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怪-去宽窄巷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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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她换上宽松的白色汗衫和黑色速干裤,又从行李箱里取出黑色的跑步鞋。跑步鞋还很新,她从北京大费周章地带回成都来。鞋子先装进一个白色防尘袋,再放到箱子里,立刻就显得格格不入。跑步鞋太大,显得二十英寸的行李箱像个豪华版的鞋盒子。那时她想,也许该换成阳台上那只二十八英寸的行李箱——一直压在一堆杂志下面,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她很快又对自己摇头,再大一些的行李箱是需要托运的,她不想在机场为等行李耽误太多时间。这次她一个人回成都,如果拖只大箱子,兴师动众,倒像是一种讽刺。母亲也许还会因此认定,她这次回成都来是要长住的。她不希望给母亲造成这种错觉。哪怕她明明知道这种错觉会让母亲高兴一点——她不需要给母亲这种虚假的快乐。她打定主意,回成都母亲家里,就待三天。往返机票已经订好,事情不会有什么变动。三天,其实是不需要太多行李的,她对自己妥协了。当然,也有没能妥协的部分,就是跑步鞋必要带上,连同跑步时穿的衣服和棉袜,哪怕她要因为它们放弃本来也想塞进行李里的那几本书,还有可以让她在飞机上睡个舒服觉的U形枕。回成都去,她就没想过要让自己舒服。

    她就这样删繁就简地回到成都。第一天,一直在母亲家里。这里其实曾经也是她的家,或许现在还是,因为房产证上写着她的名字——沈媛媛。当初母亲一心认定,她大学毕业就会回成都工作,所以提前为她预备下一套房子,倒像是一种急于撇清干系的交代——该给你的我都提前给你了,所以别再觉得我还欠你什么。母亲急于告别。她不怕告别。其实她根本就没想过回成都来,那时母亲不过是习惯性地自以为是。然后母亲的第二任丈夫死了,母亲就理所当然住进这套房子里了,那本来就是母亲买的。

    她对成都这城市没太多好感,这里到处都是昏昏欲睡的人。何况,这里还是母亲的城市,不是她的。所以她一直留在北京,哪怕北京跟成都一样,也没有格外善待她。母亲一直住在这里,先前还有其他男人,后来只剩她一个人。她也一样,一直住在北京,先前还有其他男人,后来只剩她一个人。

    她拎着跑步鞋,打算到门口再换上。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可能也没有。因为电视里正放着猪饲料的广告——美好猪饲料,生活更美好。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电视上就在放这个广告,顿时有种都是徒劳的感觉,因为她又回家了,她离开母亲很多年,其实一切都没什么转变。

    “你要出去?”母亲说,显得很惊讶。

    “出去转转。”她没说自己要去跑步。她知道自己不一定非要去跑步的,她甚至都不记得上次跑步是什么时候了。北京的空气太任性,几乎所有的日子都不适合跑步。在得知必须回成都一趟的时候,她用跑步做借口说服自己,就当是去成都跑步,不是吗?五月,成都正是湿润愉悦、适合跑步的好天气哪。在北京十年,她学会的最有用的本事有两样:一是她懂得好天气多么难得,而差不多所有的好东西也都太难得,如果不抓住,它们就像这一年跌落的股票大盘一样,转瞬即逝;二是必要的自欺欺人有多么重要,为的是度过那些糟糕透顶的日子,毕竟大部分日子都是这样的,雾霾重重,风刀霜剑严相逼,糟糕透了。

    “现在出去?你自己?”母亲追问道。她蹲下换鞋,回过头来,看见母亲在沙发上坐成一种永恒的样子。遥控器在母亲手里舞动,像什么武器。母亲把遥控器抓得很紧,母亲一贯如此,恨不能把所有东西都紧抓在手里,可是母亲没能做到。母亲现在,只是抓着遥控器——但在连播三遍猪饲料广告的时候,却没想起来换个频道。

    她嗯了两声,算是回答。她下午两点到家,用了半个小时就把自己能跟母亲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不能应付接下来的沉默。整个下午,她过一会儿就去上一次卫生间,坐在马桶上长久发呆,想着吃完晚饭就出去,跑步去,可是该死的天,为什么老也不黑?

    “你是,要去跑步?”母亲竟然站了起来,十分警觉的样子,好像她不是去跑步,而是要去抢银行。

    她已经穿好了跑步鞋,直直地站在门口,理直气壮地接受母亲的审视。她轻巧地说了声是,假装自己是那种每天都会跑步的人。她想,又没瞒着母亲什么,该可以理直气壮的。

    母亲似乎放心了一些,又坐回沙发上那个深陷的洞里,但母亲在她打开门的时候又叮嘱:“早点回来。”她想,母亲在担心什么呢?担心她会去找那个人吗?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怎么可能?

    母亲住在同仁路。这样的路在成都有无数条,每一条都不是太直,又没有太不直,总之,如果你在北京横平竖直的城区里生活了十年,你会很容易在这种路上迷失方向。

    她沿着同仁路往南走,说是往南,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路两边都是餐馆,火锅店把矮桌摆到店外,就在路边那些茂盛的泡桐树下。人们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在树叶遮挡的路灯稀薄的光线下,只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不时出现一些卖冰粉或者凉面的流动商贩,三轮车整个用玻璃罩起来,变成一个个流动的玻璃橱窗。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乱的串串香的竹签子、一些变色的西瓜皮,在一家药店关上铝合金卷帘门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噪音中,快走了几步。她始终没能跑起来,因为同仁路并不适合跑步。她的目的地,是宽窄巷。

    五年前么,也许是六年前,她上一次回成都的时候,总在宽窄巷跑步,几乎每晚都是。那是她对成都的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虽然那一年,母亲打算第三次结婚。她回成都参加母亲的婚礼,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反正母亲第二次婚礼的时候,她也参加了。但事到临头,她才知道那有多么难。母亲第二次结婚的时候,她只有九岁。而母亲的心思里,那时又总像顾不上她,只为自己的第三次婚姻欣喜。好在,那时那个人还在。晚上,那个人就带她去宽窄巷跑步。他一般在楼下等她,每天准时,七点半。然后两个人沿着同仁路走过去,在窄巷子的西头就开始慢跑。他是跑步爱好者,对这件事上瘾。她不是,她只是想要跟他在一起。他也是。她知道,他总是故意跑得慢一些,如果她还是跟不上,他就在窄巷子东口,等着她。他会从那个永远坐在竹椅上的老太太那里,买一瓶汽水和一包白盒的娇子烟。汽水和娇子烟,都是橘子味的。娇子烟过滤嘴的海绵正中央,有一个橙色圆点,像联系着她和他之间的那条纤弱的线索。老太太的摊子,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簸箕。她一直觉得,他可能是老太太整晚唯一的顾客。

    天啊,太想抽支烟了。她已经快走到宽窄巷了。从母亲家里走过去,并不远。于是她抽了支烟,不是娇子。她很久都不抽娇子了。橘子的味道,让她受不了,那是过时的味道了。她这天回母亲家后,就没抽过烟。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抽烟,很多事她都不想让母亲知道。母亲的生活一塌糊涂,结婚三次,失婚三次。她的生活也差不多,好一点,但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她觉得还不如彼此忽略,免得她们都为对方生活里那些麻烦事心焦。她从来不告诉母亲自己的事,也不想听母亲说那些事,死掉的前两任丈夫,还有后来这个。这是个做玻璃生意的,把家里所有碗碟都换成透明的玻璃,那个人也长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让人疑心大声一点讲话,他都会自行碎掉。但他却有着“坚韧的精神”,母亲是这么说的。母亲的第三任丈夫加入了邪教。“是精神教,不是邪教。”母亲徒劳地为他解释,他在一座山上修炼,给自己的前妻留了一座小玻璃厂,但什么也没给母亲留下。母亲说:“他告诉我,我是精神。”她希望母亲没有告诉自己,母亲还认为他修炼好了就会回来的,执迷不悟。“她才是需要修炼的那一个。”她恶毒地这样想着母亲。

    窄巷子入口处,灯火通明,跟她预料中完全不一样。她有些惊讶,不自觉丢掉了烟头。她看见成排的出租车,堵住巷子入口。入口正对面,是一座巨大的停车场。她想不起来停车场的位置原来的样子了,难道这里凭空出现了一大片空地吗?载客出租车不断抵达,从车上下来一些人,很多都像是游客,有的也不像。大部分女人都衣着单薄,但长裙扫地。她们的首饰或者手包,在四面八方闪动出星星一般的光。她往窄巷子里望去,看见人头攒动的一条银河,两边商铺的霓虹招牌,像五颜六色的琴键。

    她迟疑了,但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她没有太多自信,因为想起身上的速干衣裤和跑步鞋——这不是她惯常出现在人前的样子。不知何处传来各色的香水气息,让她感到自己的样子太不合时宜。

    她其实早该知道的,宽窄巷子已经被旅游开发,现在是成都最火热的步行街。但她还是自欺欺人地想来这里跑步。她总是这样,明明知道事情是不对的,还是会那么做,怪谁呢?她对自己不满,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既然已经来了,不是吗?

    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走路都不可能太快。她想,是否是周末,但又不太确定。一张张脸从她身边游过,像一个个切碎的镜头。那些好奇的、木讷的、自得的以及醉醺醺的神情,像存在于另一个时空里。她假装自己置身事外,或许,她早已经置身事外了。

    她猜想宽巷子的情形,也该差不多。这两条巷子平行,相隔大概十米远,曾经住着老成都的居民。他们去了哪里?快到窄巷子中间的地方,她记得还有一条井巷子,穿过井巷子,可以到宽巷子去。但后来她发现,曾经的井巷子,现在是供游人休憩的街心花园。

    她在一处清静的花坛边坐下来,打算再抽支烟。好像这么晚她出门来,只是为了抽烟。在她正对面、窄巷子临街的一家咖啡店里,一些衣着艳丽的年轻人,为着什么事情在举杯,吼着一些她听不见的话。

    一个年轻的女孩从咖啡店里走出来。齐耳短发和刘海的边缘,笔直得像是刚用刀切过的黑橡皮。女孩黄色荧光的衣服太抢眼,她不得不注意到女孩。但女孩又穿着闪光的黑色短裤,两条藕色的腿胖乎乎的。她转过脸又去看别的什么地方,哪里都是一样,刺眼的热闹。

    “不好意思,姐姐,我想……”女孩在跟她说话。她愣了片刻,才确定她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她下意识把右手从嘴唇边放下,半口没有吐出的烟从鼻孔里缓缓流出。她不希望说话,在这样的时候,跟一个这样的女孩——一片黄色的荧光,晃得她难受。她知道,自己在女孩眼里,只是一个堕落到不堪的老女人。于是她有些木讷地看着女孩。在一片荧黄的光晕之上,她看见一张年轻得可怕的脸。荧光色的衣服也没让女孩的脸色显得泛黄,那么粉白的脸色,也许并不是因为那上面扑着一层雪白的粉。

    “姐姐,姐姐……”女孩执拗地叫着,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动。她回过神来,感到香烟夹在手指间发烫的温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但她实在懒得理她。“嗯?”于是她让自己干脆像个真正的老女人一样,傲慢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能给我一支烟吗?”女孩说。

    “什么?”

    “我想抽支烟,我看见你在抽烟。”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中南海,里面还有两支烟。女孩自己抽了一支出来,又从她手里接过打火机,点烟。

    女孩说:“我会付钱的。”

    “不用了。”她说。

    “姐姐,你真好,那谢谢了。”女孩在她身边坐下来。花坛不大,两个人坐着有些挤。她感到女孩身上有一种热烘烘的气息,于是又往旁边挪了些位置出来。她不想这么干,开始想要不要起身离开。

    可是,女孩说:“你也只剩一支烟了。”听起来很抱歉的样子。

    她想说这真没什么,她可以再去买一包,只是当年那个卖娇子的老太太肯定已经不在了。但她不想说话,一点也不想,干脆把最后一支烟也点燃了。

    “你也是来成都玩儿吗?”女孩又问。

    她不耐烦地看了女孩一眼,女孩正望着天上一个什么方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于是她简单地答道:“不是的。”

    “那,你是成都人?”女孩似乎不甘心,非要问出什么来。

    “我?其实也不是。”她停了停,心想自己并没有撒谎,因为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成都人,她来成都是因为母亲在成都,而母亲在成都只是因为母亲的第二任丈夫生前生活在成都,还有母亲的第三任丈夫也在成都,可能也不在了,玻璃人现在在川西某座山上。

    她说:“你是来成都玩儿的?”她想转移话题。

    “是的!成都太好了,东西好吃,人也好,成都人说话软绵绵的,可好听了!”女孩很兴奋地说着。

    “哦,你都吃什么了?”

    “火锅、甜水面、钟水饺。哎,姐姐,明明是‘甜’水面呀,为什么还那么辣呢?你看,我一天就长了这么多痘痘出来。”女孩转过脸来,头微微上扬,指着下巴的地方给她看。她看见几个不明显的粉红色圆点,觉得很性感,但她没这么说,她只是假装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我们好几个人一起来的。”女孩指着咖啡店里。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相机,正专注地看上面的照片。“我们明天的飞机,去九寨沟。”女孩很得意,问她,“你去过九寨沟吗?”

    她没去过,于是摇头。

    女孩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姐姐,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帮我买包烟,我付钱,我这次一定付钱。”她央求着。

    最后的两支烟也已经抽完了。她其实也需要去买烟的,但不是非得帮这个女孩买,开什么玩笑,一个陌生的未成年人。

    她说:“小小年纪,烟瘾还挺大。”

    女孩笑起来,像在跟长辈撒娇:“姐姐,你最好了,我刚看见你在这里坐下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你也一定会理解我的。”

    “你可以自己去买啊。”她说,其实她已经决定去买烟了。

    “我,我不好意思嘛……”女孩说。

    她假装有些生气:“抽烟就好意思啦?”

    女孩厚着脸皮连连点头:“好意思,好意思。”

    她叹口气,站起来,说:“等着我啊!”

    “姐姐,我给你钱……”女孩大声说。

    “不用了。”她也大声说。

    她在一家不远的小便利店买了两盒娇子烟、两罐百威啤酒,她本来应该多买一些啤酒的,只是她没有在速干裤的口袋里掏出更多的零钱。

    女孩看见她回来,激动得像要跳起来。“还有啤酒,我爱死姐姐了!”女孩夸张地嚷着。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了一个最没意思的问题。

    “姐姐可以叫我小南瓜,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小南瓜。”女孩很有意思地回答着这个没意思的问题。

    “小南瓜。”她看着女孩胖乎乎的身体,在心里笑了笑。

    她们各自打开一罐啤酒,她觉得很渴,虽然她还没有开始跑步。

    小南瓜喜欢说话,她的嘴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抽烟,要不就在说话:“姐姐,你妈妈知道你抽烟吗?”

    她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我妈妈也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你用什么办法?”小南瓜问。

    “什么什么办法?”她不明白。

    “不让她知道啊。我晚自习放学,会一连抽好几支烟,在操场上,然后要跑一圈,才能散掉头发里的烟味儿,你用什么办法不让你妈妈闻到烟味?对了,你穿成这样,是要跑步吗?”小南瓜语速很快,有些北方口音。

    “我?我跟我妈妈,我们不住在一起。”她说,心想难道小南瓜还认为她和妈妈住在一起吗?小南瓜竟然想跟自己探讨这些事,这些小孩儿们的把戏。

    “哦,也是,真好,我也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太不自由了,等上大学就好了!”小南瓜说着。

    “你还是高中生?”她看着小南瓜荧光色上衣里起伏的胸脯,觉得不可思议。

    小南瓜不好意思起来,说:“我马上就毕业了,高二。”

    她默默算着她们的年龄差距,十五岁,还是十七岁。

    “抽烟几年了?”她问。

    “三年,不,四年。”小南瓜说。她觉得小南瓜并没有隐瞒什么。

    “少抽烟,对身体不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可能因为小南瓜太年轻了。她不喜欢自己这样说话的口气。

    小南瓜说:“那你为什么抽烟?”

    她不知道,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父亲早死,母亲又嫁人,继父——她不愿这么称呼玻璃人——加入了邪教,谁还会管她抽不抽烟这种小事?她答非所问地说:“可以用毛巾。”

    “毛巾?什么毛巾?”

    “如果你不想头发上有烟味儿的话,可以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从前就这么干,虽然没人在乎她的头发里是不是有烟味。高中的时候,她把头发包起来,然后放肆地抽烟,假装自己很聪明。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她自顾自地笑起来。

    小南瓜也心照不宣地笑着:“哦,好主意!我会试试的。”

    “你又为什么要抽烟呢?”又过了片刻,她这样反问小南瓜。

    小南瓜说:“因为不可以,因为这是不可以的事啊……”她咯咯笑着,眯起来的眼睛好像在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哦,也是,你这年龄是没什么不可以的。”她自言自语。

    “看你说的,姐姐,好像你这年龄就不可以了一样,我多想到你这样的年龄啊。”小南瓜的语气里有点不屑。

    她踩灭烟头,打起精神来:“我再教你一招,不,是两招。”

    “快说,快说!”小南瓜的眼睛亮闪闪的,睫毛上粘着一些亮片。

    “第一招,你永远用不着代数里那些你不懂的东西,所以千万别为数学烦恼。”

    “哈哈,有道理。”

    “第二招,你得知道,其实,什么事都是很平常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以后会明白的。”她希望从前也能有人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其实都很平常,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南瓜似乎失去了兴趣,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问:“姐姐,你还没说呢,你是要跑步吗?”

    “我?”她看着自己的跑步鞋,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小南瓜立刻又发现了别的话题:“姐姐,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像Maggie Q……”

    她没听清:“像谁?”

    “Maggie Q啊,这你都不知道,你太落伍了。”小南瓜显得很轻蔑。

    她很不服气,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小南瓜似乎也有点生气,但又马上原谅了她,她说:“姐姐,你看我像谁?”

    “你?你像……梁静茹?”她费力地从脑海里拣出一个年轻的名字。

    “梁静茹是谁?”小南瓜无辜地眨眼睛。她觉得很崩溃。

    “梁静茹,马来西亚的吧,唱歌的。”她回答。

    “不知道。算了,告诉你吧,我像Lord,你也不知道吧,新西兰的,刚拿了金曲奖的……”小南瓜说。

    她默默地把啤酒喝光,心知她们无法再继续聊天了,但又觉得不是那么甘心,她希望证明些什么。她突然明白,就连这晚来宽窄巷跑步,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证明些什么。

    小南瓜说:“我男朋友一直说我像她呀,的确很像呀,我觉得。”似乎在怪罪她,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她只好没脾气地笑了笑,打开娇子烟,抽了第一口,一股甜腻的橘子味儿。她觉得自己快被呛到哭出来了。“白盒娇子,适合你抽。”那个人总是这么说。但这么多年没抽了,她也会不习惯的。她曾经觉得他们是适合的,他却不这么想,看来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无法一致,也难免会分开。

    小南瓜的手机响了,接通之前,她说:“姐姐你别走啊,等我接完电话。”好像她们真的有很多话要说一样。她轻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后来小南瓜走开去接电话。她看着她手舞足蹈讲电话的样子,觉得电话那头可能正是那个说她长得像新西兰人的男朋友。

    那一年他们在这里跑步的时候,两条巷子里,连路灯都罕见,巷子两边青色的墙面之间,偶尔闪过一扇虚掩的门。一些竹制的茶几和竹椅子,像是被人遗忘一般,永远摆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从黑漆漆的窄巷子跑过去,又从宽巷子跑回来,根本就不会累,甚至还有力气在黑暗中拥吻。他们的相见似乎永远在黑暗中,于是现在回想他的样子,她觉得已经不是太记得了。她能想起来的唯一一次,他们在大白天见面,是那一年母亲婚礼当天。母亲第三次结婚,却依然大事操办。她在母亲的婚礼上喝多了些,中途从酒席上逃了出来,给他打电话。但她没在电话里说那些事,那个卖玻璃的商人在跟母亲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还骚扰母亲的女儿,假装梦游,站在她面前露出阳具。那样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谁打电话,她说你快来,我一定要见你。他说宝贝,我在开会。他来成都是出差,顺便陪她回成都,参加她母亲的婚礼。她哭了。然后他真的马上来了。他们站在酒店外的一棵泡桐树底下,像两个准备开战的角斗士。她觉得自己马上会死掉,她最受不了婚礼这种事,何况还是自己母亲的婚礼。他说,你喝多了。她知道他只是在逃避,他不想谈论婚礼的事情。母亲穿着大红的旗袍正好走出来,看见了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一次难堪的见面。然后母亲知道了,他也是从北京来的。母亲招呼他们进去敬酒,但他们都没动。她似乎还有力气冲母亲吼着什么,一些不合适的怨言,她没说那些梦游的事,那其实都是没必要的。

    现在,他如果知道她一个人来现在的宽窄巷跑步,会怎么想?或许他只是会笑笑,暗示她的无知。他们只应该在黑暗中牵手跑步,现在,这个明晃晃的地方不属于他们了。他永远比她理智,想问题比她多几个层面。他也永远比她跑得快,如果他不等等她,她不可能追上他的。而她很早之前,也就不再追了。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小南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完了电话,又坐回她旁边。

    “没想什么。”她说,“男朋友的电话?”

    小南瓜羞涩起来:“是的,他每天这个时候都给我打电话,不然就活不下去。”

    “真好!”她觉得这是这个夜晚自己讲得最真诚的一句话。她从前也是这样,在每天一个固定的时间,等他打来电话。他不愿意她主动打电话过去,她只能等他的电话。后来,电话也少了,最终干脆没了联络。当时为什么还为哪天没有打电话这样的事斤斤计较呢,如果早知道会是现在这样的话?

    “他对我特别好!”小南瓜似乎还嫌不满意,“不过,我不喜欢他开车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不安全。他开路虎,姐姐,那车太大了,我老觉得会蹭到旁边的车,我每次上车都要跳上去,真的,是跳上去,但是他说没事,说大车才安全……”

    她不明白小南瓜为什么会有一个开路虎车的男朋友。但她不想问。

    小南瓜大概也感到说漏了嘴,突然又不说了。

    她没劲地笑着,心想自己还没必要为一个陌生的女孩操心。何况她早就对小南瓜说过,“什么事都是很平常的”。只是她当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是不平常的那一个,就像小南瓜现在一样,兴高采烈地生活着,以为世界终将为自己网开一面。但事实相反,世界会一面一面地把窗户都关起来,终于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小南瓜。商铺的霓虹灯在小南瓜绸缎一般光亮的黑色短发上,洒下一些斑驳的色块,像头发上的彩色泡沫。只是,没人会发现这些的,除非像她一样,坐得离小南瓜那么近,才能看见她头发上五颜六色的诡异光晕。她不知道小南瓜是否看出了此刻自己眼神里的东西,那略微有些阴暗的东西,就像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在眼前碎掉,没有惋惜和遗憾,因为那本就是不属于你的。

    她问小南瓜:“你男朋友是你的同学?”她没期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她想自己不是个善良的女人,有窥探的好奇。就像当年,她急于了解那个人的一切,动用了各种不堪的手段,宛如完成一项精密设计的工程,她从未如此投入。她的确获悉了一切,通过录音,还有拷贝他电脑里的文档。而这些东西却背离了她,她希望它们能永远把他留在她身边,但是没有。从古到今,愿望与事实本身,简直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她用这句话打发了在监狱的那一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不是的,”小南瓜轻巧地答道,“姐姐,我只告诉你,这是个秘密。”

    她握着啤酒的手微微用力,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像电流一般击中她的手。果然是个秘密,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经历了那些事,她早就有了足够的敏锐,还有直觉。女人依赖着直觉,甚至盲目崇拜。当初就是直觉告诉她,他有事,她才想方设法去证明。那时她太年轻,喜欢让一切都清晰可辨。但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从入狱的那天开始。她告诉狱友,她被男朋友亲手送到这里来的,罪名是敲诈。这不奇怪,他有这个权利。她们都同情她,但又鄙视她。她们看她的眼神里,总显出她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傻帽婊子。她不管她们,随它去吧。她开始让一切都混沌起来,反正只有一年。她自己很清楚,她没有敲诈过他,她不可能敲诈他,她那么爱他,只是,她从来没说过这个。

    “我跟谁说去啊?你不想说就不说。”她这样说着,其实她知道,小南瓜终究会说的,小南瓜的秘密,这世界上的所有秘密,都必将被揭穿,被说给什么人听,然后才成立,根本就不存在永不公开的秘密。当然,也一定会有人为那些揭穿的秘密付出代价。

    “他是我同学的爸爸。”

    “哦,年纪很大嘛。”

    “这不重要。”小南瓜严肃起来,“我只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儿。”

    “哦。”她沉默着,感到小南瓜的话根本无法反驳。

    “我,活不长。”小南瓜小声嘀咕。

    “什么意思?”

    “我会死。”

    “人都会死。”她母亲的前两任丈夫都死掉了,第三任丈夫没有死,但也是会死的。玻璃人不想死,才会去修炼。

    “有个东西长在我这里。”小南瓜指着自己肚子上一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那是哪个器官的位置,胃?肝?“这个东西还在长,就这样。”

    她没有说话。她想,如果一个陌生女孩告诉你她随时会死掉,你该说些什么呢?

    “我不骗你。”小南瓜认真地说。

    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然后,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说,“我坐了一年牢。”

    “姐姐,”小南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内疚,“你知道,你不用说这些的,我们,我是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

    “不是的,我真的坐过一年牢。”

    “为什么?”小南瓜远远看着咖啡店里面那些年轻人,好像她根本就不认识她的同伴。

    “敲诈罪。我男朋友他结婚了,有老婆,我知道。我怕他离开我,我拿着他贪污的证据敲诈他,让他别离开我,哈哈,然后,他把我关进监狱,一年。”她觉得这件事被这样说出来,就是个笑话,说到后面,她真的大笑起来。

    “哦,姐姐。”

    “不,没关系的,真的,我出来好几年了,没事了,本来就没事嘛。”她说,然后又大笑。

    “天啊。”小南瓜长出一口气,也没来由地笑起来,“他现在在哪里?”

    “在北京。我们没联系了,但是我知道他的所有事。他升职了,在郊区有专门度假的房子;前年他给老婆买了一辆路虎揽胜;他的孩子今年上高中;他胖了几斤,他不是胖子,虽然他每周一、三、五晚上九点都去健身房跑步。我还知道,他现在有两个女朋友,一个在广播学院,上大三;另外一个是个什么肚皮舞教练。他给她们在新天地买礼物,一模一样的两条项链。他带老婆在国贸吃饭,过结婚纪念日。我知道他的所有事,我跟踪他,调查他,不为什么,就是想。”她一口气说完,好像在说自己的事,这些年,她的时间和事业,都被她一股脑儿告诉了小南瓜——一个年轻的、有秘密的、活不长的孩子。

    小南瓜似乎被吓住了。她看见小南瓜的嘴一开一合,像溺水的人在水里拼命呼吸,然后小南瓜终于讲出这样的话:“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她轻松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疯子。但是我没办法,我从十八岁开始,就为着这些事忙来忙去,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别的什么人可以让我感兴趣。十八岁,你还不够十八岁呢,你没法了解十八岁的时候做的事情,很容易就成习惯了。”

    小南瓜似乎在流泪。她看着小南瓜点烟,那一刻她决心忽略她的眼泪。

    “说出来好多了,不是吗?”她说。

    “姐姐。”小南瓜叫着。

    “我是说,你的秘密,男朋友,还有快死了,这些事说出来是不是好多了?”

    “是的,我想……是的。”小南瓜回答,一边踩灭了烟头。

    “小南瓜,你怎么又抽烟了?”一个高大的男孩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男孩的衣服上有一个巨大的阿童木,跟小南瓜衣服上的阿童木一模一样,是情侣装。她正好看见男孩衣服上,阿童木高举着一只手臂,是预备一冲上天的姿势。

    小南瓜抱歉地对男孩笑着,又下意识地低头抹眼泪,把头抵在男孩身上那个阿童木上,像是刚刚长跑了一场。男孩抱着小南瓜,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透露出不解。后来,她看着他们牵着手——两个阿童木高举的胳臂碰到一起,像是两颗彗星要火并——往咖啡馆去了。

    她也准备回去了,站起来的时候,男孩又静悄悄地突然出现了,他面孔雪白,皮肤几乎透明,像一个玻璃做的娃娃。他用稚嫩的声音说:“对不起,姐姐,我刚才不礼貌,我女朋友,她不能抽烟,她生病了。”

    “生病了?”她假装惊讶。

    “是的,挺严重的,抑郁症,老是幻想没来由的事情。不过没事,我们陪她出来玩。”

    “哦,这样,我不知道,是我不好,那……你们好好玩。”她觉得有点头晕。

    “姐姐再见!”他几乎蹦跳着走开。

    她又叫住他:“喂,你开路虎吗?”

    “什么路虎?”他问,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算了,没事,再见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挤进人群里。

    走出窄巷子后,她继续往南,往宽巷子的方向走去。人渐渐少了,她不自觉地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跑起来。然后,就有风了,四川盆地的风,只在你奔跑的时候才翩翩而至。在右转进入宽巷子东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小南瓜在这个时候走出咖啡馆,不是为抽烟,也不是为聊天,她只是在等一个电话,一个不被提及的电话,一个每天固定时间打来的电话,或者,那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电话。但是,女人们总是要靠这些不存在的东西过活的,不是吗?就像母亲仍然相信加入邪教的玻璃人会回来,她仍然相信自己与那个人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关一样。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琢磨这些事情了,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只是从来没人告诉过她。她多么希望十八岁的时候,有人这样告诉过她。于是,她仇恨着那个十八岁的自己,化浓妆,穿半透明的长裙,羡慕其他女孩的长睫毛、细腰和名牌化妆品,为这些根本留不住的东西,牵肠挂肚。

    宽巷子的景象仍是灯火明亮、人潮涌动,一切都和窄巷子没什么不同。她停下脚步,慢慢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她全身都开始发烫,一些汗水粘住了额头的头发。在一片晃动的光影中,她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在这条夜晚的巷子里跑步。那个跑步的身影,那是她最喜欢的自己,利落的装扮、脸上的粉红颜色、加速的心跳,这所有的一切,让她误以为自己无往而不胜,以为再没什么力量可以阻碍她穿越沉淀已久的黑暗,抵达那个终将出现的出口。

    她回家的时候,母亲仍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古装电视剧,对白里的“老爷”“娘娘”一声声传来。母亲眼巴巴地看她慢吞吞地换鞋,像是很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她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没有看母亲一眼,她觉得疲惫不堪,一句话也不想说。

    “跑步去了?”母亲问。

    “嗯,”她点头,又说,“只是跑步,我没见那个人。”

    “什么?”

    “我们早分手了,我知道,那一年我总是趁跑步的时候去见他,但现在不会了,我们早分开了,他在北京,还有,他本来就有老婆。”她一口气说完。其实她知道,这些事母亲早都知道。

    “我知道,我也没觉得你是去见他了。”母亲似乎在为自己解释。

    “嗯。”她一下觉得所有话都说完了。

    “我真的只是以为你去跑步了。”母亲又毫无必要地说了一句。

    她没答话,而是慢慢地掏出烟来,是白盒的娇子,又慢慢地点燃,像进行着一种古怪的仪式。“有玻璃人的消息吗?”她第一次主动问母亲玻璃人的事。而母亲也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听见母亲仓促地答着:“没有,要有他的消息,就不会叫你回来了。”母亲又说,“你抽烟多久了?”

    “二十年。”她平静地答道,她刚刚认真算过,的确是二十年。

    “哦。”母亲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看她把烟灰掸进茶几上的一只茶杯里。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只是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她听见母亲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她觉得如释重负,似乎一整个夜晚的紧张和努力,不过是为了等来这样一句话——她刚刚也是这样说的,对小南瓜。

    “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她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茶杯,茶杯里还有些水,烟头在茶杯里熄灭,发出噗的一声,“还有,别想他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也不想他了,他不会回来了。”

    “嗯,好。”母亲慢吞吞地答话,开始专注地看电视剧,正是武打场面,母亲喜欢看武打戏。她看着母亲,这个女人在她刻意的忽略中,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而苍老。她不知道母亲和玻璃人曾经的生活,但她能想象出来,母亲如何低声下气地对他讲话,那个不允许别人高声说话的男人。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过,她的工作就是不断地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丈夫,然后用各种方式讨好他们。

    “你不知道,他说我克夫,我克死了两个丈夫,所以他才走了,去修炼,都怪我,现在,我自己也遭了报应了。”母亲幽怨地说。

    她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这个。“嗯,你没告诉我这个。”她假装很轻松的样子,“没事,他修炼好了,就会回来的。”她想,母亲和自己一样,她们不过都是需要一些虚假的承诺和希望而已,现在,她们能给彼此的,其实,也只有这个了。

    “他们经常做这样的手术,是吗?”她又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尽管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明天的事,陪母亲去做手术,一个小手术。她没有做过手术,连医院都少去,但母亲让她回来,母亲说没人陪自己去做手术了,除了她。母亲有三任丈夫,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曾经坚信母亲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男人们身上了,她也是,所以母亲连一句话也不舍得对她讲。比如:“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是的,子宫肌瘤,不算大手术。”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或许是胆怯,她从来没有听出过的胆怯。

    “我想也是,很平常的,没什么大不了,是吗?”她说。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母亲停了很久,才慢慢地重复着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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