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崎岛的一家温泉浴室里，王开农意外地遇到了李会宁。浴室极宏大、豪华。他俩在洗咖啡浴。咖啡豆研成细粉，随着底部不断涌出的温泉水，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芳香，让人陶醉。
“你了解信子吗？”李会宁突然问。
“她很美。”王开农答非所问。
李会宁哈哈大笑：“她的‘三围’（臀围、腰围、胸围）就是英格丽特·褒曼的翻版，尤其是她那摇摇欲坠的乳峰……她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她想嫁我，可我早就结婚了，爱人又是个我不敢惹的女人。”
“你没告诉过她？”
“老弟，这种事总要有点手腕。”
王开农默然。李会宁不过把信子当做高级妓女，哪里有什么恋情。
“她现住诹访庄……”
不等李会宁讲完，王开农豁地跳出浴缸，不辞而别。
长崎是山城，轿车在旧区悄然而行。这里街狭巷窄，迂回盘曲，像个迷宫。路旁都是古老的建筑，依靠一道山峦的天然屏障，它们躲过了那场原子灾难。
诹访庄，古老的客栈。
王开农赶到这里，客栈内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是那一双双端放在房门外的木屐，说明里面住着风尘仆仆的旅客。他到服务台问，得到的回答是：信子小姐已订了今晚八点直飞上海的机票，离开了。
八点？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王开农风风火火赶到候机大厅时，八点十分。他很沮丧，全身都懈了，毫无目的地在大厅踱步。忽然无意中看见信子坐在旮旯里的圆椅上，一动不动。他快步走了过去。
信子双目微闭，神态安详，往日的忧郁荡然无存。睡着的信子真美。
“信子，信子！我是王开农。”
他喊，可信子仍然闭着双眼，毫无反应，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身边仅有个精致的手袋。
“信子。”
他唤，信子仍不应。他推了一下，信子竟歪倒一边。不好！他用手一试，尚有鼻息，脉搏很弱。他打开那手袋，里面有个药瓶，还有一本书——《自杀大全》。
信子终于苏醒过来，一见床边的王开农，长长的睫毛一眨，簌簌泪下。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毒药还残存在她的血液中。
“你不该救我。”
三天后，信子忽然用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王开农终于解开了早有的疑团。
“开农，我不是想装日本人，实在是没脸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我的真实名姓叫吴姝媛。我过够了国内大嚼一顿，就得吃一个月‘阳春面’的日子。我想出国，凭什么？一个不起眼的舞蹈演员，只能凭一张脸，通过别人的介绍，我嫁给了猪野村夫。他比我大十五岁，在日本找不到妻子。出国梦实现了，可罪过也来了。猪野没文化，没本事，却能喝酒。喝醉了，什么坏事他都干。我忍了，可有些事无法忍，他们家不分男女，全家泡澡，虽然这是日本的民俗，可猪野的父亲……我不能受猪野家两代畜牲的蹂躏。我离了婚，去东京打工，遇上了你……可后来，李会宁又骗了我。”
吴姝媛泣不成声。
王开农深知，她心灵上所受的创伤，远远胜过肉体承受过的种种苦役。她带着亲人的厚望离开祖国，一无所有归国，那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她同样受到大厨一家的热情欢迎。她不再悲哀，她钦佩王开农的事业。而自己的路又何其遥远。但她不能再用眼泪、愁苦，给王开农、美和子和大厨夫妇增添麻烦。她要为王开农董事长做事。无论是开农广告艺术株式会社，还是开农商事株式会社——包括二十层高的豪华商业楼、卡拉OK夜总会、常乐酒店，她都能找到用武之地。
王开农的摊子铺得太大，但他仍不满足，用他的话说：“我算熬出了头，日子好过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赚的钱，在日本几辈子也《不完。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社会地位很低，处境不好的大有人在，我要帮助他们。有了这点钞票，我要为祖国做点事情，做得成做不成很难说，成不成一颗心。”
“姝媛，你就在我这干吧。”
“你……真是……”她感激得泣不成声。
吴姝媛把对他的敬与爱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小酒店，张长海遇到一位上海同胞。
“海子，我有个活儿，一个月保你赚六十万日元，怎么样？”
“侬勿骗阿拉，阿拉可不是大头。”张长海故意学着上海话，嘲讽着上海同胞，“有那好事，侬会让给阿拉。”
上海同胞一本正经：“骗你是丫头养的。你他妈的别不识抬举，你不干，老子还怕找不到想赚钞票的人？”
“我干。”张长海禁不住诱惑。
上海同胞伸出一只手指，张长海立刻明白了，他狠狠心，掏出一千日元放到上海同胞手上。上海同胞乜斜一眼，一摆手，那张钞票落到地上。
“你小子打发要饭的呢！介绍一份工得多少介绍费？咱哥们儿‘撒哟那拉’吧。”
“你别走，”张长海拉住上海同胞的手，“好，你要多少？”
“四十万！”
“行！”张长海掏出皮夹，数了二十万日元，“先付一半，成事之后……”
“跟我走吧。”
张长海被介绍到“男人俱乐部”，当了男陪酒——男妓。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他，那上海同胞得了双倍的介绍费。“靠这也能赚钱？”张长海怔怔的。干男陪酒，脸蛋必须漂亮，身材好，衣冠楚楚，手表也得是名表，张长海一样不缺，日语又流利，老板给他的报酬是六小时两万日元。
来“男人俱乐部”的女人，无非两种：一种是有钱的贵妇人跑来消遣；一种本身就是烟花女子，整天在情场陪男人玩腻了，也要出来调节，平衡一下，让男人伺候她们。
一天，张长海踱到门口，只见一辆带篷的人力车向这里驶来。奇怪，当今日本，汽车成灾，居然有人坐这老掉牙的古董车？他正犯疑，人力车已到跟前，篷帘挑开，走出位身着和服，浓妆艳抹的女人。
“欢迎您光临。”张长海一躬到地，满脸堆笑，将女人让进酒吧。
女人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嫣然一笑，径直走进和式单间。
张长海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海阔天空，侃侃而谈，让女人喜上眉梢。这不是什么强烈的表现欲，而是张长海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一让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自己，得那匪浅的利益。酒是色媒人。一壶清酒没喝完，张长海浑身燥热，酿成一股冲动。那女人也在兴头上，和服已脱，一件水红色胸衣，领口很低，雪白的丰乳半露，黑亮亮的双眸燃烧着贪婪的欲火。张长海抓住时机。
张长海知道这女人竟是东京有名的艺妓——伊藤四喜，他大喜过望，钓住了大鱼。
艺妓和中国古代的歌妓差不多，是东方特有的以招待客人为职业的妇女。她们只卖艺，不售身，往往让慕名而来的嫖客垂涎三尺。当张长海第一次接过伊藤四喜给他的小费——十万日元的支票时，脑子里浮现出杜十娘的百宝箱。
张长海跨进了伊藤四喜的私宅，他见到不施脂粉，庄重的伊藤四喜，更感到惊喜。伊藤四喜虽然没有高田禾男的青春俏丽，却有半老徐娘的风韵。
他没料到，伊藤四喜竟比高田禾男有无法相提并论的性欲，夜夜要求鱼水之欢。妈的！他骂。他哀叹自己还不如一匹种马。色是刮骨钢刀，他懂，但他已是弓上的箭了。
伊藤四喜给他吸海洛因，他亢奋，把伊藤四喜弄得娇喘嘘嘘，呻吟不绝。他爱上了带给他无数神奇美妙幻觉的魔药，他已离不开海洛因了。他开始消瘦，头疼，虚汗不断，以至无法振作那个伊藤四喜期盼的东西。他没齿难忘，伊藤四喜是怎样用一叠大面额钞票抽他的嘴巴。他曾想戒毒，可毒瘾一犯，痛苦难熬。只好再点燃一支装有海洛因的香烟。最后伊藤四喜像扔破鞋似地把他赶了出去。
存款、名牌金表、高级西服、精致的皮鞋，在缕缕青烟中化为乌有；张长海不能自拔。一个夜晚，他在垃圾筒里捡到一张《每日新闻》报，得知开农书院已挂牌开学了。日本众议院议长、文部大臣、法务大臣、自卫队防卫长官，这批显赫的人物也一个个大驾光临，参加剪彩仪式。
“开农哥。”张长海叫出声来。
他想去找王开农，他有那张脸皮！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王开农飞回东京，直接去了《朝日新闻》社。
升任副总编的部长已猜到王开农的来意。他十分欣赏这位中国下属的火热性格——事业上雄心勃勃，永不满足。他惋惜，但很理解，他为王开农倒了一杯咖啡，拉王开农坐下，并不急于说话。
“我……我，正式向您辞职。”
“理由？”
“我是个中国人，在《朝日新闻》社我的前途算到头了，不可能再有发展，也不可能再重用我。请您接受我的辞呈，让我在社会上去闯一番事业。我不甘心到此为止。”
部长什么也没说，但拥抱时那轻而有力的拍动说明了一切。
由于变天，王开农周身隐隐作痛。晚上，美和子给王开农搓了热水澡，再用新加坡产的虎骨酒涂抹全身，认真按摩，直到王开农全身皮肤微红，才把他送到床上（他们的新居，被美和子彻底中国化了）。美和子心中充满蜜意，这是她的秘密计划就要实现——今晚是她的最佳受孕期，她希望能为王开农怀个儿子。她要带着儿子去见公公、婆婆；去看看王开农常常说到的三山五岳、平原大川；去看看历尽沧桑的故宫博物院，游览长城；去喝碗隆福寺的酸豆汁，吃两个焦圈。对了，一定就着老咸菜。
美和子洗得很认真，洗罢，在暖风机前吹干，涂抹护肤油，洒上香水。她希望在王开农眼里，她永远是一朵盛开的樱花。
美和子春情荡漾，像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鸟蝶飞进卧室，她一下怔住了。
王开农呆呆地立在床边，一张报纸落在地毯上，他像个木头人。
“夫君，”美和子扑过去，搂住王开农的脖子，焦急地问，“你怎么啦？说话呀。”
“他死了……”
半晌，王开农终于说话了，话音未落，他已是泪如雨下。
他知道了关于张长海的一切，他为他，为祖国的那不争气的年轻的同肋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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