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不厌其烦地给王开农讲解:那几片小萝卜表示家庭成员关系密切、和睦;小青芋有消除邪念的魔力;沙丁鱼像征和谐;鲱鱼像征兴旺……
吃完美味杂煮,大厨立刻命令大家着装,参拜神社。日本人称这一行动为“初诣”。不管你信不信鬼神,都要例行公事。
灯如海,人似潮。王开农和大厨一家汇入欢乐的海洋。美和子挽着王开农的胳膊,挤到大殿前。殿前摆着巨大的彩箱,上书“广播福”。人们站在三米远的围栏边,争着往箱里投硬币、预卜新的一年中的吉利。
美和子向王开农要了六枚硬币,居然枚枚命中。好兆头,大吉大利。美和子高兴得扒着王开农的肩头,雀跃欢呼。王开农的脸被那散发着温馨女儿气息的秀发,搔得痒痒的。美和子姣姣的脸蛋就在面前,呼出的气息直喷他的脸,他的心扉扣动,真想吻美和子。但他想到远在北京的女友,他立刻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荒唐,太卑鄙。莫名的犯罪感将那瞬间的美好激情驱赶得无影无踪。
王开农难以入睡。思乡的忧愁困扰着他,想念含辛茹苦的母亲,为他、为那个家吃尽了苦头的母亲……但那个家,给他的辛酸、痛苦、怨情,多于快乐。“文化大革命”爆发时,他刚小学四年级,却吃尽了苦头。父亲只因出身资本家,被造反派弄去扫厕所,受到皮肉之苦也不敢发作,他小小年纪被打成狗崽子,直到他父亲去了“五七干校”才结束了他悲惨的命运。
参加工作,他和煤粉、板车、木柴打交道。他看不起张长海父亲那样的领导,满嘴“马列主义”,一肚子男盗女娼。为那四十零一大毛的工资,他忍了。别的青年人有了工资,首先买一块上海手表,接着置辆飞鸽或凤凰自行车,他不敢奢望。工资交给母亲,他仅留下六块钱。两块钱的大众烟丝,每晚一两“糠麸酒”。他学木匠,为人家打家具;学瓦匠,帮人家盖小房。他公开声明,不吃饭,但要钱。他要补贴因俩哥一姐在土里刨食,给家带来的“饥荒”。
哥哥要结婚,女家多次催促,他借了两千四百元钱;一个朋友结婚缺台彩电,求到他头上,他外借了一千二百块买了彩电……三千六百块的债,使他萌发了出国闯荡的念头。
王开农新起炉灶,找了份基本不影响上课的工打——送报。每天两次,早上五点半到七点半,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专给一些大公司送。日本的报纸,一份厚得像中国的画报。二十多家公司,一个公司就是几十份,厚厚的、沉沉的报纸像小山一样,必须按时送到。
他想母亲,想那个“她”,想信子,想美和子……他想起大厨的话:“毫不畏惧,带着一颗男子汉的心,迎接未知的明天。”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在大街上奔跑……
“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的樱花啊,花如云朵似彩霞,芳香无比美如画,去看吧!去看吧!快去看樱花。”
轿车里荡漾着美和子圆润的歌声。大厨开车,师母和美和子坐在后座,抱着手袋和摄像机。王开农西装笔挺,新理了发,除了瘦削的脸颊,缺觉造成的眼底青晕,实在英俊潇洒。今天,王开农请人代送报纸,一来赴美和子的邀请,去上野公园观赏樱花;二来借机休整一下。几个月的苦力,把他刚刚养壮的身体毁了,腹背疼痛依旧,肝部也不适。
日本人会玩,赏花成了大和民族最普及的雅事。其实,是人都会玩,只不过有个玩得起玩不起的问题。短短的四十年,在战争的废墟上建成了让全世界刮目相看的现代化的日本,花儿,成了日本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鲜花店遍及东京的每个角落。无论红白喜事,探亲访友,您想不失礼,就请买一束鲜花吧。三月赏梅、四月看樱、五月观莒莆、冬秋瞧菊花。
上野公园,已人满为患。大厨一家总算找到一块落脚之地。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铺上毡毯,摆好各式甜点和饮料,大家席地而坐,欣赏令人心旷神怡,含苞欲放的花姿。
王开农心里被一股绵绵蜜蜜、酥酥痒痒的感觉包围,好像碧绿的春虫在周身蠕蠕而动。他大胆直露地盯着美和子富有弹性的俊美的身腰,是美和子青春的秀丽强烈吸引着他。
冷静下来,王开农又犯了心病。送报的收入相当可观,一月十六万日元,加上去餐馆打工挣的钱,总收入接近当“茶壶”的钱了。但是,他新近接到国内女友的来信,说她的哥姐已由外地调回北京了,她想买一套商品房……他将身边的钱全部寄给了女友。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人不能不被欲望所累。正是人为欲望付出的血汗,增长着社会的财富,推动着社会的进步。
“大塌陷!”大厨看报,脱口而出。
王开农接过报纸,看完那条消息,再也无心赏樱花了。他不好意思,但执拗着非要告辞。揣着美和子塞给他的一包点心走了。
几百名卖苦力的就读生早已蜂拥而至。日本是个惜土如金的国家,东京的地下早被挖空子。地铁、地下商业街、地下汽车道、各种地下管线,密如蛛网,层层相压。塌陷的地方,长约两百米,深达数十丈。煤气泄漏;断裂的自来水像罗马广场的喷泉;电缆冒着怕人的火花;受伤的人在呻吟,哭爹喊妈;死去的人血肉模糊,狰狞可怕。必须立刻抢修,自然要付大价钱。露天工作的差使苦,一天两万日元,日本人不愿意干。正好,这些靠打工的就读生乐意出牛马力,挣血汗钱。
王开农卷入这场抢修工作。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下起牛毛细雨。工地一片泥泞。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王开农全身早已湿透,拼命抡着大锤。日本人很精明,一万日元不是白给的,他们早已测量计算过工作量,一人一段,精确到按分钟计,让就读生们拿“计件工资”。机械施工费用高,又需要场地,就读生的人力很便宜,不需要多大地方就能干。
“开农哥。”
“海子——”王开农放下大锤,惊喜欲狂。多日不见的张长海也来参加“大汇战”了,“你小子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张长海全身上下沾满泥浆,土猴一般。
“一言难尽。”张长海有气无力地说。
王开农三跳两蹿,来到张长海面前,将自己的塑料安全帽扣到他头上:“吃得消吗?”
“发昏当不了死!”张长海咬牙切齿:“谁让咱穷呢。”
“注意安全呀。”王开农指着脚下近三十米深的大坑,“别把小命搭上。”
“混蛋!”身披雨衣,脚穿防滑雨靴的日本工头用根当拐杖的木棍指着他俩,歇斯底里地大吼:“还不滚过来,中国猪!”
是个十分不友好的日本人。就读生们已给他起了个外号:“日本大叫驴。”这家伙骂人嗓门特大,又爱尥蹶子踢人。
王开农啐了大叫驴一口,扔下大锤,和张长海小心翼翼地走过几处危险地段,来到一辆载重大卡车旁边。这儿有一堆桌面大小厚约两尺的混凝土块。几个留学生已搭上两块厚木板,用绳子在车上拽,一些人在下面推,装车速度挺快:“哥们儿,咱这群‘愚公’跑到日本来‘移山’来了。”不知谁突发奇想,引起一阵大笑。劳动就是怪,多苦多累多危险,也有笑声。
天黑了,点钨灯照得工地一片雪亮。霏霏细雨在灯光里编织着幻影。
不知是因为车上装得太多,没有退步的余地,还是下面的两臂气力已成强弩之末,总之,最后的一块混凝土居然从车上滑了下来。
“海子——”
王开农大叫,可是一切都晚了。张长海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了。他的两条小腿压在混凝土块下面。
就读生,急忙围过来。
日本叫驴来了,他吼了两声,见没人理他,飞起一脚将一个就读生踢了个前趴虎。他还要踢,脚刚抬起来,一记铁拳正打在他的面门上,他倒退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抡圆了木棒却没打下来。他高举着木棒,一脸惊恐——那群中国就读生各个环眼圆睁,睛光怒射,为首的瘦削青年紧握着一根三尺来长的粗壮钢筋。
“你奶奶的!他妈的还算人?”王开农怒骂,然后一指倒在血泊中的张长海。
日本叫驴傻了。
张长海躺在病床上。不幸中的万幸,工地杂乱,有几块碎石支住那混凝土块,要不,张长海的两腿非成肉饼不成,学没留成,倒把两条腿留在日本了。
“哭什么!”王开农想骂,但语调很温和,“事已至此,安心养伤,钱不用愁。”
日本不会给就读生福利待遇和社会保险。真是叫天天不应,王开农盯着自己青筋暴露的胳膊……四百CC鲜红鲜红的血流进医院的血库,张长海有了张病床。
张长海抽泣不止。
“海子,残不了,不过是小腿粉碎性骨折。”王开农劝道:“仨月,保你欢蹦乱跳的。唉,我怎通知高田禾男?”
“她……”张长海停住哽咽,脸色越发难看,“她死了。”
“死了?”王开农追问,“怎么死的?”
“她……她上了吊……她是个‘贱民’!”张长海大哭。
王开农默然。他不悲天悯人,仅哀叹这人间的不幸。
张长海甭提有多懊丧,本想财色两得,轻取日本国籍,结果,美丽梦幻却似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高田禾男是“部落民”,其他的日本人蔑视他们,说他们不用语言,只是将一只手弯曲,四指并拢,像征动物的爪子。只因他们祖上是从事殡葬、屠宰、加工动物皮毛和建筑行业的贫民。他们不能在大公司任职,不能和“普通人”结婚。当今日本有三百五十万这样的贱民。高田禾男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受了高等教育,遇到如意郎君。但婚前,男方进行调查,户籍上赫然写着“新平民”三字。这是部落民的现代称呼。高田禾男悲痛欲绝,自走绝路,遇到张长海,她被这位中国小伙子的痴情所感动,她准备和他结婚。天公不作美,她的身份不知怎么让人知道了,老板立刻将她解雇了。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爱,她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王开农悲愤交加。日本并不像旭日那样光明,在高度发达繁荣的背后,也有像印度、南非那样令人发指的现实,他由高田禾男想到张长海,想到那些在工地拼命卖苦力的同伴……要算帐,要找那家承包公司负担张长海的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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