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你的时候时间短-一封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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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独自一人待在这家简陋客店里给你写信。拴好了紧挨着楼梯口的房门,用一张从没油漆过但已破损得折了一条腿的长凳顶住它,这才默默坐在床边,铺开一沓信纸。其实没必要这么谨慎,因为尽管楼上只住着我一个人──一个外地女人──可现在我不怕任何损害我的名誉,乃至危及我的生命的飞灾横祸。月光穿过没挂布帘的临街小窗,投射在两头翘起来的木头地板上。白炽灯吊得很高,所以落在信纸上的光线很弱。不过我没必要考虑在这种光线下写信,是否会严重损害我的眼睛。铺信纸的这张松木桌子,原本是靠在小窗那边的,我把它移过来,移到白炽灯底下。尽管光线仍旧很暗,可我能看清笔尖在信纸上写出的一行行字迹。你曾对我说过我的字好看,希望你看到这封长信时,仍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爱我,也知道我爱你,可我明白你我间的感情时,却痛苦万分。你认为我嫌你比我大并离过婚,也讨厌你在我们度蜜月的那段日子里与我频繁做爱使我受不了,其实不对,因为你有权利那样要求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实际上我也想尽心尽力配合你,只是力不从心做不到。我明白你发觉我无动于衷地躺在你身旁时困惑不解,每一次都好像是在强奸我,而不是与我情投意合地做爱。我也明白你后来只是在忍不住时才碰一下我。因此你的心情,与我同样不安且同样沉重。我有责任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感情阴影,但我没能力这么做。对你来说,这种阴影似乎突如其来,我却早已料到它将出现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并将始终伴随我们,只要我们在一起。假如我认为你是我不得不选择的一个男人,再假如,你对我不是那么真心那么温存那么无微不至地体贴,也许我不会这么痛苦。我知道我能够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妻子,我的人生经历和个人性格,足以保证我做到这一点,但是很遗憾,你不是我希望的那种反应迟钝、并且性情粗暴的男人,尽管你表面上看来是那种样子。自从与你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设法拒绝你,可你始终对我彬彬有礼,对我关怀备至。在我眼里,你人品高尚,气质浑厚,即使看到你身上许多明显的缺点时,也没有丝毫反感,也没有理由不喜欢你。我知道我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早在十年前,就自认为我不会跟哪个男人结婚,因为我没有这种需要。我对你说过,你是第一个走进我的个人生活、并将直接改变我的生活的男人,但你不知道我与你谈朋友恰恰出于无奈,迫不得已。我希望你像一个满身污黑且粗鲁不堪的煤矿工人一样不在乎我心里想什么,可是你很敏感,甚至比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都敏感。你使我羞愧难当,因此我觉得只有离开你,才能摆脱压在我心底的如铅块般沉重的痛苦。这也出于无奈。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与你远隔千山万水的异乡客店里给你写信。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从容不迫地对你讲述我以前的感情生活和我的私密隐情,以及我对你的爱。

    以前我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情,不习惯在男人面前倾述怨屈,即使对自己的丈夫。每当我躺在你身旁时,对你总是问这问那,不谈我自己。尽管我是个十分懦弱的女人,可在这方面却表现出异常坚定的克制精神。其实这么说不对,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敏感──显然你认为一个三十出头的未婚女人肯定很敏感,对,肯定敏感──也会像我问你那样,对我问这问那,我会对你当面诉说我的过去。不过我明白,只要我打开我的心闸,我那无穷无尽的如滚滚洪水般的回忆,将立刻淹没我自己,同时也淹没你。尽管我看出你是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可我无法想象你得知我的全部经历后,仍容忍我这样的女人。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足三岁,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那几张我珍藏了许多年的旧照片。那些照片是藏在我的皮箱的箱底里,从没当着你的面拿出来。我时常想到我的母亲,深深怀念她。这不仅因为我的面孔和我的体型──我知道我不漂亮──与她一模一样,而且我的血管里一直流淌着她的血液,尽管她早已失去生命。我是在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虽然我有时希望我的母亲死而复生,能像其他做母亲的女人那样关怀、呵护甚至溺爱自己的女儿,可我有这种想法,仿佛只因为她没有得到那样的权利和幸福而深感遗憾,不是为我自己。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但非常聪明的知识分子。他在他所从事的专业领域中出类拔萃。由于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国家级的科研任务,最终被破格提拔为他所在的那家部属研究所的所长。作为一个已失去妻子的男人,他对他的孩子──即我和我的哥哥──十分疼爱。他总是尽量从繁重不堪的工作中挤出时间和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我和我哥哥也很要好。因此,我在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中生活了十多年,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十分内向的女孩,但这不是由于我没有母亲得不到母爱才沉默寡言。其实我父亲就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因此我的性格成长不可能不受到来自于他的种种影响。我爱我父亲,并敬重他,甚至崇拜他,但更多的是依赖他。如果他去外地出差或开会,我总是坐卧不安。我明白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学,最好能像他一样读名牌大学,他知道我读书勤奋,功课一直很好。我骄傲的是,至少在他生前没使他失望。他觉得我哥哥由于下乡插队荒费了学业很是可惜,因此对我上大学的期望就非常强烈。尽管他从不对我说出他的这个想法,可我从他辅导我功课时的复杂表情,能看出这一点。在学习方面,他对我非常严厉,他要求我能够像他一样举一反三地解数学题,而且他总能拿出许多超出课本要求的试题给我做,使我动足脑筋仍束手无策。当时我投入高考的紧张程度,就像打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战役,而我父亲正是这场战役的最高指挥官。他从容不迫,料事如神,而我则不加思索地听命于他。我和他都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并能考上名牌大学,只是不清楚最终考上哪一所名牌大学。我的中学同学大都羡慕甚至嫉妒我功课好,而我明白他们应该羡慕并嫉妒的是,我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好爸爸。如果考大学那年我父亲没去德国开会,如果他去了飞机没失事,那么我的命运将是另一种样子。得知父亲不幸遇难我悲痛欲绝,哥哥再三劝导我,要我振作起来迎接高考,可是我神志恍惚心力衰竭,感觉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经离我远去,追随我父亲去了,因此我的高考复习突然中断。那时候,不要说我没了考大学的信心,就是连活下去的信心也没了。尽管那一年我仍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全国统考,可我在考场上无法集中精力做题目,没考完就知道要落榜。不过这时我也不在乎能不能上大学了,失去父亲的打击使我一蹶不振,如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就像无根的浮萍随风漂流。当时我父亲的一位中学同学得知我的情况后,问我愿不愿意去医院工作。他是我父亲的知心朋友,在一家大医院里当院长。我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就去了那家医院,在图书室里管图书。我哥哥要我再复习再考一次,我也知道院长安排我待在清闲的图书室里管图书也是这个意思,可我心灰意懒,没勇气再看数理化了。当时我成天坐在那间放满了书架的大房子里,我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天长日久,我心中的悲痛渐渐淡薄了。我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也愿意像普通人那样平平静静地生活。若说我以前曾一度有过上大学的渴望,也只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因此我对没能考上大学并不痛心,甚至连遗憾都没有。因为我认为,如果说考大学是为了成名成家出人头地,我没有那样的野心;如果是为了找一个好单位,并找到一份好工作,那么我的单位和我的工作已是够好的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其实我错了,若真的再复习再考一次,并考上了大学,那么我的命运也将是另一种样子。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后悔莫及。

    除我父亲外,严重影响我个人生活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嫂子。你见过她,并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过话。你从没对我讲起过你对她的印象,可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她是一个俗气且势利的女人,对不对?她自私自利,见钱眼开,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就认识她,因为我们家和她家曾经是隔壁邻居,她和我哥哥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俩曾一起下乡一起回城,怕是青梅竹马的缘故,彼此感情深厚,一回城就结婚了。我父亲在世时,我嫂子对我很好。一方面我父亲和我都非常喜欢她的孩子,并尽力帮她带孩子──那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至少上学之前是很可爱的──另一方面,我父亲道德感强,我和我哥哥都非常尊重他,因此我嫂子在我父亲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并百般讨好他;也许有点怕他,不敢随心所欲。可能她原本是善良的,只是后来变了,变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原先是个讲道理的女人。那时候,她和我哥哥都在工厂做工,劳动强度大但收入很低。所以她看到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个好职业时,对我的嫉妒就越发强烈了。这种嫉妒使她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于是怎么看我都看不顺眼,并时常不无恶意地讥讽我。那时候,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我像以前那样帮她做这做那,反而觉得我待在家里碍她的事。她希望我早点谈朋友,早点结婚,早点嫁出去,否则去医院住单身宿舍,别住在家里了。我哥哥最初察觉到她对我不好时十分恼火,为这事他们夫妻两个曾吵过一架。但我哥哥和我父亲一样,也是个惯于息事宁人的老实人,因此他除了深感不安外,也无可奈何。他反对我住单身宿舍去,他对他的妻子说,这套房子是爸爸单位上分来的,我们不能赶走妹妹独占它。其实我自己也想搬出去住,只因当时单身宿舍紧张,医院无法安排我,这才不得不继续跟我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人生是身不由己的,尽管总是我掏钱付电费付水费付卫生费,可我嫂子仍讨厌我。她提出要跟我分灶吃饭,我哥哥吊着脸无话可说。原本是一个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家庭,不料彼此变成了陌生人。最使我伤心的是,后来我哥哥对我也渐渐冷淡了。他在他妻子的逼迫下停薪留职,为一家私营商店跑销售卖皮鞋。他原本是一个怯于交际的男人,起初仿佛大难当头,一脸义无反顾的悲壮表情,可渐渐地熟悉了这个工作,卖皮鞋卖得得心应手了,他的观念和性格就变了。后来他自己开了一家皮鞋店,自己当老板了,成了有钱人。外表上看,他仍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际上已变得胆大妄为,唯利是图。我说他是奸商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对我的冷淡,倒不是想把我赶出家门,而是他成天待在外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过问我。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彼此联系彼此关怀的结果,并非只与血缘有关。专注于做生意的商人,他们很难有闲心关心不能使他得利的人,那怕是他的亲人。我哥哥只希望我别在我嫂子面前惹事生非,可即便我回家后一句话都不说,我嫂子也每日指桑骂槐大发脾气。不过我真正下决心与你谈朋友与你结婚,倒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她的儿子,那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我说过我曾经非常喜欢这个男孩。有一段时间,我对他的关怀和爱意竟甚于对待他的父亲,即我的哥哥。我教他识字,教他做算术,而且天天跟他一起看动画片。父亲去世后,我能够从悲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是因为这个小侄儿天真无邪的童心,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他断奶后一直跟我住一个房间,有时候我们玩得特别开心,常放声大笑,这往往惹得他的母亲──即我的嫂子──妒意横生。后来这男孩渐渐长大了,他的独立精神与日俱增,同时也受到他母亲的影响,渐渐疏远我了。尽管我和他仍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可他不愿跟我多说话了甚至像他母亲一样,对我有敌意了。显然这孩子也明白,如果我搬出去住的话,他会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他的大多数同学都是有自己的房间的。因此我感到不安,仿佛不搬出去住是我的错。可我搬到哪去住呢?也许我可以找一下我的老院长──他已经退下来当顾问了──请他为我在新领导面前说几句话,帮我解决住宿问题。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何况我不是那种喜欢找人帮忙的人。也许我可以到外面租房子住,我一个人花销不大,付得起租金,那样也自由得多,可我胆小怕事,不敢单身一人住在陌生人的房子里。于是我犹豫不定,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直到有一天,有天晚上──准确地说,那是那天夜里──那个男孩悄悄走近我的床边,把他的手伸到盖在我身上的毛巾毯底下。我被他弄醒了,蓦然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明亮的月光穿过纱窗射进屋里,他身子僵直地站在床边,也跟我一样,也吓得够呛。镇静后我对他说,上床睡觉吧,以后别这样了。这件事他父母不知道,此后我睡觉就穿着长衣长裤睡,即使大热天也这样,我嫂子见了很是鄙夷,说我是老姑娘得了怪毛病。当时我和你已经开始谈朋友了,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时,我说我愿意。即使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这么问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当时我是急于把自己嫁出去。

    我不明白你的前妻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也许你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能干,但你身上有大多数男人所缺乏的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有大多数女人与生惧来的那种灵敏的感情反应。我明白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表露了你对我的爱心。我感激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可是,当我意识到我无法在房事上与你同享男欢女爱时,我心情十分沉重。我的冷淡态度使你疑惑不解,也使我自己痛苦不堪。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可我不能对你说,至少不能当面对你说。你好像无所谓我对你的性冷淡,只把它看成是一种天生的生理疾病,可我自己,却像背着一座大山不堪重负。我对你的爱越深,内心的痛苦便越大。离家出走前的那两天,我已经被我的痛苦压垮了。我沉默无语,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默默地摇头,不能跟你说。走之前我给你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将一个人到外地去,我会给你写信,请不要为我担忧,我是爱你的。

    此时此刻,我坐在异乡的简陋客店里,面对信纸,鼓足勇气,跟你讲我的私密隐情。假如你读到这里便认为我以前一直郁郁寡欢,生活凄惨,是一个了无生趣的老姑娘,那你就错了。因为至少在医院工作时我心情平静,甚至时常感觉愉快。由于我工作认真,克守职责,也由于我总是对别人一脸笑容,人缘很好,因此我的领导和我的同事大都对我很客气,甚至喜欢我。你曾多次见过跟我同在图书室的那位搞翻译的茅佩婉老师,你对她印象不错,对不对?茅佩婉老师毕业于北京一所著名医科大学,读得是图书馆专业。她知识渊博,气质高雅且精通业务,至少懂三种外文。我去医院前,她一个人既管图书,又做翻译。也许是医院的翻译工作越来越多了,也许是我父亲的老同学即我们的老院长有心照顾我,所以让我到她那儿去给她当助手。当我完全熟悉了医疗图书的管理工作后,她就只搞翻译,不管图书了。她对我非常好,我刚到医院的那两年,她跟别人一样,曾多次给我介绍男朋友,可是当时我觉得我还小,还不懂事,因此回绝了好几个男孩子的求爱,其中不乏大学生。

    我说过我一向缺乏独立精神,以前做什么事都依赖我父亲,认识了茅老师,便不由自主地依赖她,就像一个女孩依恋自己的母亲一样依恋她,有时就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死而复生的母亲。她一直关心我,爱护我,尤其得知我的嫂子对我态度恶劣,而我的哥哥也对我越发冷淡,就更宝贝我了。当时我想,也许她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因此特别喜欢我。听别人说过她曾结过一次婚,后来夫妻感情不和就分手了。据说那个男人风流倜傥,经常在外面寻花问柳。我想,这种不幸的遭遇使茅老师痛苦,因此她也是沉默寡言,不愿跟别人多说话。不过她看见我总是很高兴,喜欢跟我聊天。有时我就去她家过周末,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一起在厨房间做饭,一起聊衣服、护肤霜什么的。当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心情,与我需要她的心情完全一样,且一样迫切时,我感到幸福,心里很是得意。如果一个人不仅是另一个人的受惠者,同时也是那人的施惠者,那么这种平等的交换,就会在彼此间产生一种异常真挚且毫无私念的特别感情。日久天长的接触,使我渐渐忽略了我与茅老师在年龄上和学历上的差别。于是我把她看成是我的朋友了,而不是我的老师或长辈。在别人面前,我仍叫她茅老师,只是出于习惯而已,而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就不这么叫了。茅老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得到莫大的安慰,因此我就不介意我嫂子对我的恶意了,甚至不介意我哥哥对我的冷淡态度,觉得自己很幸福。一个人只要得到一份真挚的情感,心里就会踏实,不再恐惧,没了害怕,甚至觉得别人应该羡慕他。

    由于我们都是空闲时间很多,所以常去电影院看电影或去剧院看戏。我讨厌看戏,觉得演员在舞台上过于矫情做作。茅老师却喜欢看戏,总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流眼泪。我问她是不是演员演得好,她摇摇头。我追问道,那你为什么激动得哭起来?她答道,因为我的想象感动了我。一部戏剧,她对我说,或者一部电影,或者一本小说,只是你面前的一盏灯,或仅是一个方向指示牌;如果你要理解它,并深刻感受它,你就要通过你的想象,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于是我对演员不再求全责备了,甚至也像茅老师一样,越发喜欢看戏了。

    有天晚上,我们走出剧院时,外面下雪了。她怕我冷,要我先去她屋里加一件衣服,再陪我走回去。她家就在剧院左近,拐个弯就到了。我对着她卧室里的穿衣镜,套上她的皮衣分,觉得很暖和。

    “我不想回家。”我对她说。

    “你家里人要着急的。”她对着镜子里的我对我说。她的眼睛不大,下巴也很小,也不是漂亮女人,甚至连好看都谈不上,可她的身上却有某种持久不衰的魅力深深吸引我,使心醉神迷呢。

    “我哥哥不在家。”我对她说,“我嫂子巴不得我天天待在外面不回去,出车祸给汽车撞死了,也不会可怜我。”

    “你不该把她想得那么坏。”

    “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好吗?”我对她说,“我很想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跟你说话说一夜。”

    也许茅老师瞧我可怜,也许她自己也有跟我同样的愿望,也许只因为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时间也很晚了,因此她同意我在她那儿留宿。我们睡在一起,熄了灯一起说话。我们一直说话,直到说累了才闭上眼睛睡觉。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床做早餐,她喜欢在切片面包上涂红红的苹果酱,再冲一杯荷兰奶粉,我也喜欢吃苹果酱喝奶粉。一起吃早餐,一起去上班,这时我觉得既快乐又幸福。想到夜里我搂住她的身子睡觉,她也同样搂住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觉,好像一个喜欢撒娇的女孩,睡在母亲的怀里温暖而惬意。

    我嫂子确实不在乎我夜里回不回家,我也知道她不在乎。以前有一次我应领导的要求去门诊部加夜班,第二天见了她跟她说,当时已经下班了,没法打电话跟嫂子讲一声,她吊着脸对我说,你回不回来关我屁事啊?她的这句话使我哭了整整一个上午。这一次,她只白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我哥哥知道我经常夜不归宿后,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在医院加班啊?此后我越发喜欢住到茅老师家去,尤其是第二年的那个夏天,几乎天天住在她家里。

    你现在应该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吧?我承认我是一个女同性恋者,而且我以前也从未为此感到不安。我爱我的茅老师,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爱她的男朋友那样爱她。在她家里,我总是叫她小妈妈。如果我晚上不去她那儿,一定要跟她吻别后,才打开图书室的门走出去。我们总是那样,彼此靠在门边,窗帘都拉好了,我吻了她,她也吻了我。在我眼里她始终是一个有克制力的情人。她不让我天天在她那儿留宿,总是在我非常激动的时候,说一些别的话题,引开我的注意力。甚至老劝我谈朋友──谈男朋友──结婚,别像她那样一直做单身女人。不过我从她那双表情复杂的眼睛里,看出她对我的依恋也十分强烈。

    我认识你,跟你谈朋友,跟你结婚,不是由于我听从了她对我的劝告,而是我不得不离开我自己的家。我得离开我的嫂子,离开我的哥哥,也离开那个已经发育的小侄子。使我哭笑不得的是,待我离开他们后,他们反而对我客气起来了,过年过节都要请我和你一起去他们家吃饭。所以,你认为我的哥哥嫂嫂对我还可以,也许确实还可以。如果我早一些嫁人,早一些离开我的家,不占用我住的那个房间,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会那么糟,你说对不对?

    茅老师是支持我跟你谈朋友的,然而她内心很痛苦。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她已痛苦到什么程度,甚至没人知道她有痛苦。十多年前,她与她的丈夫离婚时,她内心平静,知道她在房事上无法满足他,因为她天生就不喜欢和男人做那种事情。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这话时一脸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喜欢我,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们不但幸福,也很快乐。当她意识到我们不得不分手时,她对我的爱使她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她要我尽量疏远她,并要我真心爱你──你是知道的,我与你彼此了解后,我确实喜欢你了,也确实爱你了──可是我和她仍在图书室工作,彼此天天见面。看到她茫然失神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朝她走过去,走到她的办公桌跟前。我弯下腰,低头吻她,可她推开我,苦笑着对我说,我没事。她不让我晚上到她家去了,我们同处了十年之久,不得不结束这段与众不同的恋情。我们的爱使我们幸福,使我们快乐,也使我们痛苦,使我们痛不欲生。我心里内疚,觉得对不起她。我曾对她说起过我搬到她那儿去住,就一直住在一起,她摇摇头,不同意。尽管她并不胆怯,也有意志力,可她仍不敢公然表示自己是一名女同性恋者。她要我跟你结婚,说你这个人厚道,并要我把我和她之间的那段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说不,她说你应该这么做,否则你们的夫妻感情不会好。她认为你会原谅我,因为她对你印象好。不,我不能对你讲这件事,我有保护隐私的权利。因为即使与一位异性朋友有过长久的恋爱关系,我也不是非要跟我的丈夫说清楚不可,你说对不对?

    老实讲,我内心有罪恶感,不过这在我们结婚前是不存在的。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和我尊敬的我喜爱的一位同性朋友在一起很正常,就像别人跟异性朋友在一起一样正常。尽管我和我的茅老师总是小心谨慎地瞒着别人,但那是出于保护我们的个人隐私而已,不是因为有罪恶感。我们没有影响别人的生活,也没有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此我们没有罪。可我和你结婚后,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做爱时,我才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无法在这方面引起我对你的兴趣使你十分沮丧。尽管你说不要紧,可我知道你是个性欲很强且压抑了多年的男人。我从心底里想配合你,可是一接触到你那粗糙的皮肤和你那僵硬的骨骼时,就会想起茅老师。我无法跟你叙述我和她怎样做爱及怎样激动的情形,即便并非面对你,也无法在纸上写出来。茅老师要我跟你说,她说你不说的话,你将永远不得安宁。可我认为,若坦白地跟你说出来,我会永远失去你。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既不能回到茅老师身旁像原来那样──老实说,如今我已没了那种欲望了──也不能平平静静且无忧无虑地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觉得我在你面前有罪恶感,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对你做忏悔,可我缺乏揭露真相的勇气,因为这不是像打碎一只花瓶那样的小事情。我认为,即便是最厚道最善解人意的男人,也不会原谅他的妻子有过那种经历。以前我觉得我嫂子对我的恶劣态度使我痛苦不堪,可那种痛苦,跟我现在的痛苦比,简直算不上痛苦。虽然我曾喜欢过我嫂子,可我并不爱她,至少不像爱一个亲人那样爱她,因此她只是令我气愤一时。然而我爱你,深深地爱你。我爱你越深,我的痛苦就越强烈。后来我明白只有选择死,才能摆脱这种痛苦时,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不这么做的话,日复一日,你也将跟我一样沉默,一样痛苦不堪。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不能让你看到我成天愁眉苦脸而痛心。我爱你,但不得不离开你,而且是永远永远地离开你。我珍视我的生命,热爱我的生命,可我更珍视你对我的感情,更热爱你这个使我恋恋不舍的男人。再见了,我的丈夫;再见了,我的爱。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犹豫。请理解我,并原谅我。别了,我的丈夫;别了,我的爱。我与你郑重道别后,也将与我的生命郑重道别。

    第二天上午,一位衣着简朴的女人在充满阳光的小镇上,把封好的一封信投进邮电所门口的一只刚漆了绿漆的邮箱里,然后朝铁路边走去。她沿着乌亮的钢轨朝前走,走入一道山谷中。铁路两旁是枝叶嫩绿的毛竹林,竹梢在山风中起伏翻滚,滚出一道道迷人的绿浪。山坡上开着野花,泄水沟的石缝里也冒出了野草的新芽,这个女人在春天的阳光下,朝山谷深处走去。一列色彩鲜艳的封闭式客车呼啸而过,她停住脚步,默默看着它驶入山谷。她在等一列货车,可是等了好久也等不来。她用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了的头发,这个动作似乎打断了她的沉思,使她突然注意起山谷里的迷人景色来。当一列长长的货车朝她冲过来时,她仍注视着那片绿浪翻滚的毛竹林。货车驶过后,她继续往前走,没料想这道山谷特别短。当她走出山谷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辽阔的田野。她看到了远处的麦地和树林,也看到了农舍和道路,心情尤为激动,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时她继续往前走,走向前面一个不起眼的小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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