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堂间有两扇门。
前面的门对着街,后面的门对着天井。前面的街上很热闹,人来人往,后面的天井也热闹,天井里人家多,事情也多,所以宋老先生住门堂间,住了几十年也不厌气。
宋家里不是住房困难户,他们有朝南的大房间,还有朝东的厢房。毛头说:“阿爹你搬出来,我住门堂间吧。”
毛头是宋老先生的大孙子。毛头是孝顺的,不过他也向往住门堂间的自由。他们家把朝南的大房间一隔为二,毛头住前面半间,毛头的爷娘住后面的半间,毛头住的地方就变成了穿堂间,所以毛头在家里的一切活动逃不过大人的眼睛,毛头想自由。
可是老先生说:“门堂间我是不让的。”
毛头说:“哎呀,老大爷,跟你换,是为你好呀,门堂间刮风漏风,落雨进水,有什么好呀。”
毛头的爷娘也说:“就是,你搬出来吧,让毛头住门堂间,不然人家要骂我们的。”
老先生没有办法,他就告诉他们:“我跟你们说,门堂间只有我可以住,我住了就太平。你们进来住,要见怪的,以前没有告诉你们,门堂间是有怪……”
毛头他们就很有劲,问有什么怪。
老先生就说起从前的事情。从前宋老先生的二伯父,买了一口寿材,放在门堂间,有一天夜里,二伯父养的一只小狗就趴在门堂间的板壁上哀哀地哭了大半夜,到天亮时候,二伯父吐血而亡。大家都说是怪,二伯父的身体,原本是很好的。
宋老先生的二伯父,其实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因为他是过继给大房里的,所以把自己的父亲叫做二伯父。其实二伯父是因为破产而死的,破了产,伤了心,就吐血,就死了。
宋老先生是常常要讲一点点古,可是关于门堂间里的怪,关于一只小狗的哭,还是第一次讲。毛头虽是个人模人样的小伙子了,听了以后,就不再提换房的事了。
从前宋家里的人,在商界是有点名气的。宋老先生的二伯父宋子深早年就在苏州城里开了很大的米行,由于经营得法,事业不断发展,后来十分兴旺。有一年宋子深到乡下小镇检查下面的代理人收购稻米,他去的那个古镇,是一个商民繁会的地区,方圆数十里农村,十多个乡镇的物资都在这里集散。由于当时还没有公所,没有专人专事管理进进出出的农产品,多而又杂,尤其是稻米的集散十分混乱,宋子深后来就在这里创设了第一家米酱行,商号宋和美。宋子深叫自己的阿舅做了经理,开行时就有职工七、八十人,到旺季雇临时工有头二百人,为古镇商业的发展,经济的繁荣起了第一推动力的作用。
但是到后来几年的情况,宋家的人并不很清楚,因为那时候宋子深不让小辈继承他的事业,他要叫小辈读书,所以也从来不带他们到乡下古镇上去。一直到他死了,家里人才发现宋家在小镇的事业早已败落,究其原因,是他的父亲弄不过后来发展起来的当地势力,一直到被挤垮为止。因为宋子深在后来的几年,将大部分的力量投到下面去,所以下面一垮,宋家的实力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宋家里毕竟家大业大,在城里还有一些店行,好歹让小辈支持下来。
现在宋先生老了,就常常要拿那些古话来讲给别人听,嘴角上总是有两堆白沫。人家烦他,就说:“老先生哎,唾沫是精神,你养养精神吧。”他就很不开心。人到老了,不开心的事情就多起来。有许多本来跟他不搭界的事情,也会惹得他不开心的。
同天井住的老潘,是给单位看看大门的一个工人,文化不高,却喜欢弄盆景,宋老先生是很不以为然的,说老潘弄盆景是阿胡乱,人家老潘气量大,也不同他计较,但心里发犟劲,要弄出点名堂来给他看看。
老潘果真就弄出名堂来了,他培养的一盆五针松,取名“老龙探海”,参加一个盆景大赛得了第一名。
“老龙探海”得胜回来,老潘把它放在天井当中,正对门堂间的后门。邻居里晓得了消息的,都来看“老龙探海”,来看的,自然都要说几句客气话,宋老先生走出门来,看见大家围住老潘。
毛头问老潘:“一等奖,奖了什么,拿出来看看。”
老潘笑咪咪地,不响。
别人就应和毛头,让老潘把奖的东西拿出来看。
老潘拗不过,就进去拿出来,一看,是一套书,十来本,都是讲怎样搞盆景,怎样养花的。
大家开心地大笑,老潘也笑。
宋老先生走过来,拿一本书来翻翻看看,说:“什么叫‘盆景的意韵’,你懂吧?”
老潘毕恭毕敬地说:“不大懂,我就想来请教老先生呢。”
老潘是真心的,他晓得老先生从前读了不少书,是真有学问的,老潘是很尊重他的。
宋老先生叹口气,有点恨老潘这块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盆景讲求意韵,要做到纡回入画,且画中有诗,诗中有情,情中有韵,使人观赏之后,感觉余韵悠扬,浮想联翩……”
说得老潘不住地点头,嘴里直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毛头这时候来煞风景,说:“阿爹,你这么懂经,你也弄几盆看看,也去得个奖呢。”
老先生摇摇头,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也。”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外走,把诚心求教的老潘晾在一边。
毛头对老潘说:“你捧他个热屁。”
老潘说:“我是不懂,我文化低,瞎弄弄的。”
老先生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老潘说:“几时有空,我细细地同你讲讲。”
毛头他们又笑,老先生一天到晚,时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比上班人还忙,走到东走到西,总有他要管要讲的事情。
到下昼,宋老先生就去泡混堂,他七十五岁的年纪,身体算是健的,自从去年前面大马路上的温泉浴室开辟出一只堂子,有了高档设施,高档服务,老先生就经常要去泡混堂了。
老先生出了大门,就看见街对面的大树下摆了棋盘。老先生走过去,看了一会,就叫红方走当头炮,红方没有睬他,他又说红方是臭棋,人家烦他,说:“唉,谁臭棋来下一盘就晓得了,你来不来?”
老先生摇摇头,叹口气说:“现在的人。”就一径到浴室去了。
宋老先生买了票进去,就见老吴在忙。老吴是温泉浴室的老工人,冒六十了,还在做。从前他是从苏北乡下出来的,没有什么牌头,所以在这里做了大半世的人生,仍然是一个工人。年轻的时候,浴室没有自来水,他是专门帮人家拎盆汤水的。后来有了自来水,用不着拎来拎去,他就帮人家擦背。当中停了十几年,老吴一家门回乡下去了,后来从乡下回出来,就叫他去烧锅炉,现在擦背又恢复,老吴又过来擦背。人家都讲老吴好像是只棋。
老吴同宋先生是老相识,看见宋先生来,就招呼他:“宋先生,来啦。”
老先生点点头,说:“谢谢你,今朝相帮擦擦背。”
老吴说好,把他引到一间小房间门口,说:“你的位子在这里。”自己就去忙别样了。
原先浴池里的躺椅都是摆在一起的,一大间,像旅馆里的统铺,后来改出几小间,小间的收费当然要高一点,但收入却很好。
宋老先生买的这个小间,是双人间。推门进去,就看见另外一张躺椅上,一个大胖子赤条条地躺在上面睡觉,一房间的酒气。老先生勉勉强强地坐下来,刚刚想脱衣裳,大胖子一串呼噜,打得他心惊肉跳。老先生连忙退出来,看老吴不在,就对一个小伙计说:“喂,我不要这一间。”
小伙计看看宋老先生的手里的牌子,说:“没有这么便当,你的号头就在这里,不好变的。”
老先生说:“我要一个单间。”
小伙计看看他,说:“单间,单间是单间的价钱。”
老先生就很生气,说:“啊,你看不起我,我出不起单间的钞票啊?”
声音大了,老吴听见,就赶过来,劝了老先生,叫小伙计帮他去换了单间的票。票价要贵一倍,宋老先生不在乎。老吴说:“你不要同他们计较,他们是刚刚招来的临时工,都是乡下头出来的,还不大懂,现在城里小青年,不肯来做混堂了,浴室要断档了。”
老先生气哼哼,说:“现在乡下人,真是不得了,城里人的世界变成了乡下人的世界了,乡下人,没弄头的。”
老吴虽然在城里住了几十年了,但根子里也是个乡下人,宋老先生这样说,等于是指着和尚骂贼秃,老吴总归不大开心的。何况这一批临时工,还是老吴亲自到自己家乡去招来的,所以老吴就要为他们讲几句公道话。老吴说:“不过我们这里是亏得他们这几个人,重生活全是他们做的,倒底是乡下人肯吃苦,倘是换了城里的小青年,不晓得怎样的喇叭腔呢。”
宋老先生想想老吴的话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进了单间,脱了衣裳,就下池子泡。池水不冷不热,暖烘烘的,泡得很舒服,宋老先生就不想起来,还是老吴叫他起来。年纪大的人,时间泡得太长,不大好的。宋老先生起来,老吴就帮他擦背,老吴擦背,是很有一套功夫的,叫软硬功。老吴一双手往背上一搭,就叫人说不出的惬意。其实宋老先生常常来洗浴,也没有什么污垢,多出两块钱,擦擦背,活络活络血脉。
擦了背,老吴说:“宋先生,你进去睡歇吧,时间还早呢。”
宋老先生就进了单间,躺下来,拿条清爽的浴巾盖了肚皮,就觉得浑身松软。他闭了眼睛,却是睡不着,心里有点闷。他想是不是这个单间太小了,就披了浴巾出来,到外面大间的统铺躺下来。小伙计看见,就笑他,说他寿头。老先生出来占了别人的位子,那个人洗过浴出来,看自己的位子被占了,乐得跟他换,就到单间去了。
老先生躺在外面,不想睡,就想同老吴说话,却不见老吴。他身边的两个年纪轻的人,正在谈什么“吃进抛出”“六五四三”,老先生就往边上移一移,离他们远一点,他对这种人嗤之以鼻。后来两个人当中有一个勾过头来看宋老先生,然后就笑起来,说:“喔唷,是宋老伯。”
宋老先生也朝他看看,不认识他。
可是人家却是十分亲热,说:“老先生,你不认得我了,我上个月还到你屋里去过呢,我同你儿子是一起的。”
宋先生听说是儿子的同事,就不好再摆架子,笑笑,说:“噢,我忘性大。”
接着那个人又介绍另一个给宋先生,说是开发公司的王经理。
他不大喜欢这两个人,儿子的同事他也见过,都是儿子一样文绉绉的人,这个人不像,所以,他一边答应,一边说:“我弄错了,我的位子在里面。”
宋老先生回到单间,看那个同他换位子的人已经睡着,他不好叫醒人家,就穿了衣裳走出来,也没有同儿子的同事打招呼,就走出去了。
走出来,宋先生就看见老吴立在浴室大门口,低倒了头,正在被一个胖女人骂。宋老先生走近去,看见那个胖女人的唾沫喷在老吴的面孔上,老吴也不避开。老先生看老吴可怜的样子,吃瘪的样子,就过去对那胖女人说:“哎哎,有事情好商量啊。”
胖女人回过头来朝宋老先生看看,说:“你是什么人,你搅什么脚筋。”
被人家一凶,宋老先生就闷了,老吴过来说:“宋先生,你出来了。”
宋老先生想说什么,老吴就拦住他:“你慢走啊,路上小心车子啊。”
胖女人丢开宋老先生,又去骂老吴什么老百脚,老棺材老猢狲,宋老先生听了,不敢再多嘴,连忙走开了。
宋老先生因为泡了浴以后没有歇好,就有点疲劳,走过大马路上新开放的旧园林残粒园,他就买了门票进去。残粒园里有茶馆,可以泡杯茶,解解气。可是到茶馆一看,关门打烊,问了,说是地段上停电停水,茶馆也只好歇生意。老先生脚里无力,走了一段,就在一处石栏杆上坐下来歇脚,看多多少少的游人从他眼门前过。他坐的一处,背后是好景致,有拍照的人来,叫他让开,他就往边上坐,倚在廊柱上,眯了眼睛想歇一歇,后来就睡着了。
后来园工走过来,看见宋老先生在睡觉,就推醒他,说要关门了,叫他出去。
宋老先生困势懵懂走出来,身上有点凉,就打了三个喷嚏,有一点清水鼻涕流下来,他不晓得。他想起小时候他的外婆常常说,一嚏有人想,二嚏有人骂,三嚏有人说好话。
下
门堂间终究是住不下去,宋家的小辈要把门堂间租出去,给人家开店,老先生自然是不肯的,可是儿子和孙子说:“不租房间,没有钱用,你拿钱出来。”老先生拿不出钱来。
近几年来,宋家屋里的日脚总是过得急巴巴,天地良心,倒不是他们宋家里家底子比别人家差,说起来,从前宋家里也是苏州城里有点小名气的人家,虽说后来败了,但不过房产家私还是有一点的。只是宋家里的人,天生的好吃不好做。老古话讲,坐吃山空,宋家里的人也同别人家一样,自己做自己吃,日脚就不能很顺心了。
在每个月巴望发饷的时候,宋家的子孙总是怨自己命不好,为什么宋家上代头的人,可以吃吃白相相,轮到他们,便要自做自吃,总归不服气。
宋家里住的地方是比较冷僻的,因为在大马路的背后,大家在这里太太平平地过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可是后来大家就发现世界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大马路变得狭窄了。大马路上天天要堵塞,性子急的人,就从这边的小弄堂绕过去。原先这里是三排房子夹两条小弄堂,后来就拆掉了当中的一排房子,变成了两排房子夹一条大弄堂。
以后,大马路上挤不过去的车子就一律从这边绕道,再以后,大马路上挤不进的店门,也开到这边来。所以,原来缩在角角落落里的小门堂,现在就金贵起来了。
宋家里的门堂,靠近四叉路口,市口好,所以,寻到宋家门上来租门面的人很多,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都有。租金多少,叫宋家里只管大胆开口,他们的胃口,好像大得不得了。宋家里的人就发憨,说有得租给你们发财,我们自家为什么不做。可是宋家的人天生的好吃不好做,到左邻右舍的门面差不多都租出去了,他们还没有做起来,后来一家门商量下来,自己既然做不来,还是租出去。
过了几日,就有小工来收作宋家里的门堂。隔壁乡邻就过来打听,是什么人租了门面,开什么店。做小工的人说是五龙公司,开五龙商店。别人也不晓得五龙公司,五龙商店是什么。后来,就来了几个乡下人,立在拆得乱七八糟的门口,叽里哇啦,苏州乡下的口音,讲话就像说书先生说大书,把“我”说成“奴”,把“同志”叫作“疼志”,惹得几个看热闹的小青年发笑。交谈下来,才晓得是乡下人进城开店。宋家的房子,开价肯定煞辣,一般人是吃不下来的,现在倒是乡下人派头大。
收作门面的这段日脚,宋老先生总是拎一张凳子,捧一把紫砂茶壶,在门前坐,一本正经地看他们做,看他们挑灯夜战。
别人就过来同他搭牵,问他收多少租金。
老先生说:“我不晓得,不多的,一点香烟钞票。”
别人自然不信。但回过头来仔细想想,也是可能的。宋家的小辈,都是能吃会花,何况现在香烟又是很贵,宋家里的人讲究吃,看他们抽烟,不是云便是贵,开销就大了。
宋老先生坐在门前,看人家把他们宋家的屋子弄得面目皆非,心里很难过,就说:“这帮乡下人,啧啧,现在乡下人,啧啧。”
别人就说:“就是呀,现在乡下人,啧啧,不得了。从前乡下人,孵在田里种稻,做煞,苦煞,现在他们活得落,兜得转,样样到城里来轧一脚。”
大家想想也是的,从前乡下人只晓得在田里闷做,顶多出来卖点蔬菜卖点蛋。现在是拆翻天了,城市里的角角落落,什么地方没有乡下人?乡下人来做城里人的天下,也是没有办法的。
说来说去,总归是发发牢骚,怨怨世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好讲。
几天功夫,宋家里的旧门堂间就换了一只新面孔。看看那些乡下人,十不像,着西装没有着西装的样子,带领结没有带领结的派头,但是做起事情来倒是蛮洋派的,一个小门面,还专门请了建筑设计室的工程师来设计,所以弄出来,不土不俗,十分气势,居然还有点艺术性,只是“五龙”的店招,有点戳眼,就从骨子里透出一点乡气来了。
店堂收作好,货色就运来了,原来全是土产的工艺品,乡下人自己绣的双面绣,自己做的绢花团扇,还有农民画,画的仕女、山水、花鸟什么的,还有乱七八糟的玉雕、木刻。老先生把这些东西看过,十分不满意,说:“粗糙,粗糙,骗骗人的。”
老先生这么说,人家听了自然是不高兴,但碍了他东家的面子,不同他计较,货色好不好,生意做起来看。
接下来把柜台和橱窗都布置好,就开张了。放鞭炮,来了一大帮的人,光光贺匾就摆了一堆,然后又到前边大马路上的饭店请吃饭。
问几桌,说不多,只有十来桌。闹轰轰的人最后终于散了,剩下三个,就晓得是营业员。
营业员两女一男,年纪稍大的女的是负责人,另两个叫她顾主任。年轻的女子叫小叶,还有一个是老宗,六十出头了。
生意就做起来,左邻右舍觉得乡下人开店新鲜,就喜欢过来看他们,看看就看熟了,热络了,什么话也都可以讲讲说说。
店里这三个人相处得总算可以,做事情分工合作蛮顺当,不过后来时间长了,在背底里难免讲讲坏话。别人也就晓得了其中的一点秘密,晓得了顾梅芳的男人是乡下的书记,顾本人是没有水平的,账也算不来,她是靠男人的福,所以在店里她总是说的多,做的少,叶姑娘不在的时候,顾和宗就讲叶的闲话,话说得很不好听,说这是个“骚×”,孵过宣传队,弄大过肚皮,她到一处,总归耍弄点事体出来,害人精,说她认了五龙公司董事长做干爷,董事长就作主把她派到店里来。两个女人在一起,就拿老宗来当话题,别人听起来,老宗身上好像没有什么龌龊,倒是有点光荣。可惜这点光荣现在是不值钱了。
老宗也算是老革命了,讲起来,现在的县委书记的老头子,当年同老宗是一起的,那时候他们做太湖游击队,把日本人打得不敢进太湖。
老宗虽然老资格,吃亏的是没有文化,到后来胜利了,别人升官发财,他仍旧在乡下种田,后来才叫他当个小队长。当小队长他是很卖力的,但是也不来事,弄不过别的小队。这样弄了几十年,到分了田,他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在屋里吃白饭,闲得难过,去讨工作做,就讨来这个工作。要做这个工作的人很多的,眼看两个女人牌子硬,抢不过她们,这剩下来的一只位子,是大家要拼命去夺的,所以这只位子怎么摆也摆不平,所以就挑了老宗。摆老宗在店里,也是一着棋,就堵了别人的嘴,倘是有人钳,讲开后门,就把老宗拿出来挡风。
老先生搬出门堂间,虽然有他住的地方,可他总是觉得住得不安逸,天天往门堂间去,哪怕在门口立一会,也是好的。他看乡下人在他的门堂间做生意,心里横竖不适意,就瞎说人家,说人家开店是一年头菩萨。做生意的人,是檐信口彩韵,人家看他一大把年纪,不跟他计较,倘是小青年,这样瞎讲人家,是要吃耳光的。
老先生想不出更多的话来说人家,就把门堂间的怪讲给小叶她们听。小叶她们听了,很害怕,尖声地叫,夸张地做出各种怕的样子。
老先生看了,开心地笑出来,他觉得小叶发嗲的时候很好看。
别人说话的时候,老宗坐在旁边打瞌睡,有时被笑醒了,睁开眼睛看看,重新又闭了。
宋老先生就说:“这个人,老木了。”
顾梅芳说:“就是,我们乡下人哪有你们城里人保养得好,你看你,七十五岁年纪了,多少嫩相。”
小叶又笑,笑得很放肆。老先生愈发觉得小叶好看,他就立在门口,呆顿顿地看。
过了几天,小叶就说半夜里有人爬窗偷看她。大家就笑,不相信,说:“顶好真的有个人夜里偷看呢。”
小叶只是笑,她反正面皮老,别人笑她,她也不动气。她生性好动,耐不住寂寞,她喜欢同年纪轻的男人一起做事,店里的两个搭档,她不喜欢,她很厌气,有时候,为一点小事情就笑,或者无缘无故地笑,笑笑就不厌气了。
小叶笑的时候,宋老先生一眼不眨地盯住她看,看一会,就咽一口唾沫。
又过了几天,顾梅芳也说夜里看见人影子,她不像小叶那样轻骨头,说得大家就有点相信了。
她们的窗是对着天井的,天井里的人就一本正经的排人头,可是排来排去,排不出来,这爿天井里的男人,不会做这种事。宋家里的男人,贪财不贪色,是有传统的。他们的眼界也比较高,小叶再怎样涂脂涂粉,总归是乡下人。潘家里,两代怕老婆,有这份心只是没有这胆。还有一个李老师,带一副眼镜,走路生怕踏死蚂蚁的样子,排来排去,还有一个阿六头,阿六头前年死了家主婆,恐怕是守不住空房了。
大家就攻击阿六头。阿六头假痴假呆喊冤枉,看他那种油腔滑调的样子,别人就要咬住他。
他们说阿六头,老潘就在边上说:“你们不要瞎说阿六头。阿六头,我晓得的,多少年邻居轧下来,有数脉的,阿六头,嘴硬骨头酥的户头。”
别人就笑老潘:“要你帮阿六头的腔做什么,不是阿六头,是啥人,要么是你自己。”
老潘笑,说:“嚼蛆,我一把老骨头,作死啊。”
人家说:“不见得啊,人家七老八十,还风流呢,你算什么老骨头。”
说过笑过,就忘记了,可是小叶和顾梅芳夜里还是看到有影子,就说要去报告派出所。报告派出所,这宅房子的名声就要臭了。人家说起来,喏,七号里喏,流氓胚子喏,多少难听。几个男人就商量好,夜里不困,要捉鬼。
当天夜里就捉住了,是宋老先生。
大家莫名其妙,问他:“你做啥?”
老先生指指小叶,说:“这个小骚货,生得这么好看,我看看她是不是狐狸精变的。”
大家哈哈大笑,宋家的小辈气煞了,要拖他回去,老先生说:“我还没有看见呢。”
有人问他说:“你要看,怎么半夜里看,夜里又没有灯,你看得见啊?”
老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从前听我外婆讲的,夜里狐狸精身上会发光的。”
大家又大笑。
小叶笑得弯腰,又直起来,又弯腰,又直起来,好像要站不住了。
老先生就去拉小叶的手,说:“你做我的干女儿吧,我没有女儿,我喜欢女儿。”
他的儿子去拖开他,话就不好听了,说:“不要坍招势了,你不要面皮,我们要。”
毛头的话就更难听了:“见鬼,老东西碰着大头鬼了。”
毛头娘就咒他:“老甲鱼大概要老死了。”
宋家的小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老先生,他们总算还是比较孝顺的,现在这样冒犯了老大爷,老人也不气恼。
干爹自然是做不成的,以后的日子还是这样过。
宋老先生仍然常常站在门堂间前,看着小叶笑。他变得高兴起来,不像从前那样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老是要批评人。现在反过来,他的小辈,还有左邻右舍的人都要拿难听的话说他,都拿难看的脸色给他看,甚至连老潘对他也不恭了,他一点也不生气。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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