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你的时候时间短-都市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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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里间的窗口旁,她探头看了看陷落在楼群底部的那条狭窄马路,和马路上的那些蚁群似的行人,才合上被钟点工擦得一尘不染的金属窗。她是那种漂亮得让许多漂亮女人也嫉妒的窈窕淑女,从不涂脂抹粉却终日嫩红娇绿,那对眼睫毛很长的眼睛也总是明亮动人。除非有特殊应酬,也从不佩挂首饰。而唯一能看出她具备审美能力,并自如运用这种能力来充分显示她的白皙肤色和苗条身段的,是穿在她身上的那些必定每日更换的品牌时尚服装。

    像往日一样,她说话得体,举止娴雅,那些陆续进屋的男同事,也照例就她的浅色亚麻长裙和没系钮扣的短腰西装打趣一番,才各自坐到桌前开始工作。一位曾对她表白过爱慕之情,随即被她拒绝后已另有所求的年轻硕士,约她午餐后一起打乒乓球,她欣然允诺。然而,当她独自坐在里间,打开她的便携电脑,查看由网络传来的商务信函时,却心烦意乱。昨天夜里,她是吃了安眠药才睡着的。

    吕克明走后她脸色煞白。陪两位北京客人吃了晚饭,吕克明开车送她回家,一直送到楼上,送到三楼她独自居住的那套房子门口。她请他喝杯咖啡再走他喝了。她问他是否喜欢戴安娜他说喜欢。他微笑告辞时她想哭。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内心深藏着连她本人都不敢相信的一个奇怪念头:她要他要她,哪怕只一次。

    其实她也明白吕克明应该──也必然──如此理智地告辞。也许正是因为他理智,而且聪明,自己才敬重他,乃至爱慕他。此刻她坐在这间阳光充足且冷气宜人的办公室里,才认为昨晚的情形,不过是荒诞得毫无道理且模糊得除了那个念头外,其余一切细节都难以确认的一个梦。甚至怀疑吕克明没进屋。

    最初认识他时,辛薇还在读大二。曹老师请她陪他跳舞她跳了。当时吕克明已得到德国柏林大学授予的博士头衔,被母校请来讲解他最新发表在澳大利亚一所医科大学学刊上的一篇学术论文。尽管那些稀奇古怪的专业术语,和那些繁复杂乱的数学推导,使她莫明其妙,可这位耳闻已久的德国博士在讲台上自信潇洒的那种迷人风度,却使她耐心听完了那场枯燥不堪且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的专业报告。吕克明与她翩翩起舞时,对她说了句她原以为他不会这样说的话:你很漂亮。同时也投来欣赏与赞美的温和目光。在学生俱乐部的舞池里,她看他很年轻,仿佛是自己的同龄人。后来曹老师常跟她谈论他的事。从那些絮絮叨叨的回忆中,辛薇隐约猜出这位女教师曾努力追求过以前与她同窗读书的这个吕克明,而对她现在的丈夫,有一种无法言传甚至难以启齿的嫌怨感觉。她丈夫当时有望荣升这所大学的另一个系的系主任,不久便如愿以偿。

    其实不是他的德国博士的耀眼身份,也不是他的以个人专利拥有这家公司数百万元的巨额股份,当然更不是他的毛孔越来越粗、脸颊越来越胖且越发松弛的人到中年的面孔,而是他洞察事物的敏锐,和他从容处世的机警,使辛薇小姐印象深刻。他偶尔与某些外地客人高谈阔论,时不时说几句辛薇听不大懂但确知那是粗话的东北俚语时,这位清纯姑娘不免脸红起来。可红过之后,反认为她的博士经理惟有如此狂放,才能活跃餐桌气氛。一位与吕克明一起下过乡的天津人,曾醉醺醺地凑来他的酒糟鼻子,讲述这位博士在北大荒农场的种种轶闻。

    “那时候,他至少追过五个像你这么漂亮,甚至比你更漂亮的年轻小姐,同时至少有二十五个在脸蛋方面和行动方面也毫不含糊的女孩一起追他。”天津人用手背擦了擦沾在胡须上的酒滴接着说,“我不知道这家伙……亲过的──正要说睡过的,突然清醒了一下──和给他亲过的女孩有多少打,只晓得全农场一千三百五十八个光棍中,没一个不嫉妒他,甚至有人扬言要杀了他……”

    辛薇小姐朝餐桌对面看了看,只见吕克明正在认真倾听一位也是支边青年的女医生,讲述有关爱滋病的最新发现,以及依据这一发现所确定的某种新颖治疗方案。

    你不知道他内心深藏不露的真实情感是什么,辛薇仍在沉思默想。他显然明白我喜欢他,甚至知道我爱他,却从未有过显得不安的,或表示讨厌的,或暗自得意的,乃至欣喜接受的任何表现。他分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否则昨晚喝完咖啡后,肯定像平日那样随随便便地,甚至饶有兴致地接住我的话头,对那个英国王妃议论一番。显然我是个有心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女人,她如此刻薄地评价自己。她见过他的妻子,那是一位相貌平平的女记者。

    这种突如其来的醒悟,使她心惊胆颤。然而她内心却无端涌起一股强烈的快感,仿佛充分享受了因自己逼自己一步步爬上危崖,并一度摇摇欲坠,但最终有惊无险的莫大刺激。这时她已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人生的险恶与奇妙是彼此共存的。如果我请他再陪我一会,当时不算晚,她不无兴奋地想,那么他会不会又坐下去跟我继续闲聊,还是找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与我告辞?他要找什么借口,总能信手拈来。

    吕克明进来后,辛薇小姐告诉他一家西班牙公司发来一份电子邮件,询问D型图像处理器的具体性能及准确价格,并说她已起草了英文回函请他过目。她喜欢这份工作。尽管这儿不是允诺她最高月薪的地方,可是她喜欢这儿的环境和气氛。当初应聘于吕克明博士,是曹老师的主意。

    “你的咖啡味道不错。”经理恭维道,一面把公文包放在身后的文件柜上。

    “你昨晚喝咖啡的时候可没这么说。”辛薇小姐笑道。

    你无法让一个漂亮女孩明白她对男人一无所知,吕克明坐在开了冷气的车子里正沉思默想。车子被红灯挡住,横穿马路的行人从车子与车子间的狭缝中挤过去。午饭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请他去郊外一家他从未去过的陌生酒店喝咖啡,她说她姓蒋。

    总有你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女人自以为有理由,甚至有权利,叫你来或你来了叫你走。她们百无聊赖时,这往往在白天,尤其在白天的一个闷热的下午,从自己手头的那些数以百计,或数以千计的名片中,找出某个认识的或自以为认识的男人,打电话问你在忙什么呢,或只说你过来,有事跟你说,立刻挂断电话,见面后,才发觉不认识你。自然在她们所搜集的名片中,有博士头衔的男人,是被频频关注的对象。说是请你喝咖啡呢,可临到结账时,还是你买单。

    “你好。”她说。

    “你好。”

    这个年轻女人穿一件素雅的碎花连衣裙,长发披肩,样子像刚毕业的女学生。

    “不认识了?”她那涂了浅色口红的唇肉,正泛出水润般的光泽。

    “你很漂亮,蒋小姐。”吕克明恭维道。

    “以为你不想见我。”

    “不会。”

    年轻女人默默看着他的眼睛。这时他搭起十指,一面望着她耳旁那对形状别致,且闪闪发光的白金耳环,一面等她说话。

    “不好意思叫你来。”她说。

    “什么事?”

    “你喝咖啡。”

    “谢谢。”

    这间咖啡室不大,只七八张矮桌。那个厚窗帘完全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只有两三盏幽幽的小灯照着一些别有情趣的装饰物,矮桌旁就有一盆枝叶墨绿的铁树,因此这屋子给人以神秘的夜间感觉。此时此刻,这儿就他们两个人。

    “想问你借笔钱。”年轻女人说。

    “借多少呢?”吕克明问。

    “数目不大。”

    “你在这儿没熟人?”

    “没认识的人。”她抿了抿肉感的嘴唇补充道,“一个都没有,除了你。”

    “跟我讲你要多少钱?”

    “忘没忘你上次给我的那个数?”

    他点头答应。

    那儿只点着一两支蜡烛,周围黑乎乎的,看不出舞厅有多大。那轻柔的若有若无的外国音乐,仿佛从幽暗的洞穴中飘来,一遍遍拂过他的脸。他隐约看到刘淇搂着身旁的那个女人伸手摸她。一旦知道不必装模作样跳两圈方可动手时,这家伙就迫不及待了。那个女人打他的手,叫他别乱摸。于是他嘻嘻一笑,给她递饮料。他指着吕克明对那两个陪舞女郎说,这位先生是美国海得堡大学的文学博士。他跟这种女人闲扯时,总是模仿广东人说话的怪腔怪调逗她们,也总是像现在这样,故意把德国的海得堡搬到美国去,或者说柴科夫斯基是南美的印第安人。有时候,她们还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呢。

    “除了写小说写得棒,他写的言情小说可得过台湾的金马奖。”刘淇一面说,一面扔来一根香烟,“这家伙做另两件事也毫不含糊。”

    “哪两件事?”那个不让他乱摸的姑娘拿身子挤住他问他。

    “一是做生意,他光从我这儿就赚去三十万。”

    “另一件事是什么?”那个傻姑娘还问下去。

    “睡女人。”这话简洁明了,没兜圈子。

    陪吕克明的那个女人贴着他的脸陪他跳舞,又年轻又性感。她感觉到搂她的手给力时,便轻轻吻了他一下。

    “你的胡子扎得我好疼。”她抱怨道。

    “对不起。”

    “告诉我,小说博士,你是要体验生活才来这儿的对不对?”

    “我从没写过小说。”

    “你若写我的话,写我眼睛大。”

    “你姓蒋?”

    “对,蒋美龄。”

    “这名字好记。”

    舞曲结束后,刘淇问两位小姐是不是出汗了,并恭请她二人上楼洗个澡再走。“我那儿有法国香水。”仍旧说广东话。

    开门,关门,吕克明脱下外衣朝卫生间努努嘴:“这边有热水。”

    刘淇住隔壁。无论在哪个城市碰头,他们总是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午夜时分,刘淇打来手机电话,问他感觉如何,他说还可以。当时他正在灯下看书,看的是尼采的一本哲学著作《快乐的科学》。这是他每次出差总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要不要洗个澡?”年轻女人问,“我那边也有热水。”

    于是吕克明跟她上楼,从咖啡室走边门入电梯间。她的好记性使他惊讶。那天晚上,她裹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见他的名片掉在地毯上,便弯下身子替他拾起来,放到茶几上。没想到只瞥了一眼,就记住了名片上长达十一位数字的手机号码,并将它保留到两年后的今天,突然给他打电话。

    午后两点钟是气温最高阳光最强的时候,可是炎炎烈日透过茶色玻璃射入冷气袭人的楼道里,已温和得似乎没热量了。

    开门时,服务台那边空无一人。刚关好门,她就转身抱他吻他。他则不由得抵住她,把舌头伸进去。挨着她那剧烈起伏的胸脯,他的眼睛像火球般燃烧。这时他由她解开自己的裤带,浅黄色的鳄鱼长裤滑落到脚背上,随着裤子掉下去的还有裤袋里的手机和钱包。她又解他的领带和衬衫,叫他只穿着一条雪白的紧身内裤,站在拉好窗帘的客房里。

    “你先洗一洗好吗?”他对她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一时没听懂。当他再次这样要求她时,才想到他是个有洁癖的男人。于是点点头,去了卫生间。她故意洗得很慢,好让他明白她洗得仔细。她用搭在金属杆上的一块干净浴巾裹住前胸时,丰满的乳房更迷人了。她半裸着身子走进卧室,原以为他等她时已经上了床,甚至自己脱了内裤,可现在看到这个男人已穿好了衣服,拿杯子给她沏茶。他端茶杯的样子温文尔雅,刚才的疯狂劲突然全没了。

    “喝杯茶好吗?”他平静地问她。

    “就像上回那样?”

    他点点头。这个男人突然恢复了理智,这多少使她有些气恼,不过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有求于他时,就像对待以往的那些她瞧不起的,但又不得不违心应酬的粗笨男人一样,又笑容可掬了。她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端茶杯抿了一口茶。

    “你害怕了?”她问他。

    “只有少数人不害怕。”他对她说。

    “那个大块头就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指的是刘淇,那家伙壮得像牛。

    他请她喝茶,不跟她讲这种事。以前他曾发誓,不跟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上床,觉得违背自己的誓言是可怕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那样冲动,不过现在没事了,他要离开这里,马上回公司去。他跟他的秘书小姐已经讲好了,今晚仍去怡丰宾馆与那两位北京客人共进晚餐。

    “叫人陪喝茶,可用不着花那么多钱。”年轻女人说。

    “我不好擅自破坏规矩,对不对?”

    “看得出你是个守规矩的人。”她说,“到了哪儿守哪儿的规矩。”

    “你很聪明。”他说,“若干别的行当,也会出人头地。”

    “你看我干什么合适?”她仿佛对他的建议感兴趣。

    “比如写小说,或者做模特儿。”

    “以前写过小说。”她说,“还装模作样地给自己起过一个笔名呢。”

    “怎么没写下去?”他问她。

    “写小说太累人。”她说,“如果你明白有些事比写小说轻松得多,来钱也快,你还会像傻子似的成天趴在桌子跟前爬格子吗?”

    “对不起。”向她道歉。

    他明白他无法改变别人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只点到为止。

    当他起身告辞时,年轻女人问他能否再帮她一下。“什么事?”他温和地问。“能替我付房钱吗?”她看他的眼睛。尽管他已料到自己至少要破费多少钱,仍不动声色地答应了她。现在他才明白这个年轻女人打电话叫他来的真实目的,而她刚才在咖啡室问他借五百块钱,只是幌子而已。

    “我知道你慷慨大方。”她对他说。

    这时候,她突然解开围在胸前的浴巾,一丝不挂地裸露在他的面前给他看。

    进屋后,辛薇小姐仍旧像昨晚一样请他咖啡。她是个出身于艺术家庭,因而有品味,并且有足够的钱财,使其居室充满浓郁艺术气氛的青春女孩。她请他在沙发上落座,然后给他递来一只柔软的绣花靠垫。她脱了外衣显得更秀美。

    现在她用咖啡炉熬咖啡。她要她的博士经理在她这里品尝下真正的巴西咖啡,而不是昨晚那种像快餐食品一样简单的速溶饮料。浓烈的咖啡味从厨房间飘过来,迅速弥漫整个屋子。吕克明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一册印刷精美的外国油画随便翻看。这个油画集画面很大,立体感很强,一个动作剧烈的裸女正满脸痛苦。

    “你喜欢雷诺阿的画吗?”辛薇把咖啡端过来。

    “喜欢。”

    “我更喜欢梵高或高更。”

    “这咖啡不错。”他赞赏道。

    “谢谢。”

    坐在这间光线柔和的客厅里,他们一面品味咖啡一面随便闲聊。他对她讲起他在德国读书时的所见所闻,她抿了一口咖啡微笑聆听。后来又讲起他在北大荒当知青时的那段生活。他平静,理智,但也不乏幽默。当他讲到如何用细麻绳拴住熟玉米粒,像钓鱼似的将老乡家的鸡拉过来塞进布袋里,辛薇不禁扑哧一笑。他告辞时叫她留步。她站在楼梯口看他下楼。这天夜里她没吃安眠药,因为她的男友打电话请她看通宵电影她去了。那个男友对她的锲而不舍追求,曾一度使她大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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