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工作无关-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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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暑假,天气热得简直像火烧。我天天在家里,一边准备面试,一边陪吴冕看一些卡通片。卡通片不用费脑子,它发展到哪我就跟到哪,就像跟随命运。以前我是不相信命运的,我觉得命运是一种诞生在心底的神话,就像饥饿年代我们的父辈渴望一碗红烧肉。我母亲常讲那些饥饿年代的故事,她存有一饼干盒的那些票证,拣出当时的肉票给我看,我发现那些印制粗糙的小票证,印着确凿的年月。我生于一九六七年,据说从这一年开始,计划供应正式拉开帷幕。各种物质供应都要票证,连香烟也要计划。我父亲对香烟凭票供应这事非常反感,他每天要抽两包香烟,因为没香烟可抽,他就跑到老家乡下,弄一些晒干的苕子藤回家权当烟叶。所以我父亲不长寿,仅活了五十七岁。我母亲对此痛心疾首,说父亲不负责任,不知廉耻,居然在无数个夜里去附近的火车站,捡那些南来北往的旅客扔在地上的烟屁股。他捡烟屁股时还化了装,在头上压一顶破礼帽,深深地盖住眉眼,从这个细节可看出他还尚存廉耻。要命的是那时的香烟都没有装过滤嘴,把五六支烟屁股拆开,可以重新再卷一支香烟。我听到这个细节,差点晕过去。所以我现在不抽香烟的选择实际上是对历史的惧怕。

    宁若红暑假没怎么休息,她在读专升本,每天顶着烈日去江南一所大学听课。立秋这天忽然从北边刮过来强劲的风,很快就刷刷刷落雨,而且是特大暴雨。我打电话问岳母她带没带雨伞,岳母说没带。我马上冲出门,赶往武昌,在那所大学东找西找,总算找到她们上课的教室,我万万没想到上课的老师竟是华教授。华教授是教古典文学的,他怎么给专升本成人班上课?

    下课后,我找到华教授,把宁若红介绍给他认识。还把华教授请到一家小餐厅吃便饭。华教授解释说这个班的课原是他夫人接的课,夫人去南方儿子那里伺候做月子的儿媳妇,所以他顶替下来。我举起啤酒祝华教授当爷爷,华教授今年五十八岁,身体一直很壮实,是能喝几杯的,而且是白酒。我们毕业聚餐会,几乎每位同学都真诚地向他祝酒,他也没醉。宁若红羞羞答答小口抿饮料,听华教授谈我读大学时的风采,他言语间掩饰不住一丝遗憾,这个遗憾就是依我当时的情况,是应该读博士研究生的:“当然,现在也不错,我从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夏珊也打电话告诉了我,说你已经进入最后的面试。来来来,我祝贺你,提前祝贺你。”宁若红也举起杯,我看见她眼里划过一丝阴翳,但她笑着,装作没事一样。

    我们和华教授分手后,乘车回到家里。雨暂时停了,夜也很深了,气温变得很凉爽。洗完澡,我问宁若红想不想接受我的感情服务。她淡淡一笑,摘下眼镜,顺手关了灯。我迅速地找到我的位置,马上进入角色。就在我急不可待将要进入兴奋点的那一刻,宁若红突然一把推开我,用被单捂住自己,在黑暗中清醒地吐出一串字,就像打电报:“夏珊是谁?是不是我班那个修萌的妈妈?”我愣住了,想扯她身上捂的被单。宁若红捂得很紧,她坚决保卫自己,让我立即回答。我说:“你是不是太扫兴了,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搞政审,她是谁就那么重要吗?我不正躺在你怀里吗?”她说:“少耍贫嘴,你躺在我怀里只是个躯壳、是形式,我不要表面形式,我要实质。你说,老实坦白。”

    我起身了,拉开床头台灯,盯着她朦胧的眼睛看了一会,这才说:“我只能坦白一个事实,她是我大学同学,后来她去了南方,现在她回来搞公司。如此而已。我们没做什么。”宁若红没笑,而是起身背着我穿上衣服。然后对我说:“这个情况你不说我也估计到了。问题是她为什么偏偏把她的儿子送到我的班上来,是不是有什么居心?我还得调查。总之你不老实,而且我早跟你说过,我妈妈的经历就是我的心病,我是不会屈服谁的。问题是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打电话到家里来,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居然还找到麦当劳十一分店,当着我儿子的面和你调情,简直太猖狂了。吴达生,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能做得出来的事,我也做得出来。别到时说我翻脸不认人。”她下了床,去了隔壁儿子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第二天,我想带儿子去麦当劳十一分店,没想到吴冕说他不想吃汉堡。我觉得奇怪,以为他病了。吴冕说:“没病,是妈妈每次都问一些情况,问那个阿姨和你说了什么话。我只见过两回那个阿姨,一回是在麦当劳,还有一回是在那个结婚的地方。妈妈老问第一次,第一次我都记不得了,可妈妈老是追问。爸爸,你当了局长以后就不要我和妈妈了吗?”我说:“什么混账话,乱七八糟的。”吴冕埋了头,委屈得红了眼圈。

    当天下午,我把夏珊约出来,约到远离市区的一个农家酒肆。我说:“这里安静,也没人干扰,适合这次谈话的主题,你不是喜欢直奔主题吗?”她眯缝了眼,打量了我一会,被一种情绪所鼓动,眼神渐渐辉煌起来。和十多年前相比,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她越来越漂亮。她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好。”

    我一笑说:“只要你不越格,我就不会出事。你不是爱我吗?但你要知道爱这个字的内涵和分量,不是轻飘飘光挂在嘴边,而是贯穿在行动里,就像以前战争年代那些革命者,为了某种壮丽的事业而光荣献身,当然我不是要你献身,而是要你摆正我们的关系,你有老公,我有老婆。你知道柏拉图吗?我希望我们学柏拉图。”

    夏珊笑起来了,笑得很诡秘。她又要掏香烟,我没阻止她,看着她优雅地点烟,带点表演化地吸烟。我知道她是擅长表演的,在W大的舞台上,她演过话剧《雷雨》片段,扮演周繁漪。她把这个角色演得悲怆而优雅,她喜欢优雅。此刻她又动用了优雅,说:“你总算开始不回避了,起先我也想回避,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发现属于我的东西远远地放在那儿,我为什么不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当然是个笑话。说正经的,我们两人的关系,按理说我们早没关系了,问题是理智这个东西就像李白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我实话告诉你,有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讲明,那就是我作为女人最重要的砝码,我的孩子修萌,他不是我亲生的,是修明德为了掩人耳目,从一家福利院抱养的。我没有生育,我原来是有这个能力的,你记不记得一九八八年暑假前,我们开始偷偷摸摸有了那种关系,我回到家里发现我怀孕了,通过一位高中同学的帮忙,我作了人流。作人流前大夫让我三思,他告诉我说根据我的生理情况我是很难怀孕的,但我害怕,害怕被学校开除,拿不到毕业证。结果我还是做了,回校后我没有对你讲,为什么不对你讲是因为我信心不足,我怕你听说这事后会反悔,会逃避责任。从那以后我保持和你的距离,但你要求过,甚至在我坚决拒绝后,你还问过我,是不是不爱你了。然后我们总吵吵闹闹,直到最终分手。”说到这,夏珊的眼泪涌出来了。

    “吴达生你知道吗?我和修明德结婚后,一直不怀孕,他检查我也检查,终于被医生发现了破绽,我也就老老实实向他坦白了堕胎的事,那个人就是你。其他的,也许是闲话,修明德之所以敢明目张胆找女人,就是对我进行报复。我的故事完了。”

    我觉得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用眼睛研究夏珊,看看她是否在说谎。夏珊悲剧的表情告诉我她所说的历史是真的。可想而知,我被击垮了。我想了想说:“其实你应该告诉我,我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这说明当初你并不了解我,把我看成一个逃避责任的小人。”夏珊说:“现在我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对你的突然冷淡和拒绝的确是有想法,接受不了,我甚至怀疑你和其他的男生有什么,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夏珊说:“谁对谁错现在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把这笔糊涂账说清楚了。”她又点了一支烟,还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怎么你一直没学会抽烟?”我说了我父亲抽烟的故事,说得很伤感,又说了我有慢性咽炎,说得很自卑。她问:“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比方气(妻)管炎(严)?”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姐姐吴达英问:“你在哪里?老妈让我通知你,马上到她那里去,她有事。”

    我和夏珊出了农家酒肆,拦了一辆出租,我们像一对情人紧挨着坐在后座,默默无语。她的手慢慢滑过来,滑进我的手心,整个人也慢慢滑向我的胸脯,用耳朵对准我的心口,倾听那里的跳动。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人也渐渐进入一种情绪,恍恍惚惚像是回到从前的一个瞬间。通常在这么一个瞬间,我们汪洋恣肆无所不为,没有后果感,没有未来感。现在看来当初我们错了,大错特错了。

    夏珊不动,一直紧贴着我。出租车内的冷空气释放量很足,司机是个目不转睛的男人,他对我们视而不见。夏珊的嘴唇已经开始行动,从我的脖子一直滑向我的脸,试探着在我嘴角徘徊,眼看找准了我的唇,我突然惊醒了,一把推开夏珊,让司机停车。车停在路口,我给了司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说:“麻烦你送这位女士回家。”但在我下车时,夏珊突然塞了张纸条给我。我后来仔细看了那张纸条,是一张手术处理单:一九八八年夏天的人流处理单。我把这张纸条庄严地放进我的钱包里,我觉得这张突然出现的纸条值得好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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