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梅花香自苦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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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女子在苦难中成长,就像是玉石,要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和疼痛的雕刻,才能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聚散离合、牢狱之灾、国难家仇……面对施加于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考验时,她们所表现出来的高洁,即使是须眉英雄,也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女人的一生要追求什么?容颜会老去,激情会退却,唯独她们用生命追逐的虔诚信仰,却辉映今生后世。因而,她们的美超越了容颜,超越了时光,透过历史的烟尘,永远莹然闪耀。

    山中高士咏絮才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清·曹雪芹《红楼梦》

    喜读《红楼梦》的人,对于薄命司里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这则判词应是烂熟于心。曹雪芹以战国时乐羊子之妻停机不织劝勉丈夫的贤德夸薛宝钗,又以咏絮才来赞誉林黛玉的才华横溢,足见其对此二女子的敬爱与惋惜。

    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个引致无数争议的性格角色虽然只是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却鲜活生动得宛若眼前。一个是山中高士,晶莹如雪;一个是世外仙姝,寂寞幽洁。不一样的美,但一样的楚楚惹人怜。红楼迷们许是都曾做过这样的假想,若是能二美合一,那可真是遂了贾宝玉的心愿。

    只是,既是俗世里的高士,又是俗世外的仙姝,如此期望未免不切实际。不过清俊峭拔、潇洒出尘、冰雪聪明、才智高绝,这样的奇女子确曾在这世界真真切切地生活过,并在千年后仍令曹雪芹倾慕不已,不仅为之叹了一声“堪怜咏絮才”,还在心血之作中连作多首咏絮诗词。

    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句,使得年仅七八岁的东晋小女孩谢道韫,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

    当时,她的叔父谢安,那个谈笑间灰飞烟灭,仍端坐弈棋的人竟喜不自禁,点头嘉许。而这句灵气逼人的诗,将漫天飞雪的自在轻盈和玲珑洒脱,与柳絮随风轻舞、绚烂而又迷离的美描写得淋漓尽致,以致被后人反复借用,生出无穷的诗味来: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唐·韩愈《晚春》)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宋·苏轼《少年游》)

    雪似杨花飞不定(宋·周紫芝《天仙子》)

    日暮杨花飞乱雪(宋·刘天迪《蝶恋花》)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元·关汉卿《四块玉》)

    朔风撼天云,雪花恰似杨花糁。(元·王冕《雪中次韵答刘提举》)

    (注:古诗词里,柳絮和杨花时常交互设喻。)

    家人小聚,赏雪吟诗,一个小女孩脱口而出的比喻,竟能载入史册,为世人传为佳话,虽与谢氏贵族的名人效应有关,但谢道韫的天纵才情也可见一斑。宋代蒲寿宬曾作诗叹赏此事:

    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

    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

    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

    -宋·蒲寿《咏史八首·谢道韫》

    元人陈德和在《落梅风》咏“雪中十事”,也曾吟咏:

    骚人谢,女论吟,雪飘时絮飞还恁。

    七言句儿夸到今,偏梨花比他争甚?

    有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然而,谢道韫是越大才情便越大,越大越不让须眉。她的容貌也许说不上倾国倾城,可她的风韵气质不知让多少大家闺秀相形见绌,多少须眉男子自愧弗如。

    尽管她生活在深深庭院中,却毕竟出身名门,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风范尽在一言一行之间。

    “神清散朗,有林下风气”,她的美被人这样形容,便是说,她那种典雅飘逸、雍容爽朗、端庄大方,是可与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相媲美的。

    她从小便深喜《诗经·大雅·蒸民》里“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的句子,胸怀家国,大气如虹。

    可惜谢道韫所着的诗文随着时光的流逝大多亡佚,想来她既有以柳絮喻飞雪之句,恐也曾做过咏絮篇章,而在红楼女子的众多咏絮词里,曹雪芹借薛宝钗之口吟出的一阕应是最接近其风骨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清·曹雪芹《柳絮词》

    好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身虽为柳絮,志却在凌云,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正是这种一般女子所欠缺的气度,让蒲寿宬大呼:是啊,谢道韫的咏雪句难以超越,但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是雅人,有着兰心蕙质,还颇有深致,能清谈如流。所以其他人还是别东施效颦了吧,免得画虎不成反类狗,徒留笑柄。

    更是这种一般女子所欠缺的非凡气度,让谢安这样的人物也另眼相看。不然,只凭一句小儿咏雪诗,这个叔父还不至于对侄女如此青睐有加,连她的婚事也操心劳力。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许是每一个女子心底的期望。不过,有的女子企盼的“一心”,是求得有情郎便已足矣,而谢道韫在心里想了又想的,应是一位兼具名将风度与才子风流的俊伟男子吧。

    在豆蔻年华里,她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揣想着日后的夫君是一个怎样的英雄人物,与她能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而当她置身花轿之中,被浩浩荡荡的队伍送往王氏豪门,去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王凝之成亲时,平日淡定的她,面对未知的命运,也因家人的瞻望弗及,忍不住泣涕如雨了。

    咏絮辞何敏,清才扫俗氛。

    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

    -清·秋瑾《谢道韫》

    多年以后,另一巾帼奇女子秋瑾自怜身世,以谢道韫未能嫁给后世文采横溢的才子鲍照作比,感叹自己所嫁非人,误了青春。这首诗若让初为人妇的谢道韫看见,怕是要大感欣慰,生出“知我者,秋瑾也”的感想来。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着实没有想到,叔父谢安为自己千挑万选的竟是这样一个笃信五斗米教、成日烧香拜神的浊物,不解风情的木头!新婚不久,她便回娘家抱怨,大薄夫君。

    那时的她年方及笄,尚未修炼至日后山中高士的境界,对爱情的理解难免流于风花雪月的浪漫,而不知柴米油盐的平淡。她当然不明白谢安的良苦用心。

    论家世,以谢家当时的地位,王家自是门当户对的首选。而在王羲之的七位公子中,王徽之诚然卓尔不群,却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率性之人,与谢道韫的性情终是两相冲突,不够稳妥;王献之呢,文采人品皆优,只嫌年纪略小,也不是最佳人选。只有次子王凝之,秉性忠厚,行止端方,踏实可靠,必能稳着侄女道韫的性子,与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做一对平淡长久、鱼水和谐的夫妻。

    此番比较分析,想必谢安在谢道韫向他嗔怨叫屈时,皆曾一一言明。可话虽如此,未曾经历,从何懂得,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再好,谢道韫也难以立时放下内心对爱情的憧憬。无奈,对叔父的话她无从辩驳,且木已成舟,辩驳也无用。

    也许,这时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写下类似的咏絮诗句: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清·曹雪芹《唐多令》

    所嫁非所思,从今而后,只能空羡风流,随东风漂泊无依,不知谁舍谁收了。此时,在谢道韫心弦上战栗着的寂寞和忧伤,真是欲语还休。

    不过,她虽有咏絮绝才,毕竟不是多愁多病的林黛玉,不会任由自己过那种“恹恹闷,沉沉病”的日子。她的灵动和超逸是凡尘俗世里的清雅,是漫天飞雪弥漫天地、欲以我之晶莹遮尽微瑕的高洁,而非林黛玉那种“我为的是我的心”、完完全全丝毫不肯含糊的唯真唯美。面对人生,谢道韫有着随心所欲的热望,也有着随遇而安的聪慧。

    所以,对于他,她内心再不屑,幼承庭训的她也懂得要与之相敬如宾,何况他对她也算敬爱,并无大错。

    她知道,这条路要好好走下去,这段姻缘要好好地经营。

    即使,往后的岁月,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假如日子能如流水般静静地流淌,不起波澜,谢道韫的余生倒也真能如谢安所期望的那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潜心于道;她,恪守妇德,各行其是,日久生情,侍亲教子,相伴白头。

    无奈天不从人愿,命运似乎非要捉弄她不可,她要和志趣迥异的他朝夕相对,已是心有憾焉,偏偏还有一个他,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

    那是她心里曾如莲绽放却猝然殒落的梦,原以为今生今世都已无缘,不料竟在不经意间清芬满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既喜且悲,喜的是,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悲的也是,他竟同为王郎,还与她有着难以逾越的尴尬身份——他是她夫君的胞弟,王献之。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少次家宴同席,庭园偶遇,多少次互称叔嫂,赏琴谈心,多少次清谈论辩,侃侃而谈,目光流转间,是难以掩饰的惺惺相惜,是不需多言但彼此懂得的暗暗情愫生,以及,隐忍。

    不能不忍。世俗不容,家人不许,她和他骨子里的道德观也难将息。只能对月空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就这样隐忍着,隐忍着,与他心灵的距离,与他身份的距离,年复一年,时光如梭。

    对他的情,渐渐地深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对他的心,渐渐地淡了,有情无缘空自嗟。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清·纳兰性德《山花子》

    纳兰性德的这阕词并非直指谢道韫其人其事,却也有些相近的意味。

    谢道韫嫁与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的王凝之,固然称不上是“生怜玉骨委尘沙”,但可能真有些“愁向风前无处说”的苦闷。终究是女子,即使高雅如她,亦有其细腻纤柔的一面,会偶尔在黄昏暮色里点数归鸦,或于深宵伫立花前风露中,也为未可知。而谢道韫后来的际遇,便真应了这一句:一宵冷雨葬名花。

    公元399年,王凝之和四子一女在孙恩之乱中全部遇难。

    噩耗传来,谢道韫强忍悲痛,带着婢女们冲杀突围,被捕后仍镇定自若,毫无惧色。那一刻的她,发髻垂散,满脸血污,却以其震撼人心的气魄,折服了杀人魔王孙恩,不仅放过了她和小外孙刘涛,还派人送她返回故乡。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重返故居的她,似乎只能在“魂是柳绵吹欲碎”的孤独悲苦中,枯守着韶华竟白头的寡居岁月了。

    可是,作为名重一时的豪门名媛,其贵族气质是雕刻在玉骨之上、流淌于血液之中的,岂会随着王谢两家的势败凋落呢?垂垂老矣的谢道韫依然保持着让会稽太守刘柳心形俱服的气度,也依然能大笔挥洒,写出不逊当年咏雪句的佳作: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东晋·谢道韫《泰山吟》

    这首咏泰山的诗,开篇便大气磅礴,一个“冲”字凸显泰山直刺云天的气势,其后四句看似平淡,其实质朴无文,极富美感。“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前尘已散,昨日之日不可留,余生只愿置身山川天宇,乐享天年,将有限生命融化于无限美景之中——

    谢道韫终究是谢道韫,一个有着林下之风的咏絮才女,一个有着如松般隆冬不能凋的清绝灵魂。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追忆宋朝的女子,人们最易想起文采斐然的李清照,却总是难免忽略了,在南宋中叶还有一个她——人称临风桃花的严蕊。

    “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周密在《齐东野语》里对她作如是描述。寥寥数语,已是勾勒出一个才貌双绝、令人倾倒的佳人形象。

    然而,也许是因为宋朝比清朝年代久远,身为妓女,也曾闻名四方的她,声名反不如秦淮八艳响亮;也许是因为词文多流失,通古今、善新语的她,文名亦不如朱淑真、李清照。可尽管她的词作今已多佚,只存三首流传于世,却能从中见其不凡功力。比如她有一阙咏桃花的《如梦令》,文辞清新而语意双关,琅琅上口又回味悠长,叫人一见难忘: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南宋·严蕊《如梦令》

    这首小词是那年春天,他宴请宾客,特召她侑酒。她赴宴而去,席间顺口吟成。这词,是她为桃花而作,也是为她自己而作。非梨非杏,是桃花的与众不同,同时也是她的尴尬身份。可无论桃花还是她,都尽情绽放着独属于自己的风采,独属于自己的“东风情味”,也都希望观赏的人能记着,某年某月某日的那份醉意情怀。

    这词,是应他之题,而她后来的人生,似乎也注定了要应他之命。在结识他之前,出身低微、原名周幼芳的她,十六岁时被姑父卖入娼门,后又沦为台州营妓,“以侍军士之无妻者”。

    身份虽低贱,严蕊却并非心比天高的女子,命运无奈,不由自己做主,但她安然于现有身份,只求平安度日,问心无愧。只是上天似乎偏要为难她,或者说是要磨砺她,任其沦落风尘不说,又在她的锦瑟华年里安排了一重更大的磨难。

    在那场无妄之灾中,无辜的她纯粹是受他牵连。他是台州太守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文采风流。他欣赏她的才情,时常眷顾于她,但碍于宋时法度拘束,只是在官府有酒宴时召她承应,并不敢私侍寝席——对于此点,许多人存有疑虑,认为一个娇俏佳人,一个风流少年,理所当然要情不自禁,且身为妓女的她,平日里与他谑浪狎昵,又怎可能清清白白呢?正是这种似乎合情合理的疑虑,导致了严蕊的刑狱之灾。

    宋孝宗淳熙九年,朱熹以浙东常平茶盐公事的身份巡视台州,因与唐仲友有隙,便以“促限催税,违法扰民”等行为弹劾他,并且将严蕊拘禁入狱,逼她招供与他的不正当关系,以坐实他违反规定、私通妓女的罪名。

    “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二刻拍案惊奇》里这样描述朱熹当时的心理。是的,无论她和他有没有什么,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住严刑拷打?何况她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是一个世人眼中本来无情的婊子。

    想来唐仲友得知严蕊被捕时必然如五雷轰顶,因为无论他和她有没有什么,他这下是玩完了。

    然而,严蕊的表现却让朱熹惊诧、让唐仲友惊诧,也让所有人都惊诧了。“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她被监禁月余,受尽了各种苦楚,始终只招供了这样一句话。

    其实朱熹要对付唐仲友,逼供这招也算高招,只可惜他遇上的是严蕊。而对唐仲友来说,他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遇上了严蕊这个红颜知己。

    严蕊死不招供,朱熹拿她没辙,只得将她交给绍兴太守继续拷问,同时具本参奏唐仲友“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而唐仲友也托了个在朝为官的同乡友人王淮,参奏朱熹“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

    这两道奏折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原来严蕊的牢狱之灾不过是因为唐仲友曾讥讽朱熹“不识字”又“因失迎候”这点子破事,连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利益冲突都没沾着边。就连宋孝宗都不太想搭理这两个不成器的官员,认为他们是“秀才争闲气”,最后两下平调了事。

    闹得满城沸扬的一场官司就此了结,朱熹继续讲解他的道学,唐仲友的官爵也安然无事,不过是调去别的地方。只有可怜的严蕊无人过问,依然在绍兴太守那儿受苦受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绍兴太守眼里,她浑身上下都在犯罪:

    她美丽的面孔是一种罪过,“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绍兴太守如是说。于是,她要受严刑拷打。

    她纤细嫩白的双手也是一种罪过,“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绍兴太守又说。于是,她要受夹棍之痛。

    她娇小的双足依然是一种罪过,“此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绍兴太守再次为自己对一个柔弱女子施加的重刑砌词辩解……

    就连狱中官吏也看不下去,好言劝严蕊招认算了,“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

    未想她仍然坚守着内心的信念,淡然而坚决地回答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这段话的意思简而言之,便是是非真伪高于一切,宁死也不能冤枉别人。如此铮铮傲骨,真让人禁不住为她叫一声好!

    于是,狱官肃然起敬,当即转述给绍兴太守听。也许他的用意是想让太守也感动感动,感动完了能让这可怜也可敬的女子少受些苦。谁知他此举虽确实结束了太守继续逼供的心思,而且太守的确在得知朱熹改调的消息后就放了严蕊,可临了又将严蕊痛杖了一回才算罢休。

    严蕊可真够冤枉的,为了一个恃才男人的出言轻薄和一个小气男人的伺机报复,再加上一个心理病态的绍兴太守,她足足受了两个月的折磨,放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不知调养了多久才恢复过来。

    更冤枉的是,她不惜舍身维护的唐太守,自始至终竟不曾站出来为她呐喊一声,事后也不曾表示一下关心安慰!想来在他的眼里、心里,严蕊到底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女子、一个卑微的歌伎吧,所以他连虚伪地做一下表面功夫也吝惜。

    有人揣测,她是爱他的,是伟大的爱情赐予她力量去挺过一次又一次的皮肉之苦。因此,他的表现必然让她冷了心、灰了意,受伤至极。这个说法很美很浪漫,但似乎有些鸳鸯蝴蝶派。按照《二刻拍案惊奇》里的故事,唐仲友有一个叫谢元卿的朋友,曾于某七夕宴会与严蕊同席,并特意以七夕为题、自己的姓氏为韵请她赋诗,而她也写下一阕《鹊桥仙》相赠: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她稍作沉吟,佳作便一蹴而就,用56个字将天上人间的情景交融合一,时空感受糅合得高雅清新,其才情怎不让人击节赞赏!

    当时,唐仲友见两人相互敬酒、情浓意洽的光景,主动提出“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于是酒散后,谢元卿便去了严蕊家,且“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留连年年,方才别去……”。

    此事果如记载,那么依前情后事分析,严蕊的性情和爱情可真值得推敲了。一个宁死也要维护心爱之人清誉或官位的女子,会否听从他的安排,与他的朋友纠缠不清?如果说是迫于他的官威推辞不得,那么惧于他官威的她还会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全他?况且她也根本不是惧怕官威的女子。如果说是被他的举措伤了心才纵欲报复,那么对这样一个不把她当回事的男人,她还宁肯牺牲自己,她是不是太过痴顽不灵呢?

    据说还有史学家考证出,朱熹是因垂涎美色才情兼具的严蕊而不得,这才出手整治情敌唐仲友。这个推论的理据不知是什么,若真是如此,朱熹似乎也显得太过变态了,得不到美人便又关又打往死里折磨,至于吗?

    我宁可相信,朱熹也就是跟唐仲友怄了口闲气,为了获得唐的罪证才拷问严蕊,而严蕊和唐仲友之间也的确是清清白白的,除了一些调情嬉戏外并无其他。所以,一切的一切,仅仅是傲骨铮铮的严蕊为了心底那份对真与善的坚持,宁死也要维护是非曲直的真相!

    只是,她无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义才紧咬牙关,想必也难免会对唐仲友的不闻不问感到心寒吧。

    好在后来出任太守的岳霖是个通情理的官,他到任时,群妓拜贺,他特意叫了严蕊出来,让她将历经此事后的心情以词赋之。于是,严蕊当即口占了这一首流传千古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在词的上片,她表达了自己无罪希望岳霖能为她做主、拯救她脱离囹圄之苦的期望。一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表明她沦落风尘实在是情非得已,而她的命运是花开还是花落,就全在岳霖这“东君主”的一念之间。

    词的下片则是写她对自由的渴望,“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句继续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不该在牢狱之中,这是对岳霖的申诉,也是对整个社会的控诉。最后,她道出了希望能头插山花自由自在生活的心愿,而如果真能脱离受人歧视的营妓生活、过上那美满的日子,那时,人们不必问她归向何处。

    没有抱怨哭诉,只是平淡地道出请求和期冀,严蕊的坚强和这首反抗压迫、渴望自由的好词感动了岳霖,他立刻取出伎籍,除去了她的名字,判她从良。

    这个消息传出,四方仰慕她的人纷纷来求娶,“千斤市聘,争来求讨”,她却多不依从。直至那个姓赵的宗室子弟、因为丧了正配而满面戚容的男子出现,她才颔首应允做了他的妾。只因,她是有情之人,能令她心动的自也应是有情之人。

    从此,半生孤苦的她终于有了个圆满的结局。她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从此,滚滚红尘间,只剩隐约的耳语追随着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她头插山花、施施然远去的身影,在“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的吟诵中,遥叹她的惊人血性与骨气,回味她留下的那抹独特桃花香……

    蔡女昔造胡笳声

    她是古代最有才华的女子之一,博学有才辩,擅长书法,又妙解音律,虽只留下两首诗篇,却足可见其天赋才情。一首《胡笳十八拍》激昂酸楚,令人断肠,成为当时经久不衰的曲调;一首《悲愤诗》情真意切,自然成文,开中国诗歌史上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先河。她继承父亲遗志,还撰写了《续后汉书》,对中国古代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

    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东汉名臣及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她是最富传奇色彩的女子之一,乱世中,她三度为人妻,均备受宠爱,与一代枭雄曹操亦有一段情缘纠缠。

    然而她也是古代才女里最苦命的女子之一。身逢乱世,命运多舛,一生流离失所。父母早丧、夫丧守寡、背井离乡、沦为俘虏、痛别爱子……人世间至悲至苦莫过于此。

    她是叫人唏嘘感慨、既敬爱又怜惜的蔡琰-蔡文姬。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吟咏。

    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三字经》

    蔡文姬的才气既是源于其天性聪敏,也有赖于她父亲蔡邕的悉心栽培。蔡邕之才在当时已名满京华,不仅诗书双绝,且通晓经史、天文、音律。董卓曾将他一日连升三级,拜中郎将,后来甚至还封他为高阳侯。梁武帝曾赞他:“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他亲手所制柯亭笛和焦尾琴,是古代流传至今的名乐器。

    生于这样的家庭,蔡文姬自小耳濡目染,自是多才多艺。她六岁时某一日,精通音律的蔡邕在厅中弹琴,弹至伤心处,琴弦一时断。这时,她稚嫩的声音在隔壁屋内响起:“父亲,是第一根弦断了吗?”蔡邕惊讶,于是故意弄断了第四根琴弦来考她:“这是第几根弦断了呢?”“第四根。”她的回答准确无误,让蔡邕惊喜不已。

    伊大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

    在华年之二八,披邓林之矅鲜。

    明六列之尚致,服女史之语言;

    参过庭之明训,才朗悟而通云。

    -三国·丁《蔡伯喈女赋》

    在人生厄运来临之前,蔡文姬也曾过得安稳幸福。童年时,虽然正直清廉、敢于诤言直谏的蔡邕被诬陷流放,他们的日子过得颇为清苦,可父亲极为疼爱她,她生活平静,内心自由安宁。

    十六岁那年,她带着父亲给她的嫁妆,那张绝好的焦尾琴,远嫁河东世族卫家。夫君卫仲道儒雅清俊,是出色的大学子,她和他吟诗弹琴,恩爱非常,是众人眼中的一对璧人。看上去人生便可这样良辰美景、举案齐眉地幸福下去,却不知一切竟是幻影,刹那便已破灭。不足一年,卫仲道因咯血而死。

    失去挚爱,她已是悲痛不能自持,竟还要面对卫家人对她克死夫君的指责。才高气傲的她本是刚烈女子,自不愿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回到了娘家。

    那时的她,大概以为,离开卫家,便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家舔舐伤口,让时间冲淡爱人离去的疼痛。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三年后,更大的厄运又接踵而来——

    公元192年,蔡邕因王允所忌被捕,死于狱中。不久,蔡邕的夫人也因病去世。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转眼间,家破人亡,蔡文姬终日以泪洗面。对这时的她来说,几乎已无暇理会群雄纷争、世道混乱的局面,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留下的那张焦尾琴,沉浸在夫死父母亡的双重悲痛中。

    可是世间情势变幻莫测,羌胡番兵趁汉朝朝廷一片混乱,伺机掠掳中原一带。她无力抗拒,只能隐忍麻木地跟着难民到处流亡。却到底没能逃过命运强加的厄祸,她遇上了匈奴兵,和许多妇女一起被掳,被带到了南匈奴。

    彼时的她二十三岁,而这一去,竟是长达十二年的漫长时光。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东汉·蔡文姬《悲愤诗》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弱质千金沦为俘虏,被一群蛮子当做战利品拖上马,这一路上,蔡文姬所遭受的,是她余生都不愿再想起的不堪。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詈骂、毒打,也许还有女人不可忍受的可怕侮辱——斯时,她那一颗饱读诗书、敏感多思的心灵所受的痛苦,是身体的折磨难及万一的。

    但,她没有死。

    她哭过,也怨过,“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她一声声责问上天,责问神灵,为何要让她承受这一切,无奈所有的呐喊却终究是,问天天不语。

    长途跋涉的辛劳,不曾拖垮她的身体,令她患病身亡;饱受番兵的凌辱和鞭笞,一步一步走向渺茫不可知的未来,也不曾令她抑郁而死;当此国破家亡、身心俱损之际,她也不曾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历尽生命的惊涛骇浪,她始终活着,是天不绝她,更是因为她从未放弃心中的信念。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上天待她不公,命运待她太薄,既然她无从追问、无力改变,那么余生她只求一件事:生,当居于故土;死,亦要葬身故土。

    这是她当时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成全的唯一心愿。

    她没有想到,她到达胡地后,会意外地被匈奴左贤王看中,成了他专属的女人。这于她而言,实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原本想着,她作为俘虏,不知还要被那些匈奴士兵折磨多久,不知将来还要过怎样屈辱的生活,他却出现了,如同沉沉黑夜里的一线微光,将她从绝境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不过是惨痛生命中另一苦难的伏笔而已。今日不知明日事,命难自主,那么远的事情,她没有资格想,也不敢想。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疾风扬沙荒芜之地,粗野蛮暴如虺之人。身处异乡,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要应付这些,已耗尽她的心力。

    好在他疼她,爱她,他的存在,让她不必像其他被掳掠来的女子那样,日日夜夜备受折磨,过着非人的日子。就这一点,她对他心存感激。

    可是,他的存在也着实令她痛苦。“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与他这段“婚姻”绝非她所愿。他不是她梦中的男子,他的爱来得那么直接、猛烈,令人窒息。他根本不懂她,连话也听不懂几分,又怎么可能同她吟诗作对、琴瑟和鸣?

    遭恶辱兮当告谁,心溃死兮无人知,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

    若不是有了两个儿子,那漫长无涯的时光,她也许早已撑不下去。阿迪拐,阿眉拐,她声声唤着孩子的名字,在他们天真的笑靥里汲取着生命的力量……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东汉·蔡文姬《悲愤诗》

    史载“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

    这是公元208年,这年蔡文姬三十五岁,已在胡地居住十二年。

    十二年的幽幽时光,足以令万事消磨尽。从怨愤到心如死灰,从抗拒到逆来顺受,蔡文姬重归故土的心愿,早已被逼退到心底最深的角落,无人可诉,也不敢奢望。

    原以为此生休矣,谁知,曹操竟派人来了,来接她回去。这,是叫人不敢置信的惊喜,却也陷她于进退两难的痛苦境地。

    归去,是她热切的夙愿;胡地,是她痛恨的囚笼;然而,两个孩子,她又如何割舍得下?

    她恍恍惚惚地登上了马车,但那一刻,当孩子抱着她的头,问她要去哪里的时候,当孩子问她为何要抛下他们的时候,那话语中的怨恨、不解与哀求,就像利刃刺透了她的心。

    她几乎要心软了,她是真的心软了,为了孩子,她不想走了。如果上天非要折磨她,让她承受无尽的苦难,那她就受着吧,只求别伤着她的孩子。

    是父亲生前所写的《续汉书》的半部书稿震撼了她的心灵,在非此即彼的割舍里,她只能选择忍受肝肠寸断的痛苦,回国去完成父亲的遗志,将两个孩子交托给他们的父亲——那个她相处十二年却一日也不曾爱过的男人。

    归途中,过往点滴注入心头,五内俱焚的她抱着胡笳边弹边唱边哭,留下了动人心魄的《胡笳十八拍》。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女。

    -清·纳兰容若《水龙吟(题文姬图)》

    阔别多载,各自天涯,再次见到曹操,这个父亲当年的忘年好友、如今权倾天下的枭雄,蔡文姬心里的万千心绪,应是剪不断、理还乱吧。

    她和曹操,在当年已有着灵魂深处的相互欣赏与懂得。至如今,无需过多言语,彼此也是知道,这欣赏与懂得依然存在。

    也许,就是因为懂得,当年的她和他才与爱情擦肩而过。而今日,还是因为懂得,他才不会自私地占有,希望给她安稳宁静的生活,她也才会应顺他的安排。

    她嫁给了屯田都尉董祀,一个颇有才华的年轻男子。

    嫁是嫁了,却并不如曹操希望的那么好。她饱经沧桑又思念爱儿,终日间神情恍惚,根本无心去经营新的感情。他正值壮年、自视甚高,若不是碍于曹操的授意,绝不会娶一个青春已逝、曾两度为人妇的女子为妻。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直至第二年,董祀触法,被判死罪,她只身去见曹操,为夫求情。

    “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她已再经受不住人生波折,那个男人纵然不爱她,仍是她不得不挽回的依靠。所以,她全然不顾形象和礼节,披头散发,赤脚跪拜在曹操和众宾客面前,只希望他能动恻隐之心,饶恕她的丈夫。

    是一时情急,她才方寸大乱,待风波平息以后,她也约略明白,这场对董祀判下死罪又快马加鞭追回文状的戏,也许正是曹操为她而演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听说她在外求见时,他岂会不知她的来意?他却对满座宾客说“蔡伯喈女在外,今为诸君见之。”她是他时隔多年也要郑重迎回的一份牵念,他真要杀董祀,她的丈夫,又怎会如此坦然地接见她,还向宾客谈论她的风采?他真要杀董祀,也未必会顾念旧情而改变主意。

    曹操实是懂她,怜她,不忍见她忧伤下去,不忍见她再被辜负,便借董祀触法一事,让她求情,让董祀感激。那个年轻人,若发现了她的好,即使不爱,总会从此心存怜惜吧。戏演完了,曹操为她久悬的心亦已放下,而时值寒冬,她蓬首跣足的样子令他大为不忍,忙命人取过头巾鞋袜为她换上,这才同她谈及他事。

    “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一个雄霸一方的男人,一个劫后余生的飘零弱女,他同她却是这样说话的。没有命令的口气,也没有问她是否知道、是否读过,而是问她是否还记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尊敬、赏识、信任,尽在其中。

    她没有让他失望,凭记忆默写了四百余篇给他。不是感恩,而是为了,他对她的那份懂得。

    之后,如他所愿,董祀对她感激敬爱,并同她溯洛水而上避世隐居。若干年后,路过的曹操前去探视,她连忙出迎,侍立于侧。

    “这是?”曹操指着壁间悬挂的碑文图轴问。

    “这是曹娥之碑。”她回答。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虽是父亲遗笔,但我着实不解其意。”她当然知道,却故意这样说。她要他猜,要他追问,她相信,他总会懂得。

    是的,他们彼此懂得,却不会相伴终老。

    与她尽欢于余年的,是董祀——她一儿一女的父亲。他将她的《胡笳十八拍》从笳曲翻作琴曲,并在那声声血泪中,读懂了这个苦命才女的心。

    凛然香扇坠,千古节堪哀

    她,是秦淮名妓之一。但若没有那把绢扇,纵使她曾名动一时,想来也难为世人千载铭记。

    这绢扇,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它是她的爱情,也是她的性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曾想,如果结果可以预知,她还会不会含笑接过它,由着它主宰了自己的心、自己的命?

    当然,值得或不值得,一切已经发生,无从更改。

    她的故事要从公元1624年说起。

    那天,苏州阊门枫桥吴宅,一个小女婴啼哭着来到了人世,和她的父母以及两位兄长组成了其乐融融的五口之家。可是,好景不长,因她身为武官的父亲是东林党成员,被魏忠贤治了罪,自此家道败落,她和母兄只得漂泊异乡。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八岁时,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那个人:秦淮河畔、栖霞山上媚香楼的主人,曾经的秦淮名妓李贞丽。李收养了她,从此她更名为李香,号香君。

    精巧别致的媚香楼临水而立,凭栏眺望,秦淮河一派繁华尽收眼底。而楼里的一众姐妹们个个不俗,常以诗画歌酒待客,来此的客人也多半是些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李香君自小便习得青楼诸艺,渐渐成为一个琴棋诗画歌舞样样精通的角儿。

    因她身材娇小玲珑,樱桃小嘴微微上翘,俏丽香艳中带着几分俏皮,惹得客人们都戏称她为“香扇坠”。然而她的性情却是学得了养母李贞丽的侠气豪爽,小小年纪便颇善于辨识好坏忠奸。

    只是,爱情常常与好坏忠奸无关,不过是宿命里在劫难逃的一场缘分。

    能令李香君一见倾心者,自是一位翩翩少年。1639年,虚龄十六的李香君认识了他,从河南商丘前来参加秋试的侯方域。

    侯方域是明崇祯时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十五岁时即应童子试中第一名,后又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辟疆合称明“复社四公子”,与魏禧、汪琬合称清初“文章三大家”,其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自不待言。

    初次相见,李香君和侯方域聊得十分投契,临别时他作诗一首相赠,欣赏倾慕之情弥漫于字里行间:

    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

    玉山半峰雪,瑶池一枝莲。

    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

    临行娇无语,阿母在旁边。

    之后,几次交往,她和他遂情定终生。

    在他人眼中,她和他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在李香君的心里,并不仅仅如此。

    尽管她刚过及笄之年,阅世不深,可她在媚香楼里呆了许多年,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见过,什么样的情诗媚词没收过?侯方域有着俊秀外表也好,过人才情也好,一时的相谈甚欢也好,都不足以让她交出自己的心。

    她看重的,是他骨子里的那份豪情,那份“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她知道,他的祖父侯执蒲、父亲侯恂都是刚直不阿的忠臣,而他也是当时东林后继的复社中人。

    十几年来,虽然身在青楼卖艺赔笑,可她从未忘却年幼时父亲的教导。家国,天下,气节,情操,她时时萦绕于心。所以,她的余生自是要托付给侯家这样的门户。要爱,也只有他这般胸怀家国、才貌双全的男儿值得她爱。

    按当时的礼俗,像李香君这样的名妓,要与她单独往来,便要出资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称为“梳拢”。侯方域想梳拢李香君,可他此次来南京是赴考的,并未带太多银两。幸而这时,他的朋友杨龙友挺身而出,给了他一大笔银子,梳拢仪式才得以顺利完成。

    就是在那个夜晚,为表心迹,他送了一柄宫扇给她作为定情之物。那是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扇上系着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

    香扇坠,香扇坠。这是她的雅号。可见这份礼物他着实费了心思,也确实送到了她的心坎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个夜晚,他同她说了多少海誓山盟?而爱情的最初,谁又能预见,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人世沉浮。

    喜悦过后,李香君察觉到了事情不妥,便向侯方域问及银子的来源。侯方域这才意识到,素来并不富裕的杨龙友不应这样的出手阔绰,一番追问方才知道,原来那笔银两是阮大铖通过杨龙友相赠。

    阮大铖本是当时颇有名气的戏曲家、文学家,但人品低下,刚被江南义士陈贞慧、吴应箕等人作“留都防乱揭”批判。阮大铖之所以讨好侯方域,是想通过他和复社众人缓和关系。

    侯方域了解真相后一时没了主意,他和阮大铖并无过节,似乎不好拂了这份好意。倒是李香君立场分明原则坚定,劝侯方域将银钱归还,不至于辜负陈吴两位朋友和自己的声名。侯方域囊中羞涩,李香君便慷慨解囊,变卖了几件心爱的首饰,又找姐妹们借了些钱,助他渡过难关。

    这件事在坊间传为美谈,人人称李香君为侠妓,赞誉她操行高洁。不过他们的做法自然让阮大铖大感颜面丢尽,也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可惜,坠入爱河的她和他,眼里只有对方,浑然忘却了整个世界,哪里还会顾及这许多。事情过去了,他们也就不作他想,一心一意沉浸在两人的浪漫甜蜜之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若是能一直在梦里,她和他亦如神仙眷侣般,无限逍遥。无奈好梦终须醒,不久,侯方域落榜回乡,原来故意忽略、不肯正视的分离终是来到眼前。

    桃叶渡口,她为他置酒饯行,并不曾哀怨哭泣,做出苦苦挽留的姿态。

    本是浮萍聚,何求来日缘。当日好聚,今日好散,又何必痴缠?对这段情,她曾全心投入、沉醉其中,就已足够,素来心思清明的她,对未知的明日绝不会强求。

    她只是为他唱一支《琵琶曲》,叮嘱他切勿学蔡邕追随董卓,一失足成千古恨,自毁名节。这是她对他的殷切期望,但愿他这一生能成为清白磊落的男子,便是不辜负她了。

    绣阁漾淮水,夭桃灼灼开。

    抚琴馀韵歇,掩卷尾声回。

    溅血嗔权贵,却奁皈草莱。

    凛然香扇坠,千古节堪哀。

    -清·远鬼斋主人《访媚香楼吊李香君》

    这之后,她的故事众说纷纭。小说、戏曲、诗词、传言,争相赞誉着她的气节,她的豪侠,却始终说不清她和他有没有再见面,她最后归宿如何。

    似乎,侯方域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她的余生岁月,为守气节、血染宫扇的轰烈也好,削发为尼、因病逝世的平凡也好,便再也与他无关。

    可这真相到底真实得让人于心不忍,出于对她的怜爱,人们更愿意相信,一切如孔尚任的《桃花扇》里所写,这段情仍有后话。

    于是都说,他回乡后并未忘情,又曾返回南京与她晨昏厮守。只因后来天下大乱,弘光新皇朝建立,阮大铖重握大权,伺机报复,他才被迫远走高飞,投奔到史可法麾下抗清报国。临行前,他向她许下盟誓,切切叮嘱,请她等他回来。

    侯方域走了,李香君洗尽铅华,闭门谢客,一心等待重逢之日。其间自是有许多达官显贵上门要求相见,李香君因有李贞丽的支持,都一一谢绝了。

    可是,阮大铖又怎能放下当日的羞辱?当淮扬巡抚田仰在宴席上提及李香君,表示有意纳她为妾时,阮大铖趁机进言,请缨为田大人迎亲。

    翌日,阮大铖派人携重金前来行聘,被李香君一口回绝。他不肯罢休,又怂恿田仰派花轿来强娶。一时间,媚香楼下鼓乐声声,热闹非凡。娶亲队伍人多势众,直冲进楼里,一副不抬走人誓不罢休的姿态。

    那阵势,李香君何曾见过?以她羸弱之躯又如何与田大人争斗?佯装答应回屋妆扮的她,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斯情斯景,若是性子软弱些的,或许也只能认命,听任这不公平的命运摆布了。可李香君,她宁死也不愿负了侯方域的情,负了自己的心。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作枝头分外鲜。别无他法,她选择自我了结来对抗这权贵的威逼,成全自己心中的义。

    那一刻,她似已不知痛,只知绝不能向命运妥协。鲜血飞溅,洒在绢扇上,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这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是他赠她的定情信物,多年来她日夜随身携带。但此刻,她是带不走了,只能以血相祭。

    她的宁死不屈终于逼退迎亲众人,而闻讯赶来的杨龙友,看到染血的绢扇,沉思良久。他感佩她的贞烈,遂提笔挥毫,就着扇面上的鲜血点染,将斑斑血迹变成了一朵朵娇艳欲滴的傲骨桃花。

    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清·孔尚任《桃花扇》

    纵使秦淮美景年年如旧,山河风云却几度变幻。时逢乱世,曾经壮志高歌的侯方域,一度血染桃花的李香君,到最后终究也只是英雄气短,红颜薄命。

    李香君以死拒婚不久,阮大铖又打着圣谕的幌子,将她征入宫中充当歌姬。直至南京城不攻自破,她才趁夜色逃了出去。

    而她用生命苦苦等候的侯方域,于1651年入仕清廷,终是辜负了她当日的一番叮咛,让她大失所望。

    当年,到底是年纪尚轻,稚嫩了些,不知世事难料,人心会变。但她总算明白,这么多年,她深爱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她想象中的天地男儿。她用性命去追求的,其实也不是爱情,而是心中那份浩然正气。

    最后的最后,他们的故事结果如何,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她到苏州投奔了昔日好友卞玉京,与之相伴为尼,后因肺痨病逝,临死前也没见过侯方域;有人说她与侯方域重逢,却都看破尘世,各自出家;有人说她嫁他为妾,度过了八年幸福时光,却因曾为歌伎的身份暴露,被公婆赶去离城十五里的侯氏柴草园打鸡园居住,生下的孩子也只能随她姓李,终于1653年寂寥而死,终年三十岁。她去世后,他为她立碑撰联: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

    也许,怎样的结局亦并不重要,山林、田园、枯寺、九泉,对李香君来说,皆胜于这万丈红尘。

    想来最后,她心里的念想不过是,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至于曾经那个清坚决绝不肯苟且的她,到底是在坚守什么,她已不想说,世人又何须再问。

    如今,秦淮河畔的胭脂水粉香气,已随悠悠岁月消散,然而,李香君那把桃花扇上的幽香,将永远留存在历史的烟尘里,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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