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唐子谦?长得还挺好看,报纸上怎么把你拍得老老的?对了,你看过那份报纸吗?
如果他是唐子谦,那么这是他们初遇时候,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记性不大好,但是……我们是不是见过?
可如果他真的只是唐子谦,那他怎么会这样问她?在此之前,他们分明是没有见过的。
在消失之迹,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灵魄有转世,记忆却没有。连带着记忆里存在过的感情、感觉,什么都没有。轮回之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是爱是恨,即便他们拥有同一个灵魄,也都不能算了。
既然不能算,那么,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投射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还因为这个散了自己的灵魄,便实在是很蠢的一件事情。
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
算了,蠢就蠢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远处天光渐浓,星子越来越暗,想来,很快就要被那比它们更亮的光吞没进去。她记得,他好像很喜欢看日出,那是在她还是一棵树的时候。
他大概不知道,曾有一个她存在,陪他那么久。
那时候,他总是很早就起来等着,最初她暗自笑他,后来她悄悄陪他,久了,也就成了习惯。习惯早起,习惯和他一起。
只可惜,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了。
而他既然成了唐子谦,怕是早已经不喜欢。
恍惚间,她身子一轻,魂魄飘离身躯,朝着光源处飞去。随着那光线越来越强,她的眼睛也越来越疼,疼到睁不开。
——青莱。
却不想,就在她把眼睛闭上的那一瞬间,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唤她。
她勉强睁开眼睛,望向声音来处:“是你吗?”
——青莱。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又唤她一遍,那个声音她很熟悉,只是很久没听到了。
是他。
她笑笑,转身朝着声音来处飘去。那种感觉,好像,只要他唤她一声,那么,不论他站在哪里,是何目的,不管那个地方她该不该去,她都会毫不迟疑、义无反顾。
便如现在,便如当年。
2.
她叫青莱,是一棵花树。
或者,更准确些来说,她是修行许久、早有灵识、不需多久就能化为人形的花树妖。
对着满天星子,她扳着指头在算。只要再开一次花,她就能化形了。也不知道她会化成什么样子,会不会有隔壁家那株青杏那么好看。
不过……
再一次开花,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和寻常应季荣枯的花树不一样,她因有修为,所以即便仍在四季之中,但受到的影响却不那么大。真要说起来,她要开花,或许便如青杏所说,要看的只是机缘罢了。
可机缘这种东西,说着玄,想着更玄,只能算一个盼头,推不出什么时间。
青莱叹了一声。
叶子抖动几下,又抖几下。
好像,只要这么抖着,就能抖出花骨朵儿似的。
“奇怪,也没起风,怎的这枝叶在颤呢?”
青莱的动作一顿,朝下望去。
那是一个少年,身着蓝白衣衫,袖口处交缠着几重水波纹宽系带,腰封上有一个小小的暗金色图案,像是个什么标志。青莱将这些看得清楚,却看不见少年的脸。
他低头翻着包裹,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好一会儿才停下。
少年笑笑:“你长在山间,离那边的小溪有些远。”他边说,边拧开自己的水囊,“没有水,长得瘦小些也是正常的……只是,人家都开花了,你还没开……”
青莱看着他给自己浇水,心情莫名有些复杂。这人声音清润,听着倒是顺耳,然而……他一个人对着一棵树都能说上这么久,该别是个傻子吧?
青莱刚想到这儿,便见他抬头笑笑。
“你们长在半山腰的树,都这么不容易的吗?”笑完,他转了几次头,又顿了顿,“好像只有你这么不容易。”
这个动作有些傻,他说出的话也有些傻,可青莱却禁不住想笑。
树下的少年大抵是因为年纪小,尚未长开的脸上还有些圆润,清清秀秀眉眼弯弯,即便是傻,也傻得挺可爱的。
正巧这个时候,他倒完了水囊里最后的水,将它装进包里便打算走。
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回了头。
“有缘再会!”
他说。
而她在心里回他一句。
嗯,有缘再会。
却是没有想到,一个缘字,会生出那样多的牵扯。
如同枝上的藤蔓,一缠一缠,重重而来。初生还好,久了,越来越紧,便会将它所依附之物缠至窒息。
而那棵被缠上的树,多是躲不掉的。
3.
有了灵识却无法动作,生于山间也没个同伴,每个妖在化形之前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这段时间是很寂寞的。但青莱从来缺根筋,感觉不到这些。
每日每夜,也就是看看日出,等等日落,仅此而已。
只是,最近的日子里,也不知是无聊太过还是怎的,她开始想那个少年。
这一想,便从初春,想到了夏末。
眼看就要到秋天了,一个夏季过去,却没怎么下雨,难得的干旱。青莱受不住地眯眯眼,将目光从旁边枯死的树上收回来。
再怎么有了灵识,也终究还是草木,这样的旱期,即便是她也有些受不了,更别提她那些未开灵识的同类们。青莱觉得自己有点儿晕。
脚下的土地被烤得发裂,她想,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等不到那机缘就要干死了。
而若是在这儿干死,恐怕她真要成为笑话。
正想着,青莱便看见一个身影自远而近。蓝白衣衫,面容清秀,却因为费力而撸起了袖子,汗涔涔地往这边走着。
少年停在树下,把水桶一放,抹一把汗便开始浇水。
涓涓流水渗入地里,那湿润的感觉浇得青莱久违的一阵清爽,头也不晕了,眼睛也不黑了,好像整棵树都活过来了一般。花树与人不一样,几年几十年才长一点点,可她望着那少年,发现,分明不过才几个月,他竟然已经长开一些了。
原本圆润的脸颊消瘦了些,现出几分轮廓,倒是那份清秀并未因此减弱,只是更俊了几分。她不清楚少年在人类里算好看还是不好,可在她眼里,这个人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或许,是因为那桶水?
青莱不去多想,只静静盯着少年。恰时,他开口,正值变声期的他,说话有些低沉,尾音酥软,强自沉稳的语调里带了几分稚气。
“你是我看过的第一棵李花树,你要好好活着。”
如果青莱有眼睛,这时候,她一定已经翻了个白眼送他了。
这人可能真是个小傻子,毕竟,她是一株梨花树。
这日,少年絮絮叨叨许久才走,青莱边听边发呆,但大多数时候是不耐烦的。
记得初见时,她觉得,这小鬼对着棵树都能这样念叨,可能是傻的。但现在她知道了,这小鬼不傻,只是话痨而已。
嗯……
程度严重的话痨。
青莱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等她醒来,少年已经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望着星月交错的夜空,她有些哑然。
“我是觉得你话多,可也没有嫌你啊。”
她心说:“你明明可以再多讲一些,声音再大一些,尤其是临走道别的时候,这样,我也不至于连目送你都来不及。”
她想,这是他的错。
一定是。
毕竟她干涸虚弱这么久,难得遇见了水,吸收一阵,会撑不住睡着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并不需要为此觉得抱歉的。
思绪反复,青莱最终在心底这么认定了。
“既然是你的错,作为补偿,你一定还会过来的吧?”
繁星璀璨,星幕下边,有一株梨花树,于无风的山间枝叶轻颤。
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4.
少年的确在那之后又来过几次。
每次都是提着一桶满满的水,每次都是一样对着树念许多话。只是,青莱再没有睡着过,并且,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听得更加认真。
慢慢地,她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个少年的信息。
比如他的名字,比如他的来处,而那些生活琐事,更是大大小小不胜枚举。
青莱望着树下睡着的余子安,微微笑了。
也许做一株花树也很好,至少能给他挡挡太阳,天气烦闷,她还能为他制造阴凉和微风。这个样子,也挺能耐的不是?
余子安睡得很熟,而青莱就这么看着他。
从天亮看到天黑,再看到他睡醒时揉揉眼睛,瞄一眼天色,满脸惊慌地喊着“晚了晚了,回家要被罚了”地跑走。
青莱看着他的背影,一棵树在后边笑得乱颤。
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阵。
从这个时候开始,少年不再来了。
一年,两年,青莱数着日子,一直数到了第三年。自上次一别,她再没有看见过他。从最初的疑惑,到中途的担心,再到后来的心慌,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化成人形去寻他。
她盼了许久的机缘,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这是一个新春。
当夜,青莱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之后,枝丫上开满了花。
却也就是在她化形的前一刻,浅碧色身影随风一转现于树下。是从前住在她隔壁的青杏。
“你现在不能化形。”
青杏传音给她。
青莱一愣。
草木一类,能够生出灵识的极少,青杏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同类灵体,也正是因此,她们的交情从来不错。
可青杏为什么要打断她的化行?
感觉到青莱的疑问,青杏满脸的痛心。
“你说说你这修习怎么修的?什么也不知道……在机缘到来之前,会有三重考验,只有经过这三重,才能得到真正的机缘。”
青莱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是遇见了什么,可那不是你的机缘,那是你的障。”青杏仰着头,难得严肃,“等你窥破了,便会得到真正机缘的。”
“那人呢?”
青杏不解:“什么人?”
“我要找的人。”
青杏几乎被气笑了:“没见过你这么冥顽不灵的,那不是你该找的人,你若真去了,那就是你的劫。劫是什么,你知道吗?”
却不料从来软弱的青莱沉默以对,半晌,凝聚灵力化为实体。
仿若天上星子被细细剪碎,微微星芒洒在树间,由疏而密,最后化成个女子。
月光下的女子面容皎洁,恍若凝聚了三春花色,眼里氤氲着星辰。
她说:“那我不要窥破了,我得去找他。”
事已至此,她既已化了形,说什么也没用了。青杏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摆摆手。
“算了算了,随便你,就当我白操心了,我的操心都被狗吃了。”
青莱小心翼翼地戳戳她。
“对不起,我知你是为我好,可……”
“你也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去找他,不论会发生什么,不论有什么结果。”
大抵是青莱的表情太过认真,认真到连青杏都不觉看呆了。
良久,她摇头笑笑。
“你啊,什么都不知道。”青杏轻叹,“你连这个世道都不了解。”
青莱略作沉吟:“你说得对。”可即便如此承认,她也还是兀自坚持着,“但我得去。”
“为什么?”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忽地笑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算算,我得去给他寻一口泉。”
青杏像是被噎住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罢罢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兴许,这本来就是你应该经历的。躲不掉,只有迎。”
是啊,总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比如命运,比如命中注定该她经历的那些意外。
5.
余家是青城大户。
作为余家唯一的小少爷,余子安并不难找。
可那是在余家被灭门之前。
“什么灭门,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茶肆里的小二满脸惊讶,“姑娘不是青城人吧?这件事三年前闹得那样大,即便是如今也无人不晓,若姑娘在这儿,便不该不晓得。”
“我的确不是,你长话短说。”
于是,青莱从小二哥那儿知道了事情经过。
青城从来太平,虽然这儿不大,却也算是富足,这么多年,只出过一场意外,那便是三年前的时候。三年前,这儿出了妖孽。不是什么夸张和比喻,是真的妖孽。
而余家,便是被那妖孽盯上的地方。
传言,余家能发家至此,是因为他们祖宅所在之处是一块风水宝地,灵气颇盛,于人顺财,而于灵体,则是能利于他们的修行。是以,那妖孽一出,立刻便盯上了那块地方。
听说那夜月黑风高,隐有黑云低压,遮蔽星月,子时狂风大作,却是半滴雨也没下下来。当时有年岁的老人便沉了脸色,说其事妖异,务必警惕当心。
余家被灭门的惨案,也就发生在那样一个夜里。
“灭门?你是说……那个余家,一个人都没留下来?”
小二哥还没搭话,倒是边上一个听得津津有味的汉子凑了过来:“若是一个也没留下,那也太惨了不是?说的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啊!那余家小少爷当夜也不知道是去了哪儿,再回宅子的时候,那儿因为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过路的除妖人,他也因此躲过一劫。”
“不过那小少爷也是可怜,十五六岁的年纪,平素被保护得极好,不似寻常少爷骄奢,倒是挺好说话……唉,那些妖物虽然被收复,却也因此让他家破人亡,可怜啊。”
青莱连忙追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听说是拜入段家了吧?不清楚,反正早离开青城了。”
青莱又问:“段家是什么?”
那小二和汉子一同稀奇道:“段家?”
汉子轻嗤,倒是小二回过神来答她:“姑娘竟是连段家也不知?那可是赫赫有名的除妖世家,哪怕外门弟子,也没一个没本事的。莫说寻常妖物,便是大妖也近不得半分!”
青莱脸上忽然褪了血色:“除、除妖人……”
“对啊,姑娘这是怎了?”
青莱不再答话,只是怔怔向外走去。
余子安,竟成了除妖人,还不知去处……
那么,她还要去找他吗?
6.
有时候,选择只是两个字,即便真有两个选项摆在你的眼前,但另一个你多是碰不到的。看得见也没得选。
便如青莱。
或许,在她化身为人形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便已经开始徐徐启动。自此,她便只能一路向前,被齿轮推着走,再也无法回头。
她如今不知自己当去哪里,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一个人慢慢地走,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等待着未来未知的事情。
走着走着,她岔到了一条小路,和寻常人不同,作为一只妖,她并不怕黑,也不怕什么歹人。左右没有哪个歹人是斗得过她的,即便对方手上有刀枪棍棒。
所以,在面对持刀之人的时候,她很淡定,哪怕看见他们刀棍上沾着未干的血,也还是连个表情都没给对方,径直就往他们身边走过。
“站住!”
青莱本不欲理会,却在被拦路的时候心不在焉抬了头:“嗯?”
抬头的时候,她没看清对方的表情,倒是一眼看见他们马背上驮着的人。那人和她印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他的轮廓分明,紧抿着的嘴唇苍白,几乎成了一条直线,身上的蓝白衣衫早已换成黑红劲装。大抵因为颜色不分明,如果不仔细看,便会觉得那衣服只是被什么濡湿了,看不出是血。
可即便有差距,她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他。
余子安。
她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人里为首的一个见状,态度嚣张起来,手里的棍子挑上青莱的下巴。
“哟,怎么,和这具尸体认识?”
“尸体?”
她似是不可置信,越过他就要往那儿走。
“哎哎哎,要过去看他可以,但总得留下点儿钱,大爷们这一路上也怪辛苦的不是?”那人眯着眼睛,“或者,丫头长得这么水灵,就算没有钱……啊!”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青莱一个挥袖的动作定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另外那些人也都被定住了动作。他们脸上的表情被惶恐取代,一时间竟都只直直盯着她,或恐惧或惊讶,再无言语。
“你……”
三年,对一只妖而言并不算长,可此刻青莱站在他的面前,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如果余子安是醒着的,恐怕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情,只可惜,此刻他昏迷不醒,连意识都没有。
“他怎么了?”
青莱回头,厉声问道。
可那些人只顾着发颤,念着“妖怪”,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青莱不耐烦,随手一抓便抓出一人脑海中的记忆。看完,她心下一沉。
简单的四个字。
谋财,害命。
而他们带他离开,是为藏尸。
心底震怒,青莱反手便取了这些人性命,这些人坏事做尽,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左右他们活着也是害人,还不如死了好。微光闪现,又渐渐落下。
光影淡下,四周横七竖八倒了数具尸体,而那匹驮着人的马却被她牵走。
青莱入世不久,不通人情,许多事情都只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和自己认为的好恶在做,不知也没有考虑过后果。如此,自然更不会想到,她眼中正义的事情,到了后来,竟会成为她滥杀无辜的佐证。
即便那些人,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算不得无辜。
7.
余子安伤得很重,青莱又不会照顾伤者,她辗转多处,竟是毫无用处,青莱几乎寻了所有医馆都说他是无可救药了。而时间拖得越久,他的伤势也越来越严重。倘若不是她每日给他度一段灵息,恐怕他早已离开了。
这日,青莱握着他的手,呆在一旁,纠结许久,终于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那年干旱,倘若不是你给我浇水,我未必能活下来。”她喃喃着,眸色越发坚定,说出的话却是轻松,仿若玩笑,“我也说过,要还你一口泉的。”
她微微笑,提手引出体内元丹至他面门。
她轻轻一推,送入他的体内。
不过一个动作而已,她却忽然面色苍白,脸上血色褪尽,牙齿咬得死紧,像是受了多大的疼痛,但还是抿着嘴唇死死不出声。
半晌,收手。
待那元丹再回到她体内,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光泽。
她将自己的修为度给了他,这其实是一次冒险,因为她并不知道是否能够成功。但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榻上的人原本微弱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绵长,那些久不愈的伤口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愈合。
用一段修为,换他一命,她成功了,并且觉得很划算。虽然这份划算,恐怕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觉得了。
她眨眨眼,大概因为消耗太大,蓦然一阵困倦袭来。
可即便是困得脑袋直栽,她也不想睡。她总是记得,那一次,她不过睡了一会儿,再醒来,他就离开了。
然而再怎么不想不愿意,她也还是没有撑住。
只是,栽倒之前,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脸。那只手很大,掌心很暖,好像是可以依赖的。
青莱毫无意识地蹭了两下,呢喃一句“你终于醒了”,随即安心睡去。
只留下刚刚醒来的人满脸复杂,静静望她。
余子安不知道这是谁,他只知道,这女子身上妖气极重,明显不是人。
可他在昏迷之际也并不是毫无意识,至少中间偶尔醒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记忆的,虽然破碎,也足够他明辨情况——是她救了他。
虽然这么说起来有些可笑,但到底是事实。
他竟然被他最痛恨的妖给救了,而她明显毫无防备,竟这样在他面前睡了过去。
按了按额角,他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分明是发过誓,要除去世间所有妖异之物,但如今境况,他又如何能动手呢?再次深深望她一眼,许久,余子安长叹一声,下床离开。
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不动手已经是极限了,但要他和一个妖待在一起,却是不可能的。
出门之后,余子安再未回来。
8.
等青莱睡醒的时候,屋里早没有人了。
果然,又和当初一样。
她瘪瘪嘴,忽然有些委屈,但没委屈多久,又想到他曾经提着水桶回来找她的样子。于是心思一转,又笑起来。
她想,当年他在那次离开之后回来了,这一次,他一定也还会回来的。
于是她开始等。
这一等,就是七日。
七日之后,青莱没有等到余子安,却等到了段家其他的门人。
他们拿着她看不懂构造的东西,径直进入这间屋子,而在他们进入的那一刻起,她便被定住了身形,莫说动作,就是一句话都说不了。
“她的身上沾着冤魂血气,看来,凶手便是这只妖无疑了。”
为首的弟子如此说道,接着,他祭出一件法器,青莱只觉得莽光忽现,什么都没看清楚,就那么被生生灼伤了眼睛,在一阵剧痛之后昏了过去。
昏迷之际,她忽然想到了青杏。
她想到了那句“这不是你的机缘,这是你的障”,想到了“你知道劫是什么吗,你知道此去会发生什么吗”……
青莱微一皱眉。
青杏说的,是这个吗?那的确是糟糕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能见到他也真好。还有,还好还好她出来了,还好还好,她在寻他的路上遇见了他。
否则,他该怎么办呢?
9.
当余子安领命看守新抓住的小妖,却在捕妖房内看见她时,不得不说,他是很惊讶的。这份惊讶太过,以至于他忽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那些东西既然能被忽略掉,想必也并不怎么重要。
如今的余子安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少年了。
那个会大老远提一桶水,担心花树干死的孩子,或许在家族门变的时候就消失了。连带着他的许多感情,大半情绪,都消失了。
现在真要说他还有什么感情是鲜明的,或许便是恨吧。
对妖族的恨,对当年变故的恨。
没有人能要求一个经历太过的人初心不变,这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谁都该知道的。
进了房间,他放下法器,坐在门边,面无表情,便如既往。
这一夜,他就这样在门口坐着,而她昏昏沉沉,睁了眼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因为五感被封,所以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知道。她只隐约晓得,这屋子里有一个人。
挣扎着开口,青莱的声音沙哑难听,她想问那个人,想问他余子安的事情,她知道余子安归入了段家门下,知道抓住自己的是段家门人,她想问他怎么样了。可是,她把话问出口,却听不见答案。
也不知道,是那人没有回答,还是她的听觉被封得太过彻底。但不管是哪个,都真是叫人遗憾。
青莱摇摇头,并不晓得,不远处的那个人已经是以惊讶换去了原先的淡然。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回应。
可她听不见。或者说,不止听不见,就连之前问那几句话都已经是耗尽她所有力气了。于是,她只低低垂着头。
青莱身形瘦小,又被那捆妖锁缚在柱上,在昏暗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可怜。
难道这只妖是认识他的?
难道,那一次,她的搭救,不是巧合?
余子安满脸复杂,他想走进去问她,又有些不想问她。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个是妖,是师兄们口中那个沾染了满身血气、滥杀无辜的妖,这样的妖,和当年对他家族做出那些事的妖,根本就是毫无分别。
可另一方面,他又总是想起自己当初醒来的那一幕。
他作为除妖师,不会真的无能到那种地步,连自己是怎么被救活的都不知道。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哪怕因为变故而变得冷硬,但余子安的骨子里仍存着当初的小少年,即便被压得再深,但他并没有消亡。
两者之间的矛盾折磨得他有些烦躁。
也正在他烦躁之际,外边忽然传来异动。余子安大抵真是心气浮躁起来,闻声而起,没想别的便拿起法器开了门。
却不料,门外的异动都是幻象。
那儿只有一个碧色衣衫的女妖,她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子:“交换。你放了里边那只妖,我放了手上的人。”
10.
不得不说,青杏是有本事的。能在段家门人的眼皮底下掳来村民作为人质,并且孤身进入门内,这点便足以证明。
可这儿到底不是简单的地方,虽然情况对她有利,可段家人真要做什么,她也是极危险。
余子安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外边原本应该有弟子看守,但此刻那些弟子都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快放开她,听见没有?!”
青杏的动作又重了几分,那名被她挟持的女子露出痛苦害怕的表情。余子安一怔。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面对这样的妖,他也分明不应手下留情。可也就是这样的情况,它好像给了他一个理由。
让他在之前的矛盾中做出选择的理由。
是以,他说:“好。”
他转身进屋便松开了那绳索,接着将青莱直直丢向那只妖,换回了她挟持的女子。
这不是他想的,不是他心慈手软,不是他要放了她。这是无奈,是为了村民安全。
余子安心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不是他有意而为。
那浅碧色衣衫的女妖惊讶于他的动作干脆,却是反应极快,一个转身便跃上屋顶。夜风习习,自青莱身处拂过,带来轻微梨花香。
余子安闻见,不觉有些熟悉。这个味道,他好像闻过,那似乎是很久以前。
在看见她被带走后,他抽空想到,心底不禁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没松多久,他的心很快又提起来。在那只妖离开的方向,他看见了捕妖网。
这网无形,寻常妖物是看不见的,最容易往上撞去。
弟子们打趣的时候,往往会说他们愚蠢,自投罗网,一边说,一边探讨着今日又捉住了几只几只。余子安心下一惊,刚要开口,却是这时,那些被引开的弟子赶了回来,正巧就看见了这一幕。
“你在做什么,是你放走了那只妖?!”
余子安一滞:“我……”
“住口!”师兄气极,“去西殿领罚!”
余子安顿住:“是。”
说完,他却并不动脚步,还是师兄先回头:“还有何事?”
余子安欲言又止,最终低下眼睛。
“无事。”
说完,他朝着另一侧走去。
脚步沉沉,便如他低沉着的一颗心。
11.
原来青杏引开弟子们的方法,是在东侧厢房放火,很简陋的方法,没什么技术含量,却也实在有效。然而她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过是一只小妖而已,因此,不久就被人察觉。而余子安虽说私放妖物,但那被挟持的女子为他辩护做证,师门念在他事出有因,并未多做计较。
段家一年要捉许多妖,这不过其中一两只,算不得什么大事。
段家一年要处理许多捉住的妖,这不过只是一桩,也不算什么大事。
余子安心知如此,但他握着火把的手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发颤。对付木植生出的妖,只能用灵火,这是最有效的办法,烧个干净,一劳永逸,再不用担心他们复生复仇,为非作歹。
“子安,还不动手?”
师兄蹙眉催促。
而余子安心下一定,缓步上前。
他只是段家外门弟子,师兄们叫他做什么,他当然只能做什么,况且这也不是过分的事情。对妖心慈手软不是好事,即便有那个女子为他佐证,可师门之内,大家心知肚明。
要在救人的同时抓住那妖的方法不是没有的,是他没有做。
“子安?”
师兄的声音里带了些压迫的意味,余子安紧了紧拳头,火把在他的手上轻微一动,焰苗随之一颤,蹦出几点火星,落在青莱的衣角。那儿被灼出一个小小的洞,她不由得皱眉。木植成灵,身上衣物皆是己身所化。
这灵火的火星子,看似只是落在那摆衣角上,但效果已经和落在她的身上一样了。
很疼。
她想开口,却被封住了话语。
事实上,如今的她不能说话,也听不清,五感之中,唯有目光清明。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余子安朝她走近,却连一个字也没办法对他说。
如果可以,她很想求他。
就像青杏说的,这是她的劫,是她的障,她窥不破、看不开,是她的命数。可不论从哪儿看,青杏也是无辜的,青杏不该随她折在这里。
可她说不出来了。
青莱望着余子安,两人目光只一相交,便有种种过往闪现在那一眼里。
那一眼,她原以为是自己活在人世,看见的最后一眼,却不想阴错阳差,青杏在临死之际散出灵识,护住了她的灵元未散,传音说,左右自己活不过了,能少死一个也是好的。她将这一幕记得清楚。
之后的近千年,未有一刻忘记。
12.
之后的苟延残喘,之后的历经万千。
那样多的时光里,她记得最深的,还是这一幕。
是他朝她投来火把,是他杀了她唯一的挚友,是他焚毁她的元身。她所遭遇的所有的不好,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他。
她是应该恨他的。
很恨很恨。
消散之际,青莱望着那个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人影,随着自己的意识渐渐涣散,她慢慢虚了眼睛。
可再怎么恨,再怎么遗憾,或是曾经再怎么执意追逐,到了现在,也都过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唯一的遗憾,是他从不知道她的存在。
曾经,他是余子安的时候不知,后来,他是唐子谦的时候,还是不知。
或许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既然如此,故事里的喜怒哀乐,合该只由她一个人承担。
天光渐浓,微风轻起。
青莱合眼,身子一轻,自此,再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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