会和时间还是非常必要的。相识既久,慢慢地,他们也就养成了老情人的约会习惯,吃饭,喝茶,交谈,偶尔外出郊游,做爱,或者不做,但基本不逛街了。

    这天李兰在电话里说,咱们出去逛逛街吧。刘军手握电话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明媚,空气透明,难得地没有一点雾霾,楼下的一棵小桃树,也羞羞答答地开了几朵红花。刘军说,好啊,天气不错,咱们很久没有逛过街了,真应该出去走走,想去哪儿啊?李兰说,大十字。

    挂了电话,李兰在想,刘军就是这点好,她的想法和欲求总是能够得到他没有二话的响应,他不会磨磨叽叽、推三阻四,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不能前来,他也会很坦率地说,今天有个事情改个时间吧。李兰觉得刘军不仅在床上像狮子一样勇猛,其他时候也是个男人味十足的人,现在的小孩子喜欢说man,但是看看单位里那些小女生说得很man的明星,李兰就笑了,哪里能和刘军比呢,那不过是一些干净漂亮的小生而已,现在时兴叫小鲜肉。

    李兰跟自己工作环境里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就是说在单位里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既不是对立紧张,又不能其乐融融,也没有不安全感,但又隐约地感觉到有陷阱存在;在办公室里她基本上是以不苟言笑应对一切,这让大家觉得她有些高傲,美人因为高不可攀而寒冷,也正是冷傲让她少了很多是非;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默默地做事,很少插嘴同事间的闲谈,她不知道能和他们谈什么,所以也就没什么可交谈的,只有和刘军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感觉舒服。尽管现在她和刘军也没有多少需要深入交谈的东西了,似乎该谈和能谈的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已经谈完了,但是在一起的感觉还是不一样。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舒服的安逸、安然、安心的存在感——现在人们喜欢说“存在感”,她觉得和他在一起做爱或者什么也不做,都有存在感;而在单位里,那些工作上的同事,以及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熟人,和他们在一起,她感觉到自己是不存在的,可有可无的,同时也是无法融入的。还有一个人们现在爱说的词叫“带感”,也就是“带入感”,和那些人在一起她总是找不到带入感,也就是带不进去,就像上初中的时候做数学题,解联立方程,她是那个和别的未知数XYZ完全不同的符号R,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带入,当然也就解不了方程式。不被带入就找不到带感当然也就没有存在感,形象一点说就是她和她的工作与生活中的人之间隔着一层膜,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膜,一层无形的气帘,让她和环境无法产生带感。但是和刘军在一起的时候,就完全不同了,这种感觉就像做爱,和没感觉的人做就是摩擦生热的物理运动,但是和有感觉的人做,则是带入感和存在感俱足,物理、化学、生物和灵魂同时都进入欢畅的运行之中,即使不做爱,也会有这种感觉。

    现在,虽然这种强烈的感觉已经淡了远了,但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舒服感还在,不做爱、不交谈但舒服感还在,这种舒服感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放松的感觉,自在的感觉。这种感觉一部分像女儿在爸爸面前,另一部分像妹妹在哥哥面前,还有一部分像妻子在老公面前,是这三种感觉的混合,这让她可以撒娇任性,可以伸展自如,可以仰面八叉,可以身心放纵不设防,甚至比和老公在一起的感觉还要全无负担。李兰觉得,生命中有一个男人,和他在一起,能够让自己获得一种身心、灵肉全方位的舒服感,真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想要逛逛街的念头是突然生出来的。那时候她刚刚睡醒,还没有起床,也许是头天晚上上淘宝网看衣服造成的结果,梦里一直都是商场的情景,醒来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逛过街了,她披着衣服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看天,阳光灿烂得让她觉得不去逛街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于是她给刘军打了电话,全不管他是不是已经起床,他老婆是不是正在身边,她在他面前,任性惯了,而他也一向都是由着她放任自己。

    刘军开着车过来接李兰。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刘军打电话说,到门口了。

    刘军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小区门口等李兰,送李兰回家也只送到门口,除非李兰要求他把车开进去。这一点也让李兰感到舒服,他是个懂得把握分寸感的男人,他知道即便是尽责和尽心的好事情,也要做得恰到好处才合适,分寸感里含着尊重,那是有教养的表现。刘军从没有要求过去李兰家,李兰也没有邀请过刘军,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默契,这种默契说透了,就是不进入彼此的家庭,包括不在任何一方的家里做爱。这默契在李兰看来,是他对她的尊重,尊重她的意愿,尊重她保有她在自己家庭生活里的完整感,很少的几次开车送她进小区,实在是因为时间太晚了,但也只是停在小区里的路边,他甚至都没有到过她的单元楼前。

    李兰没有想到刘军会来得这么快。李兰给刘军打电话说想去逛街,通完话之后,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风景——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就是林立的楼群和楼下花园的几棵小树,所以确切地说,她是在窗前发了会呆,然后又回到了床上。周末的上午一个人赖在床上,是老公外派之后这些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开着音乐,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其实也没什么可做。没有孩子、老公不在、父母健康远在家乡,一个似乎没有什么可忧没有什么可虑的少妇,周末的早晨独自赖在床上,唯一缺的其实是男人对身体的抚慰。在没认识刘军之前,周末的早晨当她身体有了渴望的时候,她就会给远在国外的老公打电话,她的早晨正是他的夜晚,她说想他了,他也说想她了,他们互相都明白,那想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身体的想。有时候他们在电话里调几句情,老公说想吃馒头啦,她就说,你要吃几个啊。老公说要吃着一个握着一个,她就说你真坏啊,我抓住你的把柄了,教训教训你……一来二去的,李兰的身体就有了快感,然后挂断电话搂着抱枕身体紧缩地抵在床头。认识了刘军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和老公通完电话之后,她会迅速起床赶去和刘军约会,那时候她的身体充满了燃烧的欲望,而当她得到了满足之后,她又在内心里感到自责,她觉得自己内心里很分裂,但是刘军带给她的感觉又太好了,让她无法割舍,所以她渐渐地不再和老公在电话里调情了。周末早晨躺在床上,还是会想到老公,但她觉得很遥远,甚至他的模样都是模糊和不确定的。李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该起来了,今天要出门去逛街,起码得化个妆,不能像平时在家里,完全素面朝天甚至一天都不洗脸。李兰刚坐到梳妆台前,刘军的电话进来了,她感觉自己刚刚才放下电话(其实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几分钟,他就到门口了。

    李兰不想让刘军等得太久,化妆就从简了。她只是淡淡地描了一下眉,她的眉毛本来就弯得很好看,只要在眉痕中线描描,再把眉梢稍稍地挑一下,她的眼睛马上就生动起来;接下来再用唇膏涂涂嘴唇——李兰今天用了亮彩淡粉色,淡粉色看上去就像没涂口红,却又能让嘴唇充满性感;迅速地描画结束,李兰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下自己,清爽中含着性感,端庄又不失妩媚,她对自己很满意,满意到她竟然想到了一句诗:浓妆淡抹总相宜。她在内心夸了夸自己,然后挑了一件连衣裙套在身上。李兰很喜欢这件连衣裙的款式,其实也不能完全叫连衣裙,而是介于连衣裙与旗袍之间的一种裁剪,上半身有着旗袍的贴身感,而在腰胯以下,却有着连衣裙的宽松随意,上半身突出的曲线和下半身的潇洒在腰部有一个恰到好处的过渡,把性感与端庄完美地结合起来了。颜色当然也是李兰喜欢的天蓝,但又比纯粹的天蓝色沉一些,既感觉飘逸又不失稳重。李兰穿好之后,下意识地提着裙子晃动了一下裙摆,裙摆扇起的一丝微风,在她的腿间轻轻流过,她感觉到就像刘军亲吻她大腿时的呼吸,她很陶醉地闭上眼睛,回味了几秒才睁开,然后拎着包带上房门,快步下楼。

    刘军从车窗里看到李兰在明媚的阳光下面,从小区大门里款款地走出来,竟然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声:她真美!这说明刘军内心是很欣赏李兰的。一个总是愿意从情人身上发现美的男人,肯定是一个在感情上有投入的情人,而这样的情人是非常难得的,李兰很清楚这一点。李兰上车之后,刘军没有立即开车,而是由衷地赞美李兰:你真美。李兰心里很受用,但嘴上还是反问了一句:你真这么觉得?刘军说,当然。他看着她的眼睛,又补充一句:看着你从那边走过来的样子,我都想要了。他说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她知道他不是假意奉承,她把脸往他肩上贴贴,同时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大腿上,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身体的存在,轻轻地说了声,先逛街吧。

    大十字是一个商场林立的商业中心,相当于我们这座城市的王府井、徐家汇,百盛、银泰、开元、金花、赛格、金鹰、军城、金莎、百汇、秋林十大商城在十字的四面紧密排列,争奇斗艳,仿佛挤在一起的十个美艳女人,争相展示着自己的性感。

    商业中心的好处是方便,看和买都能在一地解决;商业中心的坏处是不方便,人太多了,十字街心路面以上十米的环形过街桥和路面以下二十米的地下通道,永远都是摩肩接踵、挤挤挨挨的,停车当然也很不方便。

    开车从李兰家到达大十字大概花了四十分钟,找停车位却花了近一个小时,最后却停在了离大十字两站路的一家酒店的地下车库里。好在李兰和刘军只是要逛街,并没有更具体的目的地和目标。乘电梯上到酒店大堂,顺便去了一下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李兰想起来,这个酒店,她是和刘军一起住过的。刘军去柜台登记房间的时候,她独自去了洗手间,那时候她并不是想上厕所,而是还不习惯和情人一起站在酒店的前台等。和他做爱她是坦然的,但是和他一起站在前台等着登记完之后拿他们将要去做爱的房间钥匙,她就无法做到坦然,远远地站着等,也让她感到很不自在,所以她才去了洗手间。那时候是她和刘军在一起的初期,去酒店开房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感觉,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一起住过的酒店也有几十家了,她已经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偶尔还会有亲切之感,就像有些酒店里的牌匾写的那样:宾至如归。想到这里,李兰笑了一下。

    从洗手间出来的李兰面含笑意,让刘军感觉有些疑惑。笑什么呢?他问她。李兰并没有回答,而是笑得更厉害了。李兰平时是不太爱笑的,只有和刘军在一起尤其是两个人单独在酒店的房间里的时候,她才会很放松自己的表情。刘军再问,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啊?李兰就说,宾至如归。但是刘军并没有弄懂她的意思,他以为她在说洗手间,他说五星酒店都这样啊。李兰收住笑,挽住刘军的胳膊说,走吧。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一直挽着胳膊,走出酒店的时候他们很自然地都松开了对方,他们并排走着,就像同学、同事和朋友那样并排走着,两肩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情人毕竟和夫妻的感觉不一样,尤其在自己的城市,在自己城市的周末的商业中心地带,谁知道在哪里会有一双揣着一颗八卦之心的眼睛呢?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激荡着一颗胡乱跳动着的不羁的心,所以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手拉着手逛公园,但是到了后来,一起牵手招摇的时候越来越少,就像司机,只有新手才会不知死活,老司机车开得越久胆子就越小。是激情消退了吗?据说情人间感情的边际效应是在初时的身体接触中达到峰值,之后就进入渐次降低的过程之中。他们并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渐渐地减少了在公共场合的亲密举动却是两个人的默契。这样的未经约定也不曾说破的默契,似乎也是两个人相处合拍的一个证明,甚至还因此更加强了两个人的感情。也许在内心里,他们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他们不想因为某个意外事件而中断他们想要更为绵长地持续的相处。

    他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向大十字方向缓步走着,两人之间保持一到两个拳头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即,不离,既没有亲密相携,也没有口头交谈——其实是无法交谈,置身在周末的城市商业中心街道的车流、人流之中,交谈需要用叫喊的方式才行。他们当然不能叫喊,他们也没有需要用叫喊来交谈的内容,但是这样的逛街似乎也并非预想的情人一起逛街的样子,既没有目标,也缺乏情调,甚至连明媚春光也消失在人头攒动之中。

    刘军首先意识到在这里逛街是个错误,但因为是李兰提出来要到大十字来逛的,他不能现在就说这是个错误,也许她心里是有什么目标或者想买个什么东西呢;李兰当然也意识到了这是个错误,因为很久没有到大十字来了,她不知道人会如此之多街道会如此拥挤,尤其满大街都是些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令她感到些许的不适,好像这座城市里十几所大学所有的女生都涌到了街上,相比之下,她们才是春天本身,比盛开的桃花还要艳丽,但是李兰现在更想去看桃花。李兰意识到了但不能说这是个错误,她不想让刘军感到她过于任性,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早上说要逛街现在说要看桃花。李兰越来越懂得把自己的任性尽可能地控制在和刘军单独在房间、在床上的时候,她知道那时刻的任性是他所欢喜的,是他愿意放任的,是有魅力和味道的,是能够唤起他的激情的,那与其说是任性不如说是另一种调情,当然她自己也很享受那样的任性。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太任性,虽然在人流里走着已经让她很不耐烦了,但她还是忍受着,和他并排走在街上。

    解救这一对情人的是老天爷。他们刚刚走出一站多路,天空忽然变暗了,然后是风,忽然就刮起来并且越刮越大,紧跟着就传来了滚滚的雷声,天空更暗,黑云压城,狂风大作,携着沙尘翻腾,然后就下起了雨,大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春雨,他们钻进旁边的金莎购物中心,一楼已经挤满避雨的人,刘军说,八楼有咖啡厅,我们上去坐吧。

    在八楼找咖啡厅的时候,李兰看到了一间鱼庄,看到那个招牌,那个店名,突然就想吃烤鱼了。其实她也不是想吃鱼了,而是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就在这个同名的鱼庄。女人总是会把她和男人的第一次牢牢地记住,但是男人却常常疏忽,刘军早已忘记他第一次和李兰吃饭的店名,因为那不是特意订的地方,而是在小巷里顺便走进的一家馆子。李兰用胳膊碰碰刘军说,我想吃鱼了,与此同时还示意刘军看那店的招牌:顺城鱼庄。但是刘军并没有会意,他只看到了鱼庄,却并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次,甚至走进饭馆以后刘军也没有提起这事,这让李兰感到有些失望。

    每次进饭馆,刘军都先把菜单交给李兰,他的意思当然是让李兰点她喜欢的,然而几乎每次,最终都是刘军点的菜,李兰懒得在吃喝上动脑筋,无论他点了什么,她都觉得好吃,所以几年下来,刘军一直不知道她喜欢吃的是哪些菜。刘军喜欢她这样柔顺地接受,他觉得一个女人这样对待自己的情人,是因为心里含着对他的情愫;而李兰喜欢把这种事情全推给刘军,则是他每次点的菜都那么好吃。这样一来,两个人在吃这件事情上就形成了默契,而这默契让他们感到美好和舒服。

    在顺城鱼庄坐下来之后,刘军习惯性地把菜单递给李兰,但是李兰并没有接。他递出菜单的时候,她正眼神幽幽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所期待,这让刘军有些疑惑,她是什么意思呢?刘军立即想到,她可能觉得这是多余的吧,反正总是他点菜,何必多此一举呢。刘军觉得她可能不太想看菜单了,即使她把菜单从头翻到尾,最后还是要交给他来点,这样想的时候,刘军就把菜单收了回来。李兰这时候说话了,“这顺城鱼庄的菜单还用看吗?”李兰这样说的意思,是想唤起刘军的记忆,她的语气里特别强调了顺城鱼庄,但是刘军仍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刘军说,总要看看才知道都有些啥嘛。刘军显然是不记得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饭馆,他竟全然不记得了,这让李兰有些伤心,她一反平常,对着服务员脱口而出,“一条葱香味的烤鱼”,声音竟有些变形,接着又补了一句,“三斤左右的。”

    李兰和刘军手牵着手走在顺城巷中,那时天色将晚,路边饭馆里飘出的香味诱惑他们走进了顺城鱼庄,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香辣烤鱼是饭馆的招牌做法,但是李兰说她不能吃辣,所以刘军当时点的葱香烤鱼,并且特别叮咛服务员,鱼要三斤左右的就可以了。这些李兰都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是第一次和刘军吃饭。女人几乎是本能地会把和她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的各种第一次记在内心,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吃饭,第一次做爱……第一次似乎有着刻骨铭心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和贞节观或处女情结之类有什么内在关系,反正她所珍重的第一次如果被男人有意无意地忘记了,她是会非常伤心和失望的。此时失望而且伤心的李兰,并没有发作,她只是从包里掏出手机,低头在面板上划拉着。

    坐在对面的刘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李兰以前甚至言辞激烈地抨击过吃饭看手机的行为,既然要出来坐在一起吃饭,又何必不说话各自埋头于手机呢,那还不如大家不出来相会呢。李兰拿出手机,刘军开始以为她只是看一下信息,他在等她看完,好开口问她情绪怎么突然有些不对,但李兰却一直埋头在手机上划拉,似乎并不想抬头说话。

    刘军没话找话地说,“哎,你看”,刘军努努嘴,示意李兰看旁边的一桌,“猜猜他们是什么状况。”旁边桌上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大概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显然是一对恋人。桌上的烤鱼已经吃到一半,两人对面而坐,却各自埋头于手机,时不时地用筷子夹一口菜送到嘴里,只是在搛菜的这一刻顺便扫一眼对方,然后继续埋头。他们没有交谈,表情里没有争执过的迹象,顺便扫对方一眼的时候,眼神里似乎还含着些许的情意,就像一对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对世界和彼此,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像夕阳,平和、无言而温暖。李兰疑惑地说:“他们怎么了?”

    刘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被旁边桌上的年轻人听到,于是也拿出手机,他在上面给李兰写微信:“他们好像一对老夫老妻一样,互相习惯,互相适应,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同时却又都互相需要,他们已经没什么要交谈的了吗?如此年轻,没有交流却仍然散淡地待在一起,你觉得这是出于感情还是习惯?或者是动物性还是人性?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给人的感觉都那么老呢?生活还没有开始,可他们就已经老了。”

    李兰又一次转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桌子,她试图从他们的状态和表情里,找到刘军说的那种东西。她很佩服刘军的观察能力,但她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能发现两个年轻人的特别之处,更别说老夫老妻之感了。她觉得自己只看到了两个孩子,两个玩手机的孩子,和那些过马路不看红绿灯只顾玩着手机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他们是一对恋人,也不过是一对爱玩手机的年轻恋人罢了。李兰觉得刘军可能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她觉得只有把观察和想象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刘军所说的那种感觉。李兰说,我觉得他们挺好的。

    李兰的话大概被邻桌的年轻人听到了,男孩子朝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女孩子也朝这边看,目光依次扫过李兰和刘军,嘴里嘟囔了一声,但他们没听清说的什么。只见两个孩子同时站了起来,很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男孩子拎起两只购物袋,女孩子跟在后面,一前一后离开了。李兰看了一眼刘军,眼睛里的意思是,我们把那俩孩子惊着了。但刘军并没有领会,他以为她是不同意他的说法,刘军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我觉得咱俩才像老夫老妻”,李兰说,“老得都快丧失记忆了。”

    刘军听闻此言,感到李兰似乎话里有话,但他却不知道她这话是从何说起,他试探着问了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无数个星期天中的一天,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春雷大雨沙尘暴,葱香烤鱼老夫妻。”李兰说着,突然想笑,她觉得后面两句像一个对联。

    李兰说葱香烤鱼老夫妻的时候,他们的菜正好上来。“葱香烤鱼”,服务员说,“请慢用。”这让李兰刚要憋回去的笑终于还是笑出了声,刘军也跟着笑了,虽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顺城鱼庄烤鱼的做法,是把烤好的鱼,放在加了各种蔬菜的长方形金属餐盘里,放入不同口味的作料加汤汁炖着,介于干锅与火锅之间,有点像冒菜,但不同之处是餐盘下面却架着炭火,很适合在春秋季节食用,如果再配上小酒,尤其舒服。李兰说:“给你要瓶小二吧。”李兰记得他们在顺城巷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刘军就要了小瓶的二锅头,她尝了一小口,辣得直想吐,那天刘军显得很兴奋,喝了两个小二。刘军说:“我开车呢。”“哦,我倒忘了这茬了。”李兰的意思是想唤起刘军对他们第一次的记忆,但是刘军显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小二也不能让刘军想起顺城鱼庄,失望的李兰,心里有些酸楚。李兰说:“那我喝一杯吧。”

    李兰很少有主动要喝酒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形,如果不是太兴奋,就是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刘军有些吃惊地看着李兰:“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喝酒?心里有啥不舒服?”李兰说没有什么,就是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吃这个烤鱼、喝点小酒才舒服。其实,李兰是想找一个能让自己从刚才的失望情绪中脱身出来的东西,她不想在和刘军的约会中被不良情绪带走,喝酒是一个岔开情绪的行为,换话题则是另一个有效的方式。李兰很努力地让自己想点别的,譬如,她前几天刚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有一个观点,说人的出生就是从另一个世界到这个世界找到一个躯体(但她想不起来书上说的是躯壳还是房子),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个灵魂找到一个可以住在里面的肉体,有些灵魂住得舒服就过得幸福,有些灵魂住得不舒服,这样的人就过得不幸福。李兰觉得她一直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是属于哪种,而李兰弄不明白的原因是她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成房客和房子。想到这里的时候,李兰莫名其妙地想到刚才离开的那一对年轻恋人,她突然问刘军:“你觉得刚才那个女孩打过胎吗?”这中间的思维大概是这样一种桥接过程:她从房客和房子联想到身体和住在身体里面的小生命,而刚才离开的那个显得丰满成熟的女孩子的屁股和腰肢,令她想到了怀孕这件事情。

    李兰的问题太猝不及防了,以致让刘军有些吃惊,他看着李兰,心里在想,她今天说话怎么有些反常呢?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包括她突然兴起要到大十字来逛街,都不像她的做派,她是有什么心事还是出了什么事情呢?难道是她怀孕了?但他们每次都是采取了措施的,没有可能出现意外啊。刘军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李兰:“你怎么会想这个呢?”

    “没有怎么啊,我就是觉得她说不定会怀孕啊”,李兰说,“读书期间又不能生孩子,就得打胎啊,那就像一个房子不能住就得离开喽。”

    刘军这回是眼神定定地盯着李兰在看,他觉得今天的李兰真的是有些不对劲了,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李兰。他盯着她的眼睛,嘴巴张了下,却又没说出什么。李兰反过来倒对他的诧异的神情感到诧异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李兰说,“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刘军关切地说,“没出什么事吧?”

    “你说什么?我出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事你喝什么小二嘛。”

    提到小二,李兰就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路上,顺城鱼庄、葱香烤鱼、小二,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刘军喝了两瓶小二,人很兴奋话也多,从饭馆出来,再次走在灯光暗淡的顺城巷的时候,他第一次拥抱了她并且吻了她,当时他满嘴的酒气扑到她脸上,如果不是满嘴酒气,也许她会回吻他的,李兰扭转着躲开了他的嘴唇,表现出女性本能的矜持,但她心里当时想到的一个词却是“酒壮怂人胆”。“酒壮怂人胆呗。”李兰说,“不过酒也能让人健忘。”

    刘军疑惑地看着李兰,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酒这东西,能壮胆也能让人失忆健忘,所以很多人拿酒当借口干坏事,又拿酒当借口说自己不记得什么了,尤其是某些男人。”李兰这样说的时候,温柔地瞪了刘军一眼,爱意柔情和怨尤,在女人这里,经常是纠缠在一起的,甚至那本身就是感情中的一体两面,根本不可能分割开来。

    李兰又说到了酒和男人,更让刘军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确定地认为,李兰今天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了。“你不要喝了。”他再次说道,并且把小二从她手边拿开了。

    李兰看出来刘军是真的觉得她不对劲了,也许他以为几口白酒让她有些言语混乱。她平时是不碰酒的,偶尔喝几口也是喝红酒,那也只是用嘴唇抿一抿,沾点酒味而已,而且刘军没见过她喝白酒,现在几口二锅头下肚,刘军当然会认为她出什么状况了,不过能让他着急担心,她还是挺开心的,虽然他仍然没有想起她希望他想起来的事情。李兰假装像喝多了的人那样说了声,“我没醉。”然后,看着刘军嫣然一笑。

    刘军还没有从诧异中回过神来,李兰又起身从对面坐到了刘军旁边。她左右看看,然后伏在刘军耳侧,悄声对刘军说,“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去停车的那家酒店做爱吧”,刘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试图扭过头看她,她又扯住他的耳朵让他转回去,“听着雨声看着外面雨中的景色做爱,多么有意思,如果还打雷闪电,就更有意思了,我就爬在窗台看着外面,你从后面……抱着我……”

    和刘军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李兰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很特别浪漫的想法,有时候的突发奇想,会让刘军猝不及防。譬如去年夏天他们去山里玩,看到山间一大片开满野花的草坪,李兰有些激动地扑倒在上面,叫喊着让刘军也躺上去,她说软和得很,比床垫舒服多了,然后她就要在草坪上做爱。刘军说有人路过会看到,她说如果有人看到了就会自己躲开的。这让刘军经常感到困惑,矜持的、温顺的、谨慎小心的李兰和狂野的、充满奇想和异思的李兰,似乎并不统一,有时候他会觉得,李兰的身体里,住着好几个不同的李兰,刘军把这归结为任性,在他面前任性的李兰。任性的李兰说过要在大雨里去酒店做爱之后,就不想再继续吃烤鱼了,她被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催促着,急切地就要立即结账离开。但是,他们不知道,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他们走出金莎购物中心的时候,不仅雨停了,而且阳光灿烂,除了地上残留着一些雨水之外,一个多小时之前春雷滚滚黑云压城的情景好像并没有发生,这让原本满怀激情的李兰心情陡然失落,就像股票突然跳水。雨已经停了,还要不要去酒店开房呢?并排走向酒店的刘军和李兰,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刘军没有说出来,李兰也没有说,他们只是朝前走着。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刘军的脚下迟疑了一下,他看看李兰,李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还是回家吧。

    刘军明白,今天的约会结束了。

    多年的老情人刘军和李兰的约会,并不是每次都要去酒店开房,并不是每次都要做爱,多年的老情人,其实更多的是依恋,也许还包含着习惯。吃饭,喝茶,聊天或者不聊,一起坐坐走走,出去看看,也是情人的方式,他们都已经不是小青年了,没有那么多荷尔蒙力比多需要释放。不过这样的老情人的约会,有时候也是挺无聊的,但是老情人却并没有从无聊中脱身出来的想法,依恋和习惯大约也是情感的一种方式,也许是最重要的部分。两个人既不会分开也不会有分开的想法,谈不上不弃不离,其实是既不弃,也不离,两个人深陷其中的并不是泥淖,而是一池温泉,但这温泉并不在自己家里,在宾馆酒店在度假山庄在旅途之中,老情人有时候老得像夫妻一样,甚至感觉上比夫妻之老还要更老——毕竟身体未老,情先老了——但却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相对牢靠的联系与牵绊。实际上,情人是不能像夫妻那样老去的,情人们也不愿意让他们的关系老去,因此就要创新,要找到新鲜的方式以保持激情。有一阵子他们在网络上找到了新鲜玩法,他们尝试着在网上进行激情聊天,两个人每次都在聊天工具上换一个不同的名字,他们在视频中看着对方的身体互相调情……但是几次之后李兰就不干了,李兰想象着激情被唤起的刘军在之后会去和老婆同床,她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李兰后来说这太可荒唐的,她说情人间用网络激情,想起来就觉得可笑。那是在之后的一次约会之中,李兰说那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跑了只剩下肉体在动,有一种分裂的感觉,以后再也不要那样子了。不过老情人的问题依然存在,那就是约会和做爱之间次数的差距在加大,开始的时候约会必会上床,甚至约会的第一事项是做爱,而老情人却是约会多做爱少,三四次约会之中,做爱的时候却只有一次,约会就是约会,是依恋和习惯,而今天李兰的突发奇想却也被吹走那一阵雨的大风吹走了。

    李兰说,还是回家吧。然后他们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坐上车子,发动汽车,这一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车子驶出车库拐向大街的时候,刘军问了一声:“你确定要回家吗?要不要去郊外转转?”李兰身体倾斜倚靠着座位,低沉但是坚决地说:“回家。”

    情人之间的感情,很容易被情绪影响,即便是老情人也是如此。情绪影响感情,情绪催生想法,有时候突然生出的情绪中瞬间产生的念头,又会激发出某种激烈的言语,甚至产生出某种意想不到的决定。李兰这天的情绪转变就是从刘军记不得顺城鱼庄开始的,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这种略感失望和失落的情绪会把他们的约会带向什么方向,带到什么地方,当她很坚决地说“回家”的时候,她感觉到,似乎不仅约会结束了,也隐隐约约的有什么别的东西在结束。

    回家的路上李兰都是闭着眼睛的,但是她并没有睡觉,到了小区门口,车停下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李兰看着刘军,突然说道:“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到跟我结婚呢?”在过去的这很多年里,她从未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她觉得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问这样的问题,她自认不是愚蠢的女人,她从未问过,是因为她知道答案。刘军狐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很偶尔的、一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刘军说:“当然有过。”

    李兰说:“把车开进去吧。”

    车子进了小区,开到以前送李兰回来时曾经停车的位置,但是李兰并没有下车。李兰说:“到前面右拐,进去第二栋楼前面的车位上停下吧。”这么多年里,这是刘军第一次把车开到李兰家的楼下。“上去坐会儿吧,我有话跟你说。”这也是李兰第一次邀请刘军去她家,刘军有点吃不准她今天为什么这样,他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有些迟疑。李兰笑了,“别害怕,家里没有人吃你啊。”

    “那你想谈什么呢?”刘军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算得上是我的知己啊,”李兰说,“我在考虑离婚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注释

    [1].秦巴子,诗人,作家。作品被收入海内外数十种诗、文选集。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日文。曾被《亚细亚诗》《当代青年》评为“十佳诗歌作家”“十佳青年诗人”。出席《诗刊》社第十一届“青春诗会”,获得新世纪诗典年度大奖(2012)金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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