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黑白电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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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姐姐周英子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对周福明恨得咬牙切齿,这也是我很长时间都不答理他的原因,但凭直觉我还是感到这么多年一定有什么秘密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里,才使他活得像一个窝囊的瘪三。我考上大学那年初秋,要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家低矮狭窄的屋子里第一次聚集了那么多前来送行的老少。他们夸我有出息,说周福明教子有方,这么多年总算苦熬出头了,也没白受那些窝囊气。说我们家祖坟风水好,有劲。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狗日的葛明辉不是下台铁军不是考上大学了吗?还说要是英子知道铁军考上大学了,不定多高兴呢。周福明忙不停地应付,和来人客套,递烟敬茶。他的手颤抖着,有几次竟然把烟掉到了地上,只好自己再弯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他的脸兴奋得像过年时门画上贴的关云长,两只眼睛光亮灼灼的,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直折腾到大半夜,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又自去厨屋掏弄了一阵,端上两个菜来,说,“铁军,过来陪爹喝两盅。”我却早已过了最初的兴奋期,昏昏沉沉的,眼皮像坠上了千斤石,都粘一块去了。我厌烦地向他摆摆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喝酒,想喝自个喝,我困死了。”他讨个没趣,讪讪地住了手,停了一会儿,又说,“铁军,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着爹,明天你就要去上学去了,爹还是想把心里的苦,把你娘的事情给你说说清楚,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周福明分明是在乞求我。我从被窝里直起身子,坐在他对面。他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儿饮下,也不看我,径自絮絮叨叨说起来。

    你娘活着的时候,可是咱们村的人尖子,不但模样好看,而且家里地里也都是好把式,脾气又温软,生下你姐十来年,还不见一点老,惹得村里男人都眼红我有福,说福明是狗人狗命。我也不分辩,只嘿嘿地傻笑。有几个人就明里暗里撩拨你娘,一起上工的时候,对你娘动手动脚,其中就有后来当上大队书记的葛明辉,那时候葛明辉还在队上当记工员。你娘脾气好,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儿避闪退让,回家来眼泪汪汪地向我诉苦。你知道爹这个石磙轧不出个屁来的木讷德行,想了半天也没忽悠出个什么脱身的办法来。还是你娘最后自己拿了主意,在咱家门口张罗了个摊儿,卖些针头线脑一类的琐碎东西,地里的活计渐渐干得少了,可也少了许多麻烦。后来闹起了红卫兵,葛明辉带头在村里造起反,夺了老支书的权,自己当了大队书记,不但猪羊不让再养,琐碎东西也不让卖了,你娘不死心,就偶尔偷着卖一点儿。但到底纸里包不住火,最后还是给葛明辉逮了个正着。葛明辉说你娘是投机倒把分子,召集全村社员开会批斗你娘。会场也是设在前几年批斗你姐的打麦场上,当时的阵势比批斗你姐的场面大多了,葛明辉不但纠集自己的一帮兄弟欺负你娘,而且还亲自赤膊上台,满口喷粪地点着你娘的鼻子叫骂。葛明辉白天让人强给你娘戴上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脖颈上挂上破鞋,押着你娘游街。你娘哭着嚷着不去,那些人就从后边推搡,在前边生拉硬拖,你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头发披散着,脸上沾满了灰泥。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你娘扑在我怀里,哭得死去活来,说打死就活这么大年纪,明天再也不去游街了。但第二天天不亮葛明辉派来的催命鬼已经到门口了。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天。眼看着你娘没了人形,再熬下去可能连命也保不住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求葛明辉,说杀人也不过头点地,问能不能让我顶替你娘去游街。葛明辉把吃了一半的饭碗往桌子上一推,说要是你杀了人用我的命抵偿可以吗?想缓和也可以,可是态度必须老实,要自己来低头认罪。我回家就把葛明辉的意思给你娘说了,并怂恿你娘去向葛明辉他们低头认个错。当时我和你娘都以为只要给足他面子,他是不会再难为我们的。第二天上午你娘一个人去了大队部。临走我再三对你娘说要服软,别再戗着葛明辉的茬,非要争个明白高低也没啥意思,以后咱不再卖就是了。谁知你娘很快就又回来了,头发散乱着,上衣领口也敞开着,脖梗的皮肤也被抓破了,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你也不小了,不用我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你娘具体细节,你娘什么也不说,一个劲儿摇头。整整一天你娘饭不尝一口,水不进一滴,只是傻愣愣地望着屋山墙,仿佛要把墙壁看穿似的。那时你才两岁多,还不记事,偎在你娘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你娘的脸,说我饿——我饿。你娘终于哭出声来时已天近傍晚。这一次你娘接过了我端上的饭碗,一边喂你饭一边对我说,要是我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抚养大,不要让他们受什么委屈,甭再像我们活得这么窝囊。又对放学回家的你姐说,好好疼爱你弟弟,看见你姐懂事地点着头,你娘还是咧咧嘴勉强笑了笑。我赶紧说,英子娘为着咱两个孩子,你也千万不要瞎想,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你娘说哪能呢,我还要看着我的铁军考大学娶媳妇呢,你娘说着还低下头问你,是不是呀?又想起什么似的叹口气,说,要是你能扛着天就不会塌下来了。现在看来你娘那时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了,而我还混帐地以为你娘已经缓过劲儿来。谁知我一觉睡醒过来就不见了你娘的影子。我猜想可能坏事,赶紧去找老队长效章爹,我们分头把队上的男劳力喊起来,几十口人找遍了全村也没见你娘的踪影。天亮以后去咱亲戚家的也失望地回来了。大家都没了主意,有人说,要不然派人去村上乱葬岗塘上找找吧。我说,老队长麻烦您再跟我跑一趟。效章爹说,福明都这时候了你还客气啥?我们俩一口气爬上乱葬岗,远远就看见塘里水上漂着一个人,身子朝上仰躺着。看衣服我就知道是你娘,我的头“轰隆”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子都尿湿了,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效章爹跳下去,把人捞上来时,你娘的身子已经僵硬了,裸露在外边的脸和胳膊皮肤被水泡得膨胀起来。老队长让我看着你娘的尸体,自己回去叫人,人们来到后,把你娘放到一张软床上,抬回了咱们家。你娘到死也没有说葛明辉把她怎么了,咱也没有什么证据,过了一天,就把你娘草草埋掉了。但我记住了你娘的交代,夹着尾巴做人,无论再苦再累再委屈,也要把你们姐弟抚养大。

    日子就这样一明一暗地流过去了,似乎才眨眼工夫,你姐就出落成了村上最漂亮的闺女,而且和你们老师李爱国偷偷好上了,对他们的事情,我心里明镜似的,我打心眼里为你姐高兴,李爱国有文化,也是真心对你姐,虽说是外乡人,但比咱村所有的年轻人都有出息。爹装着啥也不知道,就由着他们去吧。爹做梦也不会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你姐和李爱国被抓的消息传回村里,我一下子就蒙了,那天我偷偷去了你娘的坟上,我得给你娘商量商量,请她帮着拿个应对的主意。自从你娘死后,我有什么作难的事情总习惯去坟地里找她商量,在我心里你娘一直生生地活着,她只是长时间去田里干活不想回来,不愿让村子里那些烦心的事情搅扰清静罢了。

    我坐在你娘的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好像听见你娘说福明你来了。我说来了。你娘说才几天不见你咋瘦了这么多。你娘掏出毛巾擦去我脸上的汗水。我说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我都愁死了,你说能不瘦吗。我把你姐和李爱国的事情枝枝叶叶给你娘说了,你娘责怪我以前为什么瞒着她。我说还不是想让你惊喜一下?你娘说福明你怎么越活脑子越浆糊呢,你想得美,可咱们家英子有那个福分吗?你娘说女人呐,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说英子娘你得帮我拿个主意,你在那边见多识广。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玉米叶子沙拉沙拉相互摩挲着,就像听懂了你娘和我说的话,在周围低低地议论着。我从午饭后直坐到第二天黑透,最后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梦见你娘拉着我的手,说福明你得回了,不定咱英子正在打麦场上受啥罪呢。我听着急得汗珠子又下来了,我说英子娘你帮我拿个主意啊。你娘不吭声。再追问,你娘说她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你娘说完转身走了。我醒过来天已经黑透,坟地里哪还有你娘的影子,玉米叶子哗哗拉拉摇着,似乎你娘刚刚离开,还没有走远。我寻思闺女再疼,大了还不是人家的人!我对自己说,福明这次你脑子不能再浆糊了,你得保儿子,儿子以后出息了,咱才能不受狗日的葛明辉欺负。我问你娘我寻思的在理不,回答我的只有我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我从你娘坟上回来就径直去了打麦场,我打了你姐耳光,赶她出门,但我保全了我儿子。我以为逼到最后,李爱国会带你姐远走高飞的,谁知道李爱国也和你爹一样是个胆小鬼,这个没出息的狗东西竟然甩下自己心爱的女人独自逃走了。我脑子又一次浆糊了,我真混帐啊……

    那个夜晚我父亲周福明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我的眼前渐渐明朗起来。那个夜晚以后,我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他,打量我们村子里这个叫周福明的男人。他把一切梦想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为了保护儿子连女儿都舍弃了,这最后的一搏他终于没有输得血本无回。

    读大三那年春天,卫战给我发来电报,说我父亲病故,让我回家奔丧。我连夜买了车票,第二天下午就辗转回到村子。我的父亲周福明已经被盛进了棺材,村里人见我回来,就掀开棺盖让我和他告别,他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安详的神态里似乎带着些遗憾。我想也许他是遗憾没能最后看我一眼,叮嘱我几句吧。按照老家的习俗我把他和我母亲合葬一处,就匆匆回了学校。以后我就基本上断了和那个村子的联系,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这么多年没有回去看看,我父母的孤坟是不是早已成了一片平地,或许上面还长满了生生不息的庄稼呢。时光流逝,人们踏草而过,渐渐淡忘了脚下睡着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故事。这样也好,我想。

    至于刘秀、玉东、卫战他们,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仍是他们童年的影像,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而我当年那样糟蹋马梅真是太残忍歹毒了。我们都只是滚滚逝水中的一滴,被滔滔巨浪席卷着,不得不一路踉跄而去,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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