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梦旅人与第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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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随着记忆,曾流连过也迷失在许多地方。有人说,遗忘也是记忆的一种方式。所以,当我被我的记忆引领着不小心迷路的时候,通常也就不那么着急了。尽管在许多陌生的夜里,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原来早已不明方向、随波逐流的时候,心里会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和紧张。但更多的时候,记忆总是如同一个向导,随它一路向前,妥当安全。哪怕前方有迷雾、恐惧、荆棘,它也会清晰明断、突出重围。只是,有时它的脚步太快了,我就喊道,请你停一停,我追不上你了。

    《梦旅人》,这部岩井俊二的电影本身就有一股幻梦、错乱、隐喻、不安和遗忘的气质,所以,当我抵达那个滨海城市,沿着蜿蜒、闷热而潮湿的渔村爬上一个矮矮的平顶山头,看见眼前的这家客栈写着“梦旅人”的时候,心头猛然一紧。由于长期行旅在外,兴奋也疲倦,所遇人事、风景美好的以为是梦境或自身的想象。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人梦中的一个普通之极的场景,当他人一醒来,自身所有一切也就随着他人的梦而灰飞烟灭了。

    办好了入住手续,我就到了房间里。夜幕快降临了,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大海、船帆和长长的栈道。奇怪,当一群海鸟从海面上飞过的时候,海水瞬间就变成红色的了。汽笛声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一种召唤,又像是给我这种四处游荡的人某种安慰。我停止了眺望,转回来倒在沙发上,随手拧开了落地灯,打开一本书。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中间我也睡着过,感觉自己漂浮在红色的海面上,不远处灯塔看守人在唱歌——听见敲门声,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比我想得还要好看。她的美里有一种家常、明亮和干净。短头发,白皙的脸庞,眼睛里闪烁着快乐和期盼,有一种男孩子似的轻快和明朗。她很早就知道我要来这个地方,她给我带来了水和水果。毕竟初次见面,她有种小动物似的敏感和躲闪,然而又有点渴望接近,试探性的接近。我们听见有人在唱歌,还有曼陀林的声音。她说,今晚客栈有演出呢。我说,咱们去看看。她说,不,我们就在房间里听。曼陀林跳跃而明快的旋律和节奏衬托着歌手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她不再紧张闪躲,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我自己。曼陀林的声音依旧在空气中飘荡。我再次站在窗口,远处海面平静,栈道行人寥寥,海鸟不知所踪。凝视许久,我才把目光收回,看见盘旋的小道上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仰起头对着我的窗户,愉快地喊了我一下。

    我们走出“梦旅人”,信步而下。我问她,昨晚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昨晚我没来啊。我碰了碰她,她又开始紧张和闪躲。我正迷惑中,两个艺人模样的青年,背着家伙挤过我们身边,心急火燎像赶场子似的,有一个背着一把曼陀林,他突然转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睡眼迷蒙,样子很怪异。我有点不相信,昨晚迷人悦耳的曼陀林声是经由他的手弹奏出来的。

    我们去了海边,海风吹走寂寞也吹来几个热切的吻。不见远航归来的水手也不见查尔斯·布考斯基诗里的那个六岁男孩:当火车沿着海岸线疾驰,当他们来到了大海,这个天才孩童说,它不漂亮。布考斯基说,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

    我们离开海滩,到了城市的另一头,见到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地名——百家村。

    百家村,名副其实的普通寻常,却是我最喜欢闲逛游荡的地方,此类寻常陌巷有着我无比熟悉和亲近的气息。听街边老人讲故事,累了就进去他们家讨一口水喝;看收购废品的外乡人嬉闹或打牌;一只不怕生的黄狸猫尾随你好长时间,仿佛和你情缘未了;一曲黑胶老唱片咯吱咯吱从街角顶楼窗户飘出,可以想象得到听歌主人的样子;一把没有打开的雨伞轻轻靠在街边一架缝纫机上,在细雨中,仿佛一幅古早的油画……

    走着,走着,看见一幢三层的百年老房子,门口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写着:第六晚咖啡馆。里面有一个院子,院子种有一株芭蕉树和两颗石榴树。她告诉我,这是三个神秘又友好的男人一起经营的,一楼咖啡馆、二楼客房、三楼他们自己住。她说,我们可以从梦旅人搬到这儿来住啊。我想,真是好主意,梦旅人梦幻,第六晚却清醒。而她既是我的梦幻,又是我的清醒。

    到了这里,记忆如向导还在前行,而我却真的跟不上它的脚步了。我想倘若我仍要孤注一掷、奋力往前,不仅前方无着落,恐怕连追忆到的这一切也要化为乌有。如此一来,真叫人扫兴又感伤。可是我又想,记忆,并非一定是从现实经历而来,它有时可能来自未来和某种神秘。如此,我有了期盼和信心,在未来的某处神秘里,我们还能相见。也许在梦旅人,可能在第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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