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七月暴烈的阳光里
我和你
又相遇了。
该说些什么动听的童话呢?
我的手,伸给你,
你的手,伸给我,
呵,我握着的是手吗?
苍灰的,干热的,
青筋象钢条支撑在你的皮肤下面,
呵,悲愤的弟兄,垂头想什么呢?
抬起头来,
握着筋骨,
比握着肉更使人喜悦。
手,是为了拿刀的,
手,是为了搏击的,
手,不应当寂寞地空空垂在腰下!
你说我瘦了,
而你呢?
我们都饥饿……
猪的粮食,我们不羡慕,
鸡鸭的食米我们不贪馋,
铁笼里雄狮野豹的午餐肉,我们不要。
我们象饥饿的螳螂和枭鸟,坚贞地吃着自己的后腿
和前掌,
好兄弟,
我们怎么不瘦呢?
在炎热的气流里,
我和你走在闹嚷的街道上,
你幻想,你笑着,拳头握得发响。
你说:
有一天,
我们都有工作了,平凡的工作,
再不饥饿,我们要租一间板屋,
薪金十分之七买书,半年后我们就有了一个自己的
图书馆,
世界上的好书,我们都要有。
夜里,灯下一块读书,谈论,写诗和文章。
想得安逸,想得也多荒唐,
我也喜欢那种安静的日子,
但是,今天,我们还没吃饭呢,
我夜里睡在一个大学校的楼道上,
蚊子,臭虫咬我,恶梦夜夜都有一串
我失眠,我疲倦极了。
而你也满头大汗。
到哪儿去呢?
去公园呢,还是去寂寞的湖边?
在美丽的地方,我们相信可以忘掉饥饿。
爬上那座小山,山上有绿林和鸟语花香,
可以睡一个甜蜜的大觉。
我们把它当成仁慈的契诃夫设计的那座“可爱
美丽的花园”好吗?
再不饥饿和流浪。……
……善良的弟兄,
你可怜自己的梦吧:
我唾弃自己的虚浮的生活,
恶梦,白天黑夜追逐我们,
饥饿的生命仍然饥饿!
阳光下,
我们走着。
手握着手,火和火进击着,
头象一颗火种,
面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海,
(不,是火海!)
干瘪而饥渴的嘴唇上,
流着血,
也唱着歌。
1947年7月,南京
悼念鲁迅先生
我该怎样悼念你呢?
站在乌杂熙攘的人行道上,
站在奔跑的人群和车辆的漩涡里,
站在呜咽的黄浦江边,
站在南方八月阴雨的低沉的密云下
呵,鲁迅!
让我到哪儿找寻你的坟墓呢?
我没有去过万国公墓,
也不知道
你的坟墓的方向,
你碑上雕刻着些什么字迹。
听说去万国公墓那儿,
要走四十五里路。
但是我将怎么跨过这蹲伏的兽形大厦,喧哗的啤酒
店和舞厅,美丽的五彩的别墅,狂欢的交易所,
群蛇似的车辆呢?
我将怎么冲出
上海呢?
我,亲爱的读者们,
是一个多年的流浪汉了,
手指上没有金光闪烁,
面黄肌瘦,
穿着北方山村里缝的土布衣裳
整天连一顿饱饭都捞不到,
我的身上空无一文,
我不能去万国公墓,
站在你坟前悼念。
呵,鲁迅!
呵,鲁迅,
我将面对着哪一块灰黯的天空,
悼念你!
不是在你的生日悼念,
不是在你的忌辰悼念,
不是在纪念大会悼念,
我是一个人,
孤独地无声地默念着你呵。
呵,鲁迅!
你并没有死,
你站在我们的面前呵。
在血腥的刑场的热闹声中有你的匕首飞响,
在那些Cafe里的爵士音乐里有你的投枪叫啸,
在这个无光的黑海里有你的渡船破浪前进,
在这片繁华而又荒芜的土地上有你的脚迹和血泪满
布着。……
曾经是你的敌人,
今天又在屠杀我们,毒害我们,
曾经是你举起投枪厮杀过的地方
今天我们又流下了受伤的血;
曾经是你站着的土地上,
今天有千万人站在那里。
地狱的堂皇的大门上,
你的反地狱的旗,
还在不屈的飘飞,
满身创洞的飘飞着呢!
鲁迅,
我悼念你!
为土地,
不必献花!
花,
就是生长在土地上的。
我无花圈挂在你的石碑上,
光彩而英勇的英雄,
比花更美丽。
无酒,无泪,无花;……
无赞美的祷词,祷文,无笑,无歌;……
无墓,无碑;……
坟在心里,
碑在心里,
从我的,心上,
沸腾而悲愤的流过。……
1947年12月,重改于上海
黎明前
太阳
就要升起!
我的家屋
还是暗黑暗黑的,
墙上没有一个
透亮的窗口。
但黎明到来
我能知道
我比太阳醒得还早。
我醒了——
不是太阳唤醒我的,
不是江海关的钟声唤醒我的,
不是黄浦江上起锚的响动唤醒我的,
不是左邻右舍的狂笑和吵叫
哭泣和梦呓闹醒我的;
是夜太阴寒,
是恶狗叫得大凶,
是我不屈于这污臭的窒闷,
是我有一颗醒着的心;
是我焦急地
期待着远行,
一个渡海去
找寻新大地的梦
1947年冬上海
我 的 家
我要远行……
妻子痛苦,
她不能同我一道
离开郁闷的南方。
我们生命相连,
离别
好象一把刀子
将一颗圆润的苹果
切成两半。
哎,哎,
各人坚守着各人的种子吧!
暴风雨来了,
我们同时出芽。
妻子希望
我把出世十个月的孩子带上,
她一再说:
孩子诞生在地狱,
让她到一个
自由的旷野生长去吧!
我没有带孩子,
我知道
地狱就要倒塌了,
而我,很快就回来。
1947年12月,上海
夜
我一个人,
流浪在上海的夜里。
酒店有醉汉摔碎酒杯狂笑的声音,
亮红的窗户里有赌徒用血刃击散轮盘的哗叫,
有大胆的匪徒在街角剥着贵妇人的首饰,
餐厅里的酒席还没散呢!
黄浦江里山姆叔叔的军舰上狂欢的音乐大作
警察的白臂膀还在举起来又放下去。……
荒唐呢,还是幸福呢,
这醒着的夜,这白夜,这脓泡的夜?
杜斯退亦夫斯基先生呵!
十九世纪俄罗斯皇都白夜是不是也是这样
热闹?
你那些可怜的生物们,
流落到我们国土上,
仍旧过着抑郁的生活。
也仍然有一个穷困的青年正在想着厮杀!
夜多么长,
我也要走多么长。
是不是我已经癫狂了?
用生命撞击这个十二月低
冰寒的夜,
我多么象一块火石!
猛击,才有火花,
才会感到温暖。
1947年冬,上海
彩色的生活
一
我醒了——
江边古老的时钟,一下一下地响着,
遥远的工厂的汽笛正嘶哑的呜叫,
我听见,远远近近
缆绳擦着船舷
起锚的响声,
轮船母牛一样的低沉地呼号了,向大海驶去,
街道上,人声噪闹,警车啸响而过,
我醒了——
心狂奋地跃响,
知道
心里还有湍流的血,
脉搏象钟一样响,
血象汽笛一样呼号,
哦,我还活在世界上。
我的伙伴,
也被惊醒了。
冬天,阴冷的冬天,
我们住在一个商栈的角楼上。
当我们疲困地爬起来,
夜是不是还在?
太阳出来没有?
——不知道呀!
房里,白天黑夜阴暗无光,
醒了,我们再不愿在恶臭的空气里痛苦地睡眠,
爬起来,出去,到街道去!
门前矗立一幢七层高楼,
窗口闪亮着惺忪红光,酒席还未散,男人女人们正
在笑呢!
那些窗口如狼群张着血红的大嘴;
我狠狠地瞪着它们,
在我眼睛里同样也燃着凶野的火焰。
两天波吃一顿饭,身体一会变成火团,一会又冷凝
成冰块,
我闭着饥渴的嘴,伙伴在床边用力地咝着烟蒂。
商栈寂静如深夜。
从边疆来的客商还没醒,正抱着卖淫女人打鼾,
左邻右舍的收音机又都唱起了每晨最初唱的“党
歌”,
肥胖的厨师,坐在垃圾堆上杀着死鱼,
屠刀淋着血,我惶恐地看了一眼,
想着:那是一条死鱼,
如果是一个人,会不会猛然跳起,蹦到天空,叫喊
一声?
我和伙伴,
默默地从商栈走出,
看门人的眼睛,狗似地盯住我们的破大衣和露肉
的小腿子,
哦,辛苦啦,你整夜没睡吗?
出了门
啊哟!阳光如此亮丽。
我们仿佛是从深远的矿坑里钻出来的。
在这些洞穴里,
贪婪的、冒险的人们,
日夜在挖掘金矿呢!
我们,却是空无一文的流浪汉,
两只发热的手插在裤袋里,岸然的散步。
在阳光里,我们走着,走着
走着,我想起黑暗的牢狱:
曾经,我被关进牢里,
记得释放我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亮丽的晴天,
我撑着疲困的身体,抱着虱子乱窜的酸臭的行李卷。
在每一个囚室的窗棂上我敲打了一下,两下,
呵,血红的眼有沉痛的祝福,
我将留下些什么呢?
狱外,也有狱里的痛苦……
握过那些火热的手掌,
通过五道上锁的厚重的铁门,无力地走着,
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敞开的门,
透亮的门,一个火山口啊!
从那里,我爆炸地喷发而出。
生命啊!生命啊!
即使从牢狱跨出一步便倒下,
我也有大喜悦:
一秒钟里拥抱住一生的欢欣,
一步跨进宽阔的世界。
出了狱门
阳光也象今天这样亮丽。
但是仅只看到一眼——
蓝的天……金黄的阳光……走动的人群……
我象一块冰冷的铁投进洪炉里融化了。
全身冒火,生命重新铸炼着。
眼前飘忽着红色的星,蓝色的星,黑色的星,
几乎晕倒在牢狱的门。
(不会晕倒,心里多清醒啊!)
我疲困无力,
因为我是跨过千万里死亡的深谷而来的。
没有倒下,我自由了,
飞快地行走在街道里。
哦,是谁给予我那么深厚的力量。
阿门!
向自己祈祷一次吧!
二
阳光亮丽。
我们在人群里,车群里
匆忙地行走……
市政府,灰暗的大厦的门前空旷无人,
我朝门里望了一眼,
穿黑戎装的人正排成队伍唱歌升旗。
我看到:一幅肮脏的布片升上去,
如被绞绳吊到死刑柱上,
气绝得全身通红。
不敬得很,这是我们的“国旗”!
血红的,乌黑的无窗汽车
密集的象一群猎犬蹲伏在院落里,
我的眼前恍惚显现出:
一条血污的河水……
没有身子的脑袋翻滚在浪上,眼睛还大睁着呢
我们惶惶然地走了过去。
左边,一个外国教堂,
冬天无叶的枯树象荆棘围绕着它,
古旧的,深红色的砖房子里,
传出低缓的歌声,祈祷声:
亲爱的读者,据说上帝正在这里呢,
有什么用呢,上帝不是一块馍,或一盆火。……
一个老女人搀着两个小孩子,
在竖满石十字架的坟场学步,
可怕!可怕!
——在坟场上学步。
我们匆匆走过。
两天没吃顿饱饭了……
向自己再祈祷一次吧!
阿门,我还活着,
而且岸然的走在城市的街道里。
饥饿,决不求乞,
生命是庄严的,不可侮辱一次。
有人握着刀,威胁着,
想向我们索取生命的宝物,挑心而去呢
你们可卑的灵魂!
三
江边有一个公园,
我们走进去,坐在椅子里。
江水是污秽的,
狂暴的波浪永不停歇地冲击着岩石的堤岸
冬天的阳光冷漠地照着人间
江水是一条庞大的死鱼泛着灰暗的鳞光。
一只小帆船从异国的军舰旁边颠簸地划着
如同挨了一记耳光的卑微的农民,
忍痛而屈辱地缓缓地向前划去。
我被深深感动了:
是船,即使是一只破旧的木船,
也要张着帆,
在江水里傲岸的行进。
祖国呵!
你就是被这些沉默的忍辱的船载驶着。
明天是圣诞节
狂欢的日子。
山姆叔叔的军舰上将张灯结彩,音乐响着,
在中国的天空悬起霓虹的MERRY CHRISTMAS.
世界上有多少这样风趣的港湾和城市呀!
想着,就在这个时候,
遥远的——屈辱的哥本哈根的海边,被迫卖淫的
东京的港水里,垂死的威尼斯的躯体上,庄严的
罗马的古教堂里,囚笼里的人面兽身面前的亚
力山大港的海湾上……
都是如此热闹,又如此凄惨吧?
祖国啊,这不是你的节日!
灰色的军舰上,
大炮的黑色大口
正对着这个震颤的城市和几百万公民
炮口也对着我们两个……
嗯,嗯怕什么呢
我们是在炮火里,血海里长大的人。
水手们坐着橡皮船登了岸,
一群一群的走进我们的城市,踏上我们的街道,
吹着下流的口哨,轻蔑地从我们同胞身边跨
着大步走过去
望着水门汀上的不驯的抗议:
Co Out. The American Soldiers!
狰狞地笑着……
我们后面,
城市在惊天动地的喧闹着,喘息着,
高耸的屋顶上飘着杂色的异国旗帜。
这是我的祖国吗?
我问着世界,
没有谁回答我……
祖国,祖国,
可怕的沉默!
公园的树丛中间,
日本将军竖的碑早已倒了,
树枝上麻雀唠叨着,冷风吹着,
一对情人坐在碑座上,靠得那么近。
今天,最悲痛的日子,
也要生活得甜蜜些:
战争在北方骚动,
悲愤的兄弟姐妹们,
蔑视那些帝国主义的炮口,欢乐地谈论光彩的
理想吧!
要狂欢的沉痛的话,
要不屈的反抗。
一个五月的季节,
寂静的公园拥来千万个青年人,
人们站在碑座上,大声疾呼,
那形象有如一尊天然的雕塑,
生命沸腾着,升华着,交响着:
祖国呵,火在烤炼你。
祖国呵,血要洗涤你。
我好象看见一块新的碑,
晶雕的丰碑,
已经竖立在那个碑座上;
那些竖碑的人,如今到哪里去了?
碑要不朽,碑必须用血肉骨骼去修砌
用人性的硬度去刻上庄严的生命的碑文。
四
几天以前,
公园外边的马路上,
又有过一个狂欢的日子,
祖国呵,这是你的Christmas!
几万个愤怒的人群在流动,在奔腾
震撼灵魂的力量呵!
从屋顶上
把杂色的异国的旗帜扯下来!
让中国的旗升上去,
升上去,连同誓言!
现在,我看见无辜的石匠们,
正用斧头在水门汀上敲斫那些柏油涂写的愤怒的图腾,
(我认出了,其中有我朋友们的笔迹)
用水龙头冲,用火油烧,用白粉涂抹,
可敬的市长先生呀!
城市一切完整,没有变样。
抗议和誓言,不在石头上,
在千万人心里和血流里沉默地升华。
亲爱的读者,今天再见。
黄昏了,圣诞老人的马车在城市里奔驰,
他能给我们一件什么礼物?
我的伙伴气忿地说:
中国将有一大批黄种“白俄”流落到外国去,
带着美钞金条,也带着他们奄奄一息的生命,
去吧!
中国不能带走,
你们尸体也不会再回来!
一个黄昏,
我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走过,
看见一个年青的白俄喝醉了酒,
倒在一棵梧桐树下凄厉地呼叫,
一个老女人在他身边流着泪:
鬼才知道,他们从前也是什么伯爵或者将军的
后裔……
我没有怜悯的温情;
昏晕的醒来,也好,醒不来,死去吧!
我不会为了这场刺激流出一滴眼泪
诗人已经说过了,
“流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
去吧!
永远不要再见!
你们黄种“白俄”们!
也将潦倒地倒在热带的棕榈树下,
或者在华盛顿的酒店窗口外可怜面孤独地死去,
暴露的尸体只有埋葬在空气里了。
这是明天的童话,
但是我必须要在今天告诉给世界。
五
我岸然地走在祖国的土地上……
祖国呵,我是一个叛徒吗?
我顽强,不驯服,
因而我永远在不能一次完结的肉搏里
惨烈地活过来,还要惨烈地扑过去,
是永不开交的与敌人贴身的肉搏。
徒手的人,
不经过险恶的肉搏,
是扼不死敌人的。
我疲困地活着,也傲岸的活着。
一次一次的赌出生命,用力抓回来,再掷过去
伤疤上裂着伤疤,血口连接着血口,
但我从未倒过一次,
惨败中,
也前进,
惨败中,
也反击……
祖国啊!一个人有一个灵魂,
一个人活着,就要呼喊着你,和你一同呼吸,
一同受难,一同战斗,
祖国啊!祖国啊!
我在惨烈的肉搏里,
护卫你,即使是匍匐地前进!
1948年2月,浙江,天台,玉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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