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北方念给你听-疯娘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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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秦楚疯了。

    我还在屋里吃着饺子,二哥就推开门进来,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跑,一直跑到了麦场中间,他指着我面前披头散发的女人,说:“你妈啊,疯了,都在这折腾半小时了,你不管管?”

    我蹲在麦堆旁喘气,她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身后围着一群小孩,有的拿石头砸向她,她憨笑着躲在麦堆里,用头发遮住眼睛,以为别人找不到她。没多久的工夫,她被小孩拉起,上了土堆,兴奋地张口呼吸,却被小孩塞了一块土疙瘩在嘴里。

    我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掉头往回走。二哥跟在我屁股后面号叫:“喂,你不管管吗?你妈疯了啊,今下午在麦场里转悠一下午了,你们就没个喘气的吗?”

    “二哥,”我站住,看着二哥额头上的汗珠,又望望麦场上的女人,叹口气,“你知道她疯了,可你不知道的是,她从生我时,就是一个疯子。”

    二哥的眼珠子放大,他扶着马路旁的树干蹲下,没再说话。

    秦楚是我妈,她以前的事我不知,我只知道,她是个疯子。

    我爸当初为掩人耳目,骗了这镇上的人,把秦楚装扮成一个哑巴。那时候村里还没分二三队,胡家和张家在一个大队里,胡、张两家住在石头院,院门口有个大磨石,冬日里,三两个老人聚在一块晒太阳,妇女织毛线。我爸和秦楚,据说当初就是在这大磨石上完婚的。

    村里老人说,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彩电是稀有的,我爸往家里添置了一台彩电和一台骆驼牌风扇,第三天,就看见他领了一个姑娘,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进了村子,到了这大磨石上,他二话不说就拉姑娘上了磨石,我爸宣布,要娶她,她是个哑巴。我爷爷差点一口老血没咽下去当场气死。

    我问老人:“秦楚那时候美吗?”

    “美啊,那小脸蛋,低着头,穿着红棉袄,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2

    秦楚的身份没人知道,别人能知晓的,大概就是她是哑巴。她走在村里也不说话,就低着头,那时她已经怀孕七个月,拖着笨拙的身子上甸子山,手里提着尼龙包,我爸在山上的胡木匠那学手艺,秦楚每天就翻过甸子山去给我爸送饭。

    我爸会心疼地摸她的肚子,拉着脸斥责她:“以后别来了,让我爹来送。”

    秦楚憨笑,伸手拉我爸的衣领。你说她不知道什么吧,我爸笑时,她也笑,斥责她时,她也会低头闷脸。可你要说她知道什么吧,她从没听过我爸的话,怀孕九个月还来送饭,最后掉进了甸子山的刺戈花里,被人发现时,两腿流血,整个人已经昏厥了。

    那晚我出生,接生的是邱大夫,就在自家的炕上,秦楚嘴里叼着毛巾,大汗淋漓,她听不懂产婆说的话,也不懂得配合,双腿直勾勾的,产婆命令我爸,一定要把腿打弯,这样才好用力。我爸没办法,从院子里找来两三个木棍压在秦楚的脚腕处,用膝盖撑住,秦楚感到一阵疼痛。我爸的耳膜在那个瞬间被震得粉碎,那或许是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瞬间。

    那瞬间,他听到我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伴随着哭声的还有秦楚震耳欲聋的那声“啊……”

    这些是我爸同我讲的,他说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秦楚不是哑巴。有时候我会问他:“既然知道是疯子,干吗还娶她?”

    我爸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这个问题。

    我对秦楚的母亲记忆是封存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我或许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么我的生母生下我就跑了,把我扔给这么一个继母。我待她不好,懂事以来,我偷偷给她喂过农药,偷偷给她吃坏掉的桃子和西瓜,垃圾堆里那些腐臭掉的烂苹果也给她吃过。每次我递给她时,她双眼放光,嘴里喊着“娃,娃”,伸手一把抢去放嘴里咀嚼,最后咽掉。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大概就是秦楚喊我“娃”的时候,她的温情让我如同全身爬满腐虫,人生来都是爱面子的,那些脏乱不堪的生灵,摸索几亿空间爬行,有的只是恶心。母亲这等伟大的词汇,是如同蜡烛那般照亮我人生路的存在,而不是面前这位疯子。

    她百毒不侵,也或许是我的农药不够厉害,她喝过几次,只是口吐白沫,倒地睡一会儿,第二天依旧没事。

    小学时的女孩,喜欢探究新事物,比如某个新发夹,或者是某个新游戏。我比较异类,学过男孩撒尿。我脱下裤子,站在茅坑旁,闭着双眼,学男孩站着撒尿,奈何尿了一腿。之后就看见秦楚在我身后,我像一个被捉奸在床的女人,羞愧难当,我转身警告她:“你要胡说,我就弄死你!”

    她憨笑,然后四处蹦跶。

    出了茅厕门,到了院子里,她左弯右拐地到了我爸跟前,手里捏着我爸的衣服来回跳动,然后我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娃,娃,娃,娃站着撒尿。”我爸扛起锄头就朝我飞奔而来,我一个箭步冲出院门跑了,听得我爸一声大喊:“你个孬货,再敢喂烂东西给你妈吃,我非弄死你!”

    “她不是我妈!不是我妈!”

    3

    我读初中时,进了校舞蹈队,舞蹈老师把我叫到教室外面说:“齐欢,你进舞蹈队没错,但你那个妈……”

    “老师,她不是我妈,我发誓,她真的不是我妈!”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校舞蹈队基本都是分建的,学校没钱出资,也没有教室可供舞蹈队练舞。舞蹈队练舞的场所是镇子大红广场后面的榕树下,用彩条布搭的帐篷,一面墙上挂着大镜子,没有红地毯。我们九班是晚上七点练习,我穿一双黑色舞蹈鞋站在最中间,老师在前面讲压腿的要领,她先是让我们弯身手扶地,腰抬起,之后她挨个坐在我们的屁股上,以此来试腰部的灵活度。

    轮到我时,她“咣”一屁股坐下,我的腰部就像遇到火山爆发那般疼痛难忍,瞬间我就败下阵来,瘫在地上起不来。

    “齐欢,你起来,再试一次。”

    我眼角含着泪,再度坐起,突然秦楚从帐篷外跑进来,她一把推开老师,拉起我就往外跑。我用指甲去撬她的胳膊,她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她拉着我一直跑到甸子河的河坝上,站住,我转身就给她一巴掌,她还是老样子,憨笑。

    “娃,娃,不疼了,不疼了。”

    她的手发黑,脏臭无比。我蹲下捡了一块石头给她,她高兴得拿在手里,塞在嘴里,嘴巴鼓成一个包。

    “你这疯子,老管我的闲事做什么?神经病!”那是我自尊心被无限践踏的时刻。我清楚地记得小学时,秦楚在我们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蹲在校门口脱了裤子就撒尿的场景,我被无数人嘲笑、讥讽,同学在我面前大笑时的模样,老师们的闲言碎语,以及秦楚永远都不会改的笑,还有她嘴里的“娃”,都让我无地自容。

    我喊她过来,她站在我跟前,我看着这个女人,脸蛋白净,衣服也是新做的,这都是我爸的功劳。我爸总是把她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是那双手,一直都是黑的。她在我面前站着,然后伸手去够兜,没多久,右手掏出一个苹果和几颗葡萄,还有一个粉色的发夹,她捧在手心,递到我面前:“给,娃的,娃的。”

    我一把甩开它们,它们掉落在河坝上。然后我做了什么?

    我推了她。

    水泥做的河坝,四周没有什么攀附的支撑物。底下是垃圾堆,旁边是用来点燃垃圾的干草。人下去后,不喊叫的话,基本无人发现。每晚九点多,胡伯会带着几个工地上的人来点燃这些垃圾。

    她紧抓我的手,望着底下的垃圾堆,摇头。我用指甲掐她,拧她的胳膊。我面目狰狞,脸部发红,如果这事成了,我不会再被人嘲笑,我会一直生活在阳光下,这多好。此时的秦楚在我眼里和那些恶臭的垃圾没什么两样,人分三六九等,戏子是下九流,而疯子,恐怕连下九流都算不上。

    她们是这世间的恶臭,在世人眼中如垃圾一般。一旦这恶臭被有意之人挂上了亲人的词汇,这大概是一辈子都甩不掉的标签,恶心难闻,我唯一能做的,不是我消失,就是让垃圾消失。

    我回去时,我爸问我秦楚呢,在屋里上堂,我说:“死了。”我爸艰难地迈着两条腿朝我走来,他很气愤地问我:“怎么了?”

    “死了。”我抬起头和他对视,“在河坝上,她没踩稳,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的?说!”

    “我在旁边看着!”

    “你这个畜生啊!你在旁边看着你妈掉下去,你怎么好好地回来了,你妈……”

    “我说过好几次了,她不是我妈!”

    我爸一个耳光扇过来,我连滚带爬地蹲到桌子底下,他一把揪起我,抓着我的衣领,捏住我的下巴,然后推开:“你这个小兔崽子,她是你妈,她生你时掉进了沟里,发现时双手死死抱着肚子不松手,就怕你残了或者瘸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咋这么狠心!”

    “她掉沟里了?怎么不摔死,为什么要活着?爸爸,你为什么要娶一个疯子,害我被人嘲笑?我是不是有生母?我生母在哪?我不相信她是我妈,她是疯子,我怎么不疯?”

    “你!……”我爸欲言又止,准备出门找秦楚,他走到院墙根时,秦楚浑身是泥地趴在院子里,手里抱着白日里她给我的苹果。她双眼空洞,破烂不堪,我爸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她抓着我爸的身体猛烈摇晃,我爸取下挂在她头发上的烂塑料袋,捧着她的脸,哭泣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爬出来的,从那恶臭的垃圾中,她是如何走出来的?她目光坚定地往上爬时,抱着怎样的一种信念?她不是疯子吗?疯子也有信念吗?

    那之后,秦楚再没说过话。

    4

    九十年代末,我爸去青海学盆栽手艺。背着褥子和被子,走时他带着秦楚。我爸的青海,一去就是三年。那时候经济不景气,西北这地的日子也不好,粮食作物收成不好。我爷在我爸去青海的第三年冬天去世了,我三爷安排的后事,阴阳先生看的日子急,因为是腊月,害怕不利,只隔了一天就埋掉了。

    我爸赶回来时,看到的只是我爷的坟头罢了。

    他的身后跟着秦楚,圆鼓鼓的肚子,穿着黑色的长棉袄。她跟在我爸身后,看见我就笑,不说话,然后她蹲在我面前,伸手来摸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推开她的手,转身坐在门槛上。

    秦楚也跟着我坐在门槛上。

    那时候她已经怀孕八个月。

    她不再说话。

    我爸说,自从前些年她从河坝上回来,就再没开口说过话,我突然鼻子一酸,但还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我爸回来后,搞起了盆栽,用皮糟做的倒模,倒各式花盆和小物件,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可惜那时候哪有什么闲人去倒腾这些东西,人在肚子都填不饱时,精神食粮就成了空谈,与其买这些,不如花几块钱去买粮食来得实际。

    我爸的盆栽手艺算是废了。

    秦楚生二胎时是春天,生下的是个死婴,男娃。我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村里的鸡发生了瘟疫,整个村子人心惶惶。我回家时,看见邱大夫拄着拐在大屋里。我进屋时,我爸正在难过地哭泣,他怀里的婴儿被一块青色的棉布包着,我凑上前,看看沉睡的秦楚,又看看露着双脚的婴儿,我伸手去摸,被我爸挡住。老半天,他和我说:“你弟弟没了。”

    邱大夫在下台阶时,拐杖没扶住,摔在我家的水泥地板上。最后邱大夫也死了,我们赔上了全部家产,包括我爸去青海学的盆栽手艺。

    那是我家最潦倒的一年,那时候我十几岁,没有背负太多人情世故,从那时候开始,我和秦楚才算和平相处起来。我爸头发白了,秦楚还是老样子,不说话,以前爱笑,后来不笑了。她时常坐在窗户旁发呆,要么抬头看我,咧嘴示意一下,就再不看我。

    秦楚已经从疯子变成平常人,我带她上街,她不吵不闹,很小心地拉着我的衣角,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让她提菜,她会乖乖地提菜,那时候我就想,她在想什么?她的世界是怎样的?人活着,总有内心和思维,那些远去的故事里,她是否憎恨过某个人,或者想念过某个人?比如说恨过我,再比如说,想念我死去的弟弟呢?

    可悲的是,我看不透她。

    秋季我们搬了家,去了别镇,我爸把这房子都赔给了邱大夫家,他在别镇弄了一套小房子,带一个小院子。甸子山到处都是红红的枫叶时,我们顺着甸子河的水,坐了车,去了别镇。

    我爸在别镇安了家,我在别镇读高中,他摆起了地摊,卖一些生活用品。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我爸初到生地,得建立关系,那几年他过得很隐忍,我都看在眼里。秦楚到了别镇算是好的,她不说话也不疯癫,没人知道她曾经是疯子。

    去田间劳作的妇女也喜欢带着她,秦楚起初什么都不会,后来也慢慢学会了拿锄头、挖地、种地。妇女们都说,一看以前就是享福的。是啊,其实秦楚真算是享福的,她没有记忆,也没有忧愁,多好。

    慢慢地我总是跟着她,她下地干活时,我跟在她身后。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学校,一星期回家一次,每个周五下午,我到院门口时,秦楚就从老远跑过来,围着我转悠,手指着天上飞的鸽子,乐呵呵的。进了院子,我看见满院子的花啊草啊,可厨房还是老样子,她还是不会做饭。我爸说,比起以前,现在已经很好了。

    那也是这么多年,我爸第一次回答我很久以前问过的问题。

    他说:“你小时候老问我,干吗娶一个疯子。没别的,就是可怜她,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在甸子河坝上,她冻得发抖,也没吃饭,她是一路跟着我从城里走过来的,我撵她,她不走,小娃们打她,她就抱着我不松手。”

    我没说话。

    我爸又说:“就舍不得她嘛,虽然是疯子吧,但还是娶了她,也生了你。”

    “嗯,挺好的。”我说。

    “你真是长大了。”

    5

    二〇〇五年,农历闰六月初十。

    我读大二的暑假,秦楚跟着我爸去电力所交电费,那天很热,伏天,汗流浃背。院子里的土狗叫唤了一下午,我估摸它是看上离它很近,却怎么也够不到的一块烂骨头了。下午三点多时,低气压云层盖住上空,一场雷雨过后,院子里到处是小水潭,我去关门,大门被我爸在门外一脚踢开,我看着他冲进来,怀里抱着秦楚,浑身是血,身后跟着几个男人,也一同进了屋。

    我两腿发抖,站在门框处,没敢进去。我爸在屋内吼,然后大哭,秦楚安静地在床上躺着,后脑勺处的血已经凝固。半小时后,他们带她去了县医院,再过半小时,医生让准备后事,人已经死亡。

    我瘫坐在医院门口,脑海里全部是秦楚,她的憨笑和脏手,她递给我的苹果,还有那甸子河坝上的她,像一个渺小又无畏的灵魂,无惧任何。

    我爸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老泪纵横地说:“她看见你们高中门口张贴的你大学录取时的照片了,去年她就天天看,那天雨大,老师们啊,在换新考上大学的学生的照片,她疯了一般朝校门口跑去,对面过来一辆摩托……”

    那是怎样一种爱?我望着这空荡荡的走廊,无声压盖住所有要回忆和忘却的,我曾恨过她,曾想让她死,那些碍于面子的求和与过往,都曾驱使我想让她死。我的恨曾把我的心头磨圆,面子驱使我这么做。然而当她真的躺在了无尽的黑暗里,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给自己无数耳光,扇到麻木为止。

    这就是我的生母,她是疯子。

    她的爱归于何方,思念归于何处,这世间,无人能懂得。

    后来,我的父亲一直单身。几年后,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做了母亲,我的父亲还是单身。他把一生所爱留给了一人,从未白头,却如此深情。也是做了母亲后,我才懂得母亲对我的爱,或许对于母亲来说,不伟大也不壮观,而是很普通的爱,哪怕是一丝一毫,只要孩子需要,母亲都愿拿一生做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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