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记-突兀的守厂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976年温州忽然又起了第二次武斗。武斗的双方还是“联总”“工总”,但性质则完全地变了,原来的“保皇派”“造反派”,变成了现在的“土匪”“革命派”。武斗的规模也迅速升级,从棍棒和外轧(一种渔船上用的工具),升级到机枪和自动步枪,半空里听声音就两种“哒哒哒”和“嘎贡嘎贡”。据说,武斗最厉害的地方是武汉,但以“持久”闻名的地方是温州,他们从1968年起一直纠缠了八年,简称八年对抗战。工总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温州的制高点,信河街的邮电大楼、五马街的酒家、广场路的新华书店、望江路的古航标,甚至连西山水厂的水塔上都架起了机枪,以防被当作土匪的联总四下逃窜。出入不方便了,生活不方便了,学习也不方便了,于是,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歇课了,我再有本事也只能呆在家里。

    有一天,我父亲对我说,你这样呆在家里,为什么不去守厂啊?我说,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去守什么厂?父亲说,正因为一个人都没有你才要去守厂,这是你的厂,你靠它吃饭。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他这个念头是怎么生出来的,但从某个角度讲,他这个念头是对的。老一辈的人都是这种“热头气”,说好听的是“境界高”,在他们心里,只有集体,没有个人。

    那年,我19岁,长得还算结实。虽然在外面呼风唤雨,如鱼得水,但在家里,我还是非常老实的。所以,父亲的话就和圣旨差不多。

    于是,我准备了十来斤大米,几件换洗衣服,走出家门,守厂去了。

    路上已逐渐萧条,行人神色匆匆,有零星的枪声在远处响起,“嘎贡嘎贡”的,那是自动步枪的节奏。我经过小南路,经过清明桥,经过雪山路,这些重要的路口都有工总把守,他们远远地用手指勾着我,问哪里来哪里去?我老实地回答,从家里来到厂里去。在他们盘问我的同时,那些高处的暗处的机枪都在瞄着我,只要我有一点点可疑,或不顺眼,他们就会一枪把我“嘎贡”掉。

    这时候的路上已没有了汽车,连手扶拖拉机也没有了。我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走在西山的这条路上。所谓百步无轻担,我背着十来斤大米,在肩上换来换去,等我用两个小时走到了厂里,我头上和身上都已经白花花了,像面粉厂的一个工人。

    守厂当然是无聊的,但我要给自己增添一点乐趣。白天,我跑到后面的河边看人钓鱼,这里毕竟是郊区,虽然不是歌舞升平,但也是相对安全的。夜里,我就严实地锁好大门,还搬来一些桌凳,把门口垒成了障碍。我披着值班用的军大衣,打着五节电筒,强光像宝剑一样划来刺去,把那些角落里的垃圾都照出来。有时候,我也会自欺欺人地警觉起来,壮胆吆喝,口令?哪一个?肚饿的时候,自己烧饭吃,七分钱一个的鸡蛋,打成水蛋,可以喝个半饱。实在想换换口味了,就跑到后面河边等,农村有那种小船载过来的货郎,买一斤粉干,一两虾皮,再去农民的田里偷一只球菜,合在一起烧也是不错的美味。

    那几天,风声一点点地紧起来。有消息传来,溃败的联总要从西山这条路上退下来,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想退到巨溪,再退进大罗山,就可以扎下来打游击了。这天夜里,联总真的退下来了,他们趁着夜色,越过封锁线,松台山上的岗哨没有发现他们,积谷山上的机枪也没有堵住他们,他们像水银泻地一样朝西山路上下来。我躲在厂里,隔着障碍和大门来判断路上的动静。白天农民说,现在的联总已经是饥寒交迫,作困兽斗了,因此,他们可能会对沿途实行“三光”政策——吃光,用光,抢光,他们要带点东西上山去,以备日后打持久战。我来守厂,也是为了防止这个。

    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更愿意把这些想象成其他: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不是农民偷偷地出来拉水?这是生活之需,白天不方便,只好夜里出来冒险弄一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什么碎步的动物在轻巧地跑过,流浪的狗或是无家的猫?突然,我的厂门被人凌乱地敲响,接着是擂响,再接着就是踹响。我躲在车间里面没出来,不明的情况最好都不要冒头,不冒头至少在理论上说是安全的。但门口的联总似乎没有打住或离去的意思,我马上意识到,是我垒在门后的障碍露了馅,里面垒了东西,就说明里面有人。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故作粗声地问,哪一个?门外杂乱地应着,联总联总。我说,我们厂里没有蛇哪,隔壁酒厂里有鳗。我说的是俏皮话,有温州民间意味,是说“吃蛇的人还会把鳗落在锅里吗”。也许这句话这时候有了别样的指向,是说“横竖是个抢,干吗不抢好一点的东西呢”。这个指向刺激了他们,他们觉得被侮辱了,就恼羞成怒地愈发要进我们的厂。很快,我一个人构筑的“工事”被他们推倒了,他们涌进了我们厂。当然,我们厂也真的没什么东西好拿,除了车床,就是钳桌,但他们还是在翻砂车间里搜走了一车焦炭。焦炭不能当饭吃,但在这个冬天,生火取暖还是有用的。

    因为上面那句话,我还被他们揍了一顿。打架的人有经验,逃不了就赶紧躺倒。我双手护头,身体团成虾一样,他们的拳头打不着我的头,但我的腰被他们踢坏了。当时没有什么感觉,还以为自己是身体好,抗击打。但多年以后,我的腰就和我抬杠了。到了我34岁的时候,我就走不动了,不得不做了手术。医生说是脊椎移位引起的椎管狭窄,CT显示管内严重钙化,神经全都压死了。过去像牛一样的我,现在只能一瘸一瘸地走路。

    我父亲看到我这样并没有黯然和后悔,他更多的是得意和骄傲,觉得磨难即是财富,觉得有了这样的经验,我才有今天这样的自如。有时候,我真想问问父亲,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有没有想到过意外?比如,万一哪一颗流弹长了眼,把我射杀了怎么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