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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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层六只厚厚的肉质花瓣,是象牙般的,玉石般的莹润的白。欲要放出光来,却又收敛了,于是,那厚厚的花瓣就像是含着光,又像是随时要放出光,却又偏偏不放。就这样叫人瞩目,叫人沉静。

    公园中正在搭建形状各异的架子,用各种鲜艳的材料包裹出种种人物、山水和器物的造型,为春节期间灯会作准备。

    再看到玉兰,是2月12日,城西的杜甫草堂门前,高可两三米,是栽在盆中待开放了从别处移过来的,花朵硕大饱满。和塔子山所见比较,也是一样莹润的白的,不一样的却是白中晕出丝丝片片的红,花瓣也未尽情绽开,露出里面的雄蕊与雌蕊。植物书上把这样的花描述为杯形花,我想如果捧在手里,这花的流线形肯定很适合人类手掌的形状。

    要过节了,也是好些工人在做营造气氛的工作,把一盆盆的杜鹃放在钢架上,直到做成了两根高大粗壮的花柱。另外,还在玉兰树边放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海棠和梅树的盆景。

    那是离开成都回老家过年的前一天,心想,过一周左右的时间回来,就该看到玉兰花四处开放了。

    在路上开车时还想起塔子山上那些长得矮小些的玉兰,花朵都沉睡在花苞之中,想必再过几日就要开放了。这些花树开放起来肯定方便拍摄。

    不料人不在的这一周,成都连日降温,“多云间阴,有零星小雨”,把前些日子已然四处泛滥的春意给冻回去了。这种情形,杜甫早就经历过,并在《人日二首》里记录下来:

    元曰到人曰,未有不阴时。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

    只是当今气候变暖,只见冻雨淅沥,而不见飞雪踪迹罢了。而低温时的雨水照样能让“花较迟”。

    初九日,2月22日,再上塔子山,十几天前开放的,巳经凋谢,枝头上还挂着些深棕色的残片,那些十多天前就准备好了要绽放的,依然深藏在花苞之中,不同的只是,好些花苞的尖端都绽开了一点,把白色的,微黄的花露出一点来,是在感觉外面气温的变化吗?这时的公园也因为灯会那些大红大绿的绑扎出来的造型,卖上了门票。如果晚上里面亮上灯,这些造型应该是好看的吧。现在却了无生气。好在道路两边密集了各种饮食与小商品摊点,加上人流涌动,算是成功营造出了一种节日气氛。没拍到玉兰,却不期然遇到几大树盛开的櫻花,还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酸辣粉驱除寒气,否则无法留下来拍摄櫻花。

    2月24日,出北三环到天回镇附近小山上的植物园。听朋友说,那园子还有些野趣,林下的草地不像公园里全是人工的,想必能遇到些野草花,比如二月蓝,比如堇菜。去了,果然有些野趣,林下的草地基本都荒着,果然有那些期望中的野草花,甚至还看到几朵悬钩子的白色花开在山茶树下,只是都还稀疏,不成气候,真正拍它们还得过些时候。园中早櫻与梅花都开到尾声了,西北角上木兰园中,其他品种未见动静,白玉兰花却在十米,十几米高的树上灼烈而繁盛地开放了。如今的城里,四处都是新开的道路与楼盘,新植的玉兰树都还矮小,到这里,才晓得植物学书上把玉兰列为乔木不是一种错误。在蜿蜒的山路上仰望一树树和香樟比高的玉兰花真是梦一般的情境。坐在还有些枯黄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从繁花的缝隙中看见天上出了太阳,云彩慢慢散开,天空不再是与玉兰花色相近的蛋青色,而泛出一点点的蓝,虽然很浅,但确实是蓝色了。这是成都春天的天空的颜色。这是大地回暖时天空的颜色,这是草木泛青、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天空该有的颜色。那些被大树高擎着的白色花朵也带上了淡淡的蓝色。但是,手中的相机只会让我安坐片时,因为担心难得的阳光又会被阴云掩去。而当我凝神屏气,在镜头里注目那些花朵,它们更美了,像是一朵朵将要向着那淡蓝的天空飞升,顺着倾泻下来的明亮光线向天空飞升。而我无法把这些美轮美奂的花朵的实体留在尘世,只是在一声声快门中,留住一朵朵虚幻的光影。

    就是这样,极致的美带来一种怅然若失的伤感。

    这是一种有关生命,有关美的深刻的伤感。

    果然,阳光并没有停留太久,又被厚厚的云层掩去了。我坐下来,听到林子中被太阳晒了两个小时的枯草在嚓嚓作响。这时倒有时间可以躺下来了,但寒气又从四处逼来。而且,山下的川陕路开始堵车了。

    就从那一天开始,成都又开始回暖,太阳露脸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虽然央视的气象预报又在报道冷空气南下,全国大部分地方都将降温的消息,但是寒潮被秦岭挡住了。四川盆地依然一天天大地回春,连续几天下来,最高气温一下就从十二三度,升到今天的二十一度了。今天是大年十五,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有人送抗震救灾的书稿来,希望“指正”并“作序”,晤谈完毕,又去赴一个中午的饭局。吃饭是顺带,主要是去看一个朋友春节期间拍的一组大地震后羌族传统文化遗存的照片。说了许多话。因为话题是大家都感兴趣的,那些地方,也是大家都熟悉关切的。照片好,更激起了说话的兴趣。三点多钟回家,经过创业路,注意了一下路边那排三天前还全无动静的紫玉兰,却突然在阳光下盛开了。假日期间,难得这出城的马路上行人与车辆都少,便在路边停了车,一气拍了几十张片子。三天前,我还担心,今年是拍不上紫玉兰了。因为2日就要出发去北京开会,十几天后回来,玉兰的花期肯定过去了。边拍片子边想,真有玉兰花神吗?因为那天散步在这些紫玉兰前,还开玩笑说,玉兰花神,让你的花开放吧,不然我外出回来,它们就已经开过了,我今年就拍不成它们了。今天,这些花真的就毫无保留地,不留一朵蓓蕾地盛放了。这当然是从24日起,太阳天天露脸’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的缘故。几天之内,差不多所有草木都在萌动,人们都减去臃肿的冬衣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想,是玉兰花神满足了我的愿望。

    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夜晚,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的夜空里,一朵朵节日焰火正升起来。此时,塔山子公园的灯会也该到高潮了吧?如果真有玉兰花神在,她也会从牡丹园的竹篱后走出来,混在观灯的美女群中吗?那些玉兰花朵,被灯光所辉映时,又该是怎样的颜色?

    3月2日飞到北京,阳光明亮,树影下还有斑驳的残雪。坐大巴进城,脑子里转着别的事情,眼光却不时被植物吸引。榆树,槐树,杨树,枣树,光秃的枝条很苍劲地展开在蓝色的天空下,很劲道的样子,却未看到什么春意萌动的景象。第二天会后,到北海公园沿湖转了一圈,除了东北角上一小片水面,浮着些水禽,大部分湖面都还冰封着,清冽冷凛的空气,倒是在成都难得领略的。一路又难免去观察树,不要说迎春、紫荆和珍珠梅一类的落叶树木没有萌芽的迹象,就是常绿的松柏也是很枯瑟的样子,没想到后来在西门附近看到好几株玉兰倒是不畏寒意,虽然树根周围还拥着残雪,但枝头上已经高擎起毛茸茸的密密花苞。这回在北京要待两周之久,应该能看到春天到来。

    这么一来,一年之中,就两次经历自然界神奇的春光乍现。

    与北方的这种景象相比较,这些日子,成都的春意来得多么汹涌啊!二月初,等春花次第开放还让人焦急:梅、海棠、櫻、玉兰,可是一到二月底,花信越来越频密,那么多的草木,就都迫不及待争相开放了。在城里这种感觉还不很强烈。因为城里对所植树的草木是有选择的,要有美感,而且要有秩序一一城市虽然看起来混乱,却是人类构建秩序的最大场所一让开花植物次第匀速地登场也是一种秩序,至少见出构建秩序的努力,或者至少体现了某种对秩序的渴望。好了,不能再用这种缠绕的罗兰~巴特在《神话学》中常用的句式了。我要说的是,如果这样的曰子去到郊外,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2月28日,最后一次拍了玉兰,已经收拾好相机,要十几天后归来时再用了。这时却接到一个朋友电话,相邀第二天去郊外“赏杏花”。因为朋友有个开公司的朋友承包了那里的一个山头,搞农业开发,去了不只有花可赏,还有酒、肉和田野里刚出苗的野菜伺候。

    预约了下午三点左右在成南高速收费站会合后一起前往,无奈想象中郊野的花树使人迫不及待,吃过午饭就自己先去了。从东北方向的成南高速出城,去二十多公里外的青白江区的福洪乡杏花村。刚下高速,就看到杏花节的路线指引,看到“与春天第一次约会”的大招贴。“与春天第一次约会”?至少于我而言,杏花不是这一年的第一番花信,但花消息总能激荡人心。所以,边开车边听了几遍《春之声》圆舞曲,心情也像是洒上了晴朗日子的明亮阳光。车出了平原,驶人红砂壤的丘陵地带,那曲子也道路一般回旋,地貌一样起伏,轻盈悠扬。还想再听下去,却见有花树赫然出现在红砂壤的丘岗之上。

    这树比城里所见更符合我本人关于树的想象:枝干蓬勃,黝黑粗糙的树皮显得苍老,而在这样的枝条上却开出了一族簇密集的白色繁花。过去几年,我对开花植物的兴趣都集中在青藏高原植物上,对四川盆地内这些很中国的植物认识不多。站在一树繁花前就想,这就是杏花吗?从书上晓得杏所在的蔷薇科李属这个家族相当庞大:桃、李、梨,甚至樱都属于这个家族。从花的形态上来讲,这个家族共同的特征都是:“单生花、伞形花序或总状花序。花通常呈白或粉红色,包含五瓣花瓣和五个萼片。”于是,先把镜头对准了这种枝老花繁的树,在镜头中,那一簇簇的白花上面泛起雾气般的淡淡青绿,凝神观察,发现青绿来自花柄,来自还未绽开,未将白色花瓣释放出来的绿色花萼,虽然尽情开展的白色花瓣形成了主色调,但在太阳光照下,这些绿色的叶柄与花萼也发散出淡薄的光,把那些纯白的颜色晕染了,使之带上了一种更令人舒心的蕴藉色彩。这时,丘上一户人家有人走出来,我担心他们会有不友好的表示,但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女人就那样站在那里,这家的男主人来到我跟前,说,上面还有一树比这个好看。

    他还提了一个要求,我从你机子里看看我家的树。

    他从取景框里望了一阵他家的开花的树,大声对下面说:真正比我们只用眼睛好看!

    我问他这是不是杏花,他摇摇头,李子树。

    不是杏花节吗?

    他笑了,你还没到看杏花的地方。

    这人下到丘底开着黄花的油菜地里去。我打算去找他说更漂亮的那一树,结果,刚刚迈步就被浅丘上别的花朵吸引了。在那些不算肥沃的小块土地里,蚕豆花开了,豌豆花也开了。

    蚕豆花很密集也很低调,差不多四方形的直立茎上,腋生的唇形花三五枚一簇从宽大的叶片下半遮半掩地露出脸来。

    豌豆花稀疏却很张扬,碧绿的豆苗匍匐在地,白瓣红唇的花很轻盈由长长的花莛高举着,轻风拂动,它们就像一只只精巧的小鸟在绿波上飞掠,或者悬停,很恣意也很随心的模样。我想,这么漂亮的花形与姿态,值得它们这样得意扬扬地让我看见。而在二三十米的丘下平地上,金黄的油菜花田中,蜜蜂们欢快的嗡嗡声竟传到我耳中。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些地块之间的小路上,看到了野花开放!先是零星的二月蓝,四片蓝中透紫的花瓣构成规整的十字形。然后看到紫堇成片开放。一丛丛深裂的掌状叶青翠娇嫩,捧出了一串串自下而上渐次开放的花朵植物学上把这种花束叫做总状花序。这些地上的草本的花,差不多让我把高树上的李花与杏花都忘记了。太阳把空气和脚下的土壤晒得暖烘供的,我坐下来,很安心地和这些花草泥土待在一起,嗅到了被花香掩住的更绵长持久的草味与泥土味。要不是手机叫唤起来,我会在暖阳下坐很长时间。如果说花香叫人兴奋,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却叫人安心。但是,朋友们已经超过我到了目的地赏杏花了,催我赶紧。

    起身赶到目的地,开花的杏树站满了好几座高低不一的丘陵。说实话,有了前面繁盛的李花打底,就觉得眼前的杏花不甚漂亮。来前做过一点功课,包括在百度上看了有上百张杏花照片,也是一树树繁盛耀眼。但眼前这些杏树却不是这样,多站一会儿就看出了缘故。这些杏新栽下没几年,都还低矮,而树冠经过不断修剪也不可能尽情开展。它们首先是为了结果而生的,观赏花朵只是一种附加价值,对于这些成群的,高矮与间距都大致整齐的杏树来说,花只是因,雄蕊向雌蕊授了粉,子房受孕膨胀而成的果才是果。不过,如果不从整体效果着眼,这些树上略显稀疏的花还是相当美丽的,这些白花是白里透红的,白色花瓣被紫红的花萼映出了浅浅的红晕。这也就是跟被绿萼映绿的李花的明显区别了。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种普遍现象,但我暂且就这样来区别李花与杏花吧。

    这些年城里还有另外一种叫红叶李的观赏树种大量栽植。这些日子,差不多就两三天时间,在公园,在新拓的马路边,红叶李萌发两年以上的枝条上都已开满了细碎而繁密的白花。道路边的树比果园中修剪得还整饬,但在公园中,还能看到这种树很自然地生长,花很繁盛地开放。和刚刚观察过的李花相比,红叶李花的形态更与杏花接近,近看花瓣白色,远观,却透出淡淡的红色,也是因为紫红嫩叶、花柄与萼片辉映造成的视觉效果。

    在浣花溪公园中,离那群未经修剪,因此花开得十分欢实的红叶李不远处还立了一块木牌,回答了人们心里可能产生的一个疑问,既然植物靠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那么,红叶李这些紫红叶子会不会进行光合作用呢?木牌上的文字告诉我们,即便是红叶李这样紫红的叶子中还是有叶绿素存在,和绿叶树一样可以进行光合作用。

    也是在这个公园的西南角上,一株红叶李上还斜伸出一条比红叶李本身的枝条更粗壮更黝黑的树枝,上面开满了白中泛绿的繁花,正是去青白江的路上农民教我确认的李花。显然,这一枝是嫁接上去的。红李叶的枝条蓬勃向上,而这一枝,却横斜出来差不多伸到了人行道上,引得游园的人驻足称奇。其实,嫁接巳经是一种很古老的园艺技术了。在北京开会,白天讨论严肃的问题,有时候讨论的气氛甚至比问题本身更严肃,晚间上床看闲书调剂一下,其中一本叫《植物的欲望》,作者迈克尔‘波伦。其中很有意思地谈到植物怎么样引诱人驯化它们。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对植物真正的驯化一直要等到中国人发明了嫁接之后。”而且,作者还指出了具体的时间,“公元前2000年的某个时候,中国人发现从一种树上切下来的一段树枝可以接到另外一种树的树干上,一旦进行了这种嫁接,在结合处长出来的树木上长成的果实,就会分享父母的那些特征。”嫁接后长成的果实我们当然已经吃过很多,但在这里,想说的是,我看到的那条枝上的李花,却还跟我在农家地头看到的一模一样,并没有把两种不同的特征混合而产生一种新的李花。

    转眼在北京就待了两周时间,并未见到春天到来的迹象,报上说,本该在本周末结束的供暖时间将要延长。前些天经历了一场漂亮的雪。那天在前海和一个老朋友一个新朋友小饮聊天,饭罢出来,见湖上的冰面已铺上了一片薄雪,在城市朦胧的灯光下闪灼着微光。小雪飞扬中散步回饭店,经过一个胡同,遇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棠花胡同。那些老院子中的海棠树在雪中耸立着,不甚明亮的路灯,照着枝干苍劲的老树,还有飞舞的雪花,还有狭窄深长的巷子,仿佛某种记忆,某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昨天,将要离京的夜晚,雪花又开始飞扬,白天也一直下着,直下到午后我们到达机场。而在两个半小时后,走下飞机,在成都等候着的却是一场雨。气温13度的情形下,那雨下起来就有些美丽,而进城的路上,看到桃、垂丝海棠、迎春和紫荆都开得很热闹了。树影浓重处,鸢尾科的蝴蝶花也在零星开放。

    这些花开得我写物候记都有些应接不睱了。

    2010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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