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镇惠州的杨坤如从五华、兴宁之战开始便天天胆战心惊，他密切地注视着兴梅地区的决战，当他获悉梅县失守，立刻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地，惶惶不可终日。

    杨坤如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丝毫不能感到安稳，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踱着步子，一会又走近地图。他分析，只要东征军消灭了林虎残部，接着就会沿江而下，来收拾他杨坤如了。一旦惠州成为了一座孤城，杨坤如又能坚守到何时？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正在他苦苦地思索着对策的时候，副官进来向他报告：“司令，前线报告。”杨坤如说：“念！”

    “东江左翼粤军自克梅县之后，张民达师乘胜追击林虎残部，26日已克蕉岭县城，林虎部向江西寻乌溃退，张民达师与林虎、李云复、刘志陆、李易标等部在蕉岭柚树圩等处激战。林虎部被俘虏团长、营长各一个，士兵800余人，大炮数门，步枪800余支……”副官还没念完，杨坤如已不耐烦地扬扬手，意识副官打住退下，副官识趣地敬了个礼，转身悄悄地退出了司令部。

    杨坤如还没有回过神来，又一副官进来报告：“司令，平远让东征军克复。”杨坤如伸手要过电文，只见上面写着东征联军25日由兴宁出发，沿途追击林虎部，27日东征警卫军已克复平远县城，自平远、蕉岭两县被克之后，林虎在粤境内部队已基本撤到闽、赣边界。杨坤如看完后随手把电文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感到焦躁不安，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孤军作战了。

    随后的几天里，杨坤如听到的和看到的都是坏消息，《广州民国日报》的关于《肃清潮梅各属残敌之函告》、《东江军情最近之通报》、《林虎部退出河源》、《胡汉民电促杨希闵从速进军》、《克和平龙川之捷报》、《警卫军克龙川老隆之报告》、《陈炯明卧病永绩舰》、《陈逆败兵逃沪》、《陈炯明离厦赴沪之特报》、《陈逆家产之处置》、《许崇智请福建方面堵截逆军电》、《闽军堵截陈军之特报》、《惠城敌情之特报》。

    杨坤如的眼睛被最后的一份特报吸引住了，上面写着：“据特查饶光振报告各情如下：一、惠城府城内有敌第三旅骆风翔部千余人，杨坤如现住十字街口旧提督衙门；二、惠州县城内，有敌第四旅钟子廷千余人，县城外水东街及浦桥头一带，系第五旅李祥千余人驻军；三、惠城接济，原由横沥、水口、观音阁等处运来，由逆军杨启明及土匪手忠保护运输；四、泰美以上一带，有杨坤如部下之民军警备游击司令钟月初部，约七百余人，麻坡、石坝等处亦有钟月初部二三百人，合约千余人；五、响水、公庄、柏塘、平陵等处并没敌踪；六、龙门现有陈修爵部逆军四百余人；七、古竹河源现在有逆军刘志陆部的千余人；八、林虎部驻龙川老隆、紫金等地，约有千余人；九、惠州府城内银岗岭有大炮三门，一指南门飞鹅岭，一指西门西湖泗州塔一带，一指北门，大东门内入左便淡巷设有逆军军械仓库。”杨坤如看完特报，额头已渗出豆大的汗珠，特报对惠城的守军和火力布置了如指掌。东征联军只要一解决潮梅各地的战事，下一步重点将是围歼惠州。让杨坤如恐慌的是除了东征军正面部队以外，内线间谍更是防不胜防。

    东征联军如今对惠城的守军人数和火力布置了解得如此详细，这已是公开的秘密。除此之外他们还掌握了什么？又刺探到什么新的军事秘密？杨坤如一想起上回军火泄密案至今还没破，更是火冒三丈。他抓起电话命令宪兵：“把牢里关着的那批嫌疑犯统统毙了，震慑一下正在窃取情报的奸细也好，这叫杀鸡给猴看！”

    杨坤如打完电话之后，又开始考虑自己的前路了。陈炯明、洪兆麟逃到了上海，林虎、李易标、刘志陆逃去了福建，叶举、黄强躲到了香港，他总不能呆在这儿束手待擒，如今的惠州守军成为瓮中之鳖，与其这样等着挨打，不如早日寻求一条生路。

    二

    杨希闵获悉东征联军在潮梅一带节节胜利的消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没有想到林虎这员猛虎悍将竟会败得如此之快，当初与林虎达成的某种默契和合作意向顷刻化为乌有，他如今已无法指望林虎了。孙中山一死，陈炯明一逃，林虎一败，广东的天下就唯有他和东征联军一决雌雄了。谁能捷足先登杀回广州，掌握帅印，谁就是广东王。

    对于惠州这块咽喉之地，他是时刻盯紧的，一直没有放弃。恰逢这时胡汉民又以代总理的名义电催他进军东江，他便来个顺水推舟，马上调动部队快速向惠州、河源一带推进，以免惠州这块肥肉全部留给在潮梅作战的东征右路军。

    正当杨坤如坐卧不安，惶恐不可终日之时，惠州府城守将骆风翔率全旅宣布投诚起义，归顺广东革命政府。这对杨坤如犹如当头一棒，杨坤如咬牙切齿地骂了骆风翔的祖宗十八代，还不解气，拿起桌上的一个紫砂壶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那落地开花时的一声脆响似乎让他警醒，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十万之众的陈军都让东征军打得落花流水，杨坤如区区数千人马，一座孤城又何能与东征联军对抗多久？与之硬拼无疑如以卵击石，就像那把珍贵的紫砂茶壶摔在麻石地板上一样。杨坤如不觉一阵狂笑，随后在八仙桌上端坐下来，草拟了一封密信派副官立即送往博罗的杨希闵部，要求面交杨司令。

    杨希闵的博罗守军将领叫胡思舜，他是滇军第三军军长。当他接到杨坤如差人派来的密信立即给杨希闵报告，杨希闵叫胡军长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读杨坤如的密信。听完之后，杨希闵哈哈一笑说：“杨坤如这小子还算识时务，会主动向我投诚，但这家伙也狡猾，竟提出五个条件，你可以叫他派人前来谈判，要密切注视飞鹅岭桂军的动静。一定要稳住杨坤如，只要他服从本部调遣让出惠州城，其他条件都可以答应他，千万别让这个家伙跑到刘震寰的飞鹅岭去。他一去飞鹅岭，这惠州城便改姓刘了。”胡思舜点头答应道：“明白，我立即着手准备谈判。”

    杨坤如得到滇军的回复，喜出望外，立即派出副官前往博罗谈判。他一共提出的五个条件，其中第一条就求杨希闵必须保证他身家性命财产的安全。他想起报纸上公布的东征联军对陈炯明、洪兆麟的家产处置的政策就不寒而栗。杨坤如生在惠州，长在惠州，他出身贫寒，早年当土匪打家劫舍，后来跟着陈炯明出生入死，转战南北，好不容易混了个旅长、师长、军长，到处搜刮民财，克扣军饷才挣下了这份家业，万一被东征军没收充公，他杨坤如便又成了一个一钱不值的穷光蛋。

    故此，他投诚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保证他个人的性命财产安全，第二个条件他才提出给他的部下士兵发放三个月的饷银，其实这一条也是为他自己所谋，因为早在去年冬陈炯明开始备战时，杨坤如就对辖地增加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拉夫拉役，所得钱粮早已中饱私囊。他的士兵已经八个月没有发过饷钱了。不是没钱发，而是他拖着不发。下层士官对杨坤如非常不满，但敢怒不敢言。杨坤如为了平息众怒，今不战而降，厚着脸皮也要向杨希闵讨几个赏钱慰劳一下跟着他卖命的士官。杨希闵为了稳住杨坤如，达到他独霸广东的目的，基本上答应了杨坤如的条件。谈判仍然在秘密地进行着。

    此时，刘震寰的桂军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惠州这块肥肉，桂军的先头部队在飞鹅岭已经呆了近两个月了，等的就是这一天，惠州城不战而破，这等好事刘震寰怎会让杨希闵一人独吞？都是狼，都要吃肉，凭什么你杨希闵就吃独食？

    驻守在归善县城的第四旅旅长钟子廷，根本不知道守城司令杨坤如已秘密派人前往博罗与滇军谈判，他仍然蒙在鼓里，日夜胆战心惊地死守水东街。那个浮桥随着水波上下浮动，也有如钟子廷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谁主沉浮？他觉得自己也是身不由己。

    据守水东街的并不只是钟子廷的一个旅，在县城外的东平半岛以及马安堤围一带还有李祥的第五旅，也有千余人之多。在这块弹丸之地安置了2000多兵力，足见杨坤如对桥东县城的防守决心，他为何要置重兵保卫桥东？原因有两条：一是因桥东是商埠码头仓库货物集散地；二是万一惠州失守，桥东是唯一的退路，溯江而上可至水口、横沥至河源，走陆路可沿马安堤坝直达淡水、惠东等地。

    自东征开战以来，钟子廷已两次领教了东征军的厉害。第一回是出动兵力支援新圩，第二回是救援淡水。这两回出动的惠州部队基本是四旅和五旅的兵力，而钟子廷的旅损失最重，前后死伤数百人，而在淡水策反的那个连长就是他的下属。经过这两次重挫，加上那个连长的影响，一段时间来军心浮动，许多下级兵士乘机逃跑，且加上数月内士兵无发分文军饷，士气越发低落。

    三

    钟子廷曾几次要求杨坤如下拨军饷，发不足半年就先发两个月，每次都让杨坤如一顿臭骂驳了回来。他甚至反问钟子廷：“你不知道吗？自东征开战以来，淡水失守、博罗失守，东江上游战事又紧，水陆交通中断，商贸不通，店铺关门，数千人的队伍连吃饭都困难了，还想要饷？等打退了东征军，悉数补足。”这让钟子廷对杨坤如的成见日益增大。

    钟子廷得知东征的右路军连克兴宁、五华、梅县，林虎败走后，更加惴惴不安。刘震寰的中路军逼近下马庄一带，飞鹅岭高地的炮口对准了水东街，一旦打起惠州，府城有高大城墙，有坚固工事，水东街无险可守。虽然有一条西枝江可阻隔东征军的进攻，但河段狭长，江面窄小，东征军从哪里下手强渡都可一鼓作气偷袭成功，登陆进城。

    钟子廷在屋内踱来踱去，苦苦地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忽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还有人嚷着要见旅长，钟子廷推门正欲出去看个究竟，却见一营长神色严峻地跑上前来：“报告旅长，我们又抓到一个逃兵，特来请示旅长如何发落？”钟子廷瞟了一眼，只见逃兵被一根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大脖子上还有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军装已经撕破，显然是刚刚搏斗过，逃兵一双牛眼睛圆鼓鼓地瞪着。钟子廷一时性起，拔出手枪要对逃兵就地正法，逃兵却面无惧色，直挺挺地站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钟子廷不解地问了一句：“你既然不怕死，为什么还要当逃兵？”那逃兵咧嘴笑着说：“当兵迟早是个死，能逃出去兴许还能多活几天，逃不出我早知是今天的结局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钟子廷听后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把枪放回枪套，坐在凳子上对他审问起来：“你是哪个团哪个营哪个排的？为什么要逃跑？”“二团一营一排，领不到饷粮，自己又吃不饱，不逃跑干吗？”钟子廷想起来了，二团一营一排可是全旅作战最勇敢的，号称“敢死排”。在新圩一战中，冲锋最多，领到赏银最多的也是这个排。“你打过多少仗？你领过赏银吗？”钟子廷不由得又问了一句。“我打过几十次仗，除了死了的，活着的全排就数我领的赏银最多。”逃兵继续回答。

    此时副官伏到旅长耳边说：“这个逃兵打仗确实勇敢，就是见钱眼开，只要有现金，有赏钱，他从不怕死。上回在新圩每回冲锋他都要求打头阵，有了钱他就吃喝嫖赌，寻欢作乐。”钟子廷点点头，突然厉声喝问：“我给你一块大洋，你敢去飞鹅岭割个桂军的头颅回来吗？”那逃兵听后眼里一亮忙说道：“真的？你说话算话？”

    钟子廷怒不可遏，大怒道：“见钱眼开的家伙，我一枪毙了你！”那逃兵说：“谁不要钱？你不要钱？杨司令不要钱？你毙了我吧，我这辈子也玩乐够了，只是把我毙了后，你也赶快跑，杨司令都准备跑了，逃跑还要讨钱。”“你胡说！”“不是胡说，杨司令真是派人去博罗议和了，东征联军快要合围了。”逃兵又赶忙补了一句。这句话不禁让钟子廷多长了心眼。

    四

    钟子廷没有枪毙逃兵，吩咐把逃兵关押起来。他连忙派人打探情况，果然有杨坤如派出高参过河去与滇军谈判一事，钟子廷此时方知差点又让杨坤如给卖了。赶忙召集几个心腹商议下来的出路，部下们听到滇军给了30万两白银给杨坤如，而杨坤如只给兵士发了三个月的军饷时忿忿不平，个个摩拳擦掌，钟子廷把桌子一拍说：“他杨坤如卖我们还不如我们把他先卖给桂军！”部下们纷纷表示赞同。

    钟子廷叫副官把关押的那个逃兵放出来，好酒好菜地让他海吃胡喝一顿，然后要他带着信件送到飞鹅岭交给桂军守军将领，并答应逃兵信件送到之后回来再领两块大洋赏银。逃兵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还能赚钱，立刻拿着信件跑向飞鹅岭。

    逃兵的到来让桂军大喜过望，刘震寰接报后命飞鹅岭军将领一定要善待使者，并授意许诺重赏钟子廷，一旦把钟子廷争取过来之后，再通过钟子廷的力量来谋取惠州府城。至于如何谋取？刘震寰自有他的计划，那就是通过钟子廷和水东街来诱捕杨坤如，把杨坤如当作人质扣往飞鹅岭，逼杨坤如就范，并下令部下悉数归顺刘震寰的桂军麾下，以免惠州城落入杨希闵的手中。

    在刘震寰的授意下，桂军守将与钟子廷密谋了一个缜密的诱捕计划，桂军守将从守军中挑选出数十名枪法极好、身手灵活的士兵便衣简装随钟子廷潜进水东县城，钟子廷则在旅部假装召开一个什么会议，需请杨坤如前来水东街出席训话。

    杨坤如本来疑心就重，似乎闻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火药味，但他仍不相信钟子廷有胆量打他的主意。在此之前，曾有侦探向他密报，钟子廷曾派代表往返于飞鹅岭桂军阵地，杨坤如当时没太在意，现突然说要召开一个什么重要会议，还要请他亲自参会，他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杨坤如自知滇、桂两军之间的微妙宿怨和过隙，不去吧，怕钟子廷起疑心后公开撕面投靠桂军，去吧，又实在是凶多吉少，正在杨坤如矛盾重重、举棋不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果然是钟子廷打来的：“杨司令，18号的会您要到场训示，连以上的军官都参加。”杨坤如只犹豫了几秒钟，随即就一连说了几句：“好，好，我一定去！”听到杨坤如爽快地答应下来，钟子廷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桂军的守将也以为大功将成，大喜过望，大家都在等待着杨坤如自投罗网的时日到来。

    放下电话的杨坤如马上召集副官和参谋对他们如此这般地一番交代。18日上午，杨坤如叫参谋安排两挺机枪秘密架设在府城浮桥桥头，又安排许多士兵布置潜伏在浮桥桥头一带的隐蔽处。一切准备停当，杨坤如与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带着卫兵、侍从几十人走下桥来。刚过门桥，钟子廷前来迎接，说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为保证会场秩序和避免误会，携带武器的卫兵、侍从只能在此等候。杨坤如此刻证实了钟子廷的谋反计划并非虚传。他仍故作服从，只说了句：“我的枪也要交出来吧？”说罢，就往腰里掏枪。杨坤如的枪一掏出来不是交上去，而是“砰”地一枪打响了信号。杨坤如的侍从卫兵纷纷开枪射击，掩护杨坤如撤退，埋伏在会场周围的桂军便衣听见枪响蜂拥而出，纷纷向杨坤如开枪射击，却遭到杨坤如全副武装的卫兵、侍从的猛烈反击。杨坤如一干人迅速退回桥头，两挺机枪“哒哒”地对着水东街猛扫起来，埋伏着的大队人马也一跃而起，冲上浮桥欲攻水东街。

    钟子廷大惊失色，幸好早有防备，赶忙命令预先埋伏的部队开枪阻击。随即下令拆取浮桥，以防杨坤如组织反攻偷袭。诱捕失败后，钟子廷立即改竖黑旗，表示已归顺桂军，并下令封锁归善、惠州两城之间的交通。

    杨坤如为防钟子廷和桂军的暗算，迅速投靠杨希闵。杨希闵立即叫胡思舜带兵进城，与骆风翔部联手将杨坤如的数千人马收编过来。惠州城不战而降，一分为二。县城桥东随即落入了桂军刘震寰的手中，而惠州府城则落入了滇军杨希闵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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