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故我不在:一个废话主义者的废话语录-我听到了语言的声音:答康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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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宁:杨黎老师好!《三峡文学》今年开设了一个“专访”栏目,受毛子委托,对你做一个访谈,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众所周知,你是“非非主义”第一诗人,是“废话教主”,从“非非”到“废话”,对你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变化呢?

    杨黎:“非非第一诗人”最早是东北诗人、诗评家朱凌波的一家说法,后来是第三代诗歌圈子里的一种评论,再后来是我和周伦佑的一时脾气,到最后算是“非非写作”的一派方向。换句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谓“非非第一诗人”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玩笑,只是这个玩笑有时候是赞叹,有时候是阴谋,还有时候是态度。我作为当事人,自然比那些生气的人清楚多了。我不是谦虚,我必须承认,所谓“非非第一诗人”“中国当代第一诗人”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小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废话教主”这样的封号,它终归体现了某个民族稀缺的幽默感和某个国家稀缺的宗教态度。

    另外,你问我从“非非”到废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变化”?我想我至少有两个方面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一个是观念的,蓝(马)非非充满激情,一脸创世的样子,我自然无法进入。周(伦佑)非非太政治了,包含了政治的所有恶俗,我咋敢认同?而所谓废话,从语言开始,到语言为止(借韩东语),大可以吃天,小也能自慰,实在是好耍得很。另一个方面,我其实早就说过,“非非”是几个有志青年的集合体,有很强的组织纪律。但废话却不一样,废话是一个松散的趣味机构,一些彼此趣味相同的人,他们加了链接,共同分享大家的快活。

    我这样说,不知道说清楚没有。

    康宁:尽管“非非”解散了,但作为局内人,你能谈谈“非非”的意义和影响吗?

    杨黎:“非非”解散了是你说的,当然我也这样认为,只是周伦佑不同意。1992年之后,周还在继续编辑出版《非非》,虽然作者群体不断分化,写作意识也充分多元(我说过,差是多样的,而好却相同),但你不能说“非非”解散了。

    说到“非非的意义和影响”,我一时有点无语。这样嘛,你让我想一下。

    1986年,“非非”横空出世时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虽然许多人看不懂蓝马的《前文化导言》,也不喜欢我的《冷风景》,但是他们却被一本《非非》和一份《非非评论》惊呆了。有理论,有作者,有评论,还有小词典,还有十大新闻,还有他山之石,活脱脱一碗地下文学的十全大补汤。这样一个装备全面的革命组织,自然比匆忙揭竿的农民起义强多了。这肯定是“非非”的影响,并且在那之后我们看见了它产生的结果。当然,这是周伦佑的功劳。

    至于说到意义,我认为那不可否定地应该说到一种诗歌。作为影响巨大的“非非”流派,那是因为小安的诗歌、吉木狼格的诗歌、何小竹的诗歌、文康的诗歌、刘涛的诗歌,以及更多的朋友们的诗歌所构成的。这些诗歌独特的风范和绵延的影响力,直到今天依然在发展、更新。假以时日,我保证,我们会越来越清楚地看见,“非非”真正的意义和影响。

    康宁:“在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杨黎的个人性与革命性是非常突出的。很多诗人是以形式上的革命进入‘第三代’的,甚至越过了诗歌本身,而杨黎的反叛与创建均在对诗歌自由的绝对性上完成(刘波语)。”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主将,你能谈谈它的背景意义吗?

    杨黎:在以前,我一直认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特点与价值就在于反文化、反崇高和反英雄,其实不尽然。同样,评论家认为的第三代诗歌运动的核心意义是“生命意识”和“语言实验”,现在看来也不全面。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说,所谓第三代诗歌运动,就是中国最形态化的现代性运动。在第三代诗歌运动前,中国的一切价值观念、理论基础和意识形态均是农耕文化的产物。所谓三千年文明,一言以蔽之,就是农民文明。

    在第三代之前,诗歌也是农民的诗歌。

    第三代诗歌运动已经30年了,在这30年里,它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这些反复包括内部分化、自我怀疑和外部围剿。只是所有这些反复,并没有构成对第三代诗人的致命伤害,也没有对这个运动构成难以承受的打击。因为这个伟大的运动一开始就已经结束,剩下的无非是不断的文献堆积和复制。有一次我和万夏喝酒,我们谈到第三代,这个消耗了我们三分之一生命的诗歌运动,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我认为,主要是看世界新的角度。而万夏说,就是几个人和几首诗。

    我认为他的说法很现代,所以我同意。

    康宁:“亲爱的兄弟/如果你真的/对我的诗歌观点/那么反对/我就把它/放弃了/怎样/我不愿意/因为它/而影响/我们的感情”,这是你的《给韩东的一封公开信》。你和韩东,一个提出诗从语言开始,一个提出诗到语言为止,你提出“语言即世界”的观念时,他也有反对,我喜欢这种充满兄弟情谊的争论(也可叫作讨论)。那么,这场争论的始末如何?

    杨黎:这场争论是必然的,因为老韩有他自己独特的看法。同样,由于我和老韩在许多问题上的相近,所以这场争论才必须会产生。如果我们压根儿不同,我们还争论什么呢?所以,这是争论的前提,也是争论的开始。至于争论的结果,对于我而言收获很多,最主要的是提高了知名度。通过争论,更多人知道了我的观点,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都知道了我。所以,我个人比较喜欢这样的争论,当然不是为了辩明真理。

    康宁:和你相识是在那年屈原故里端午诗会上,印象最深的是你用四川话读你的《木头》,有心生欢喜的节奏。第二次相见是在第二届公共空间诗歌朗诵会上,你用四川话读《红灯亮了》,在末了你一遍遍重复“红灯亮了”,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语言状态。你诗歌的写与读,是否有音节上的考量与把握?

    杨黎:我曾经有句名言,让诗歌回到声音。后来我很少说,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回到”。我的确不喜欢“回到”这样的表述,因为我对这样的托古之作心怀狐疑。特别是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这样的托古之作古已有之,并且实在害人害己害了文化。

    所以,我现在的表述应该是这样,诗歌进入声音之后,才获得了诗歌自己的生命。而在这之前,关于诗歌的言说均是语义的言说,离诗歌应该有一些距离。当然,古人发展的一套音韵的诗歌道理,不属于我所理解的语言的声音。你刚才说到的“音节的考量和把握”,也不是我说的语言的声音。所谓语言的声音,其实非常简单,它一是指语言自己的声音,二是指诗歌。

    我知道我这样说简单了,只是这里只有这样说。

    康宁:你有本诗集《五个红苹果》,诗集收录了你2000年2月到2004年8月期间的众多篇什。从诗集命名上就有别于其他,“五个红苹果”只是诗集中的一首诗,用它做诗集名,有着怎样的暗示呢?

    杨黎:没有,只是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这首诗。一本诗集,它总需要一个名字,如果不是“五个红苹果”,那也得是其他。

    当然了,除了这样蛮横的解释外,我还可以为你提供三个也许。一、五个红苹果虽然和红苹果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和维特根斯坦的红苹果实验也许有关系,它们共同表达了对语言的价值方向的关注。二、作为一种植物,当它砸在牛顿的头上时,它确定了世界的物理关系,而当它“打”了农民之后,它事实上却是无限的语义关系。三、我想到了苹果牌手机,我的前女友和现女友,她们都有一部红色的苹果手机,只不过现女友的没有前女友的红。

    康宁:《五个红苹果》结集之后,你有一个全国巡回诗歌朗诵会,许多年过去了,那次巡回朗诵应该有无数美好的细节留在你的记忆里。能举几个这样的例子吗?

    杨黎:好的,我谈谈青岛的记忆。

    2010年我一共举办了7场个人诗歌巡回朗诵会,分别是在北京、武汉、广州、青岛、太原、成都和昆明。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朗诵会,是在青岛。与其他朗诵会相比,青岛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更面向大众。其他朗诵会,来的主要是诗人。而在青岛,主办者把它办在海滨游泳场,一个完全开放的场所。

    当然,在整个朗诵会的现场,它除了更漂亮外,并没有让我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关于它的记忆,以及记忆的特别性,那是在我离开青岛之后。由于我在朗诵会上与当地女画家大猫合作,朗读了我那首颇有争议的长诗《打炮》而引发了青岛“半岛论坛”长达半年的大讨论。在整个讨论中,几乎所有青岛的读者、青岛本地的作者,均站在我的对立面,从道德上把我骂了一个落花流水。在这样气势汹汹的谩骂中,其中有一个文学女青年,由骂我开始,最后逐渐和我成为朋友。当我们成为朋友后,她说了一席让我记忆深刻的话:在现场第一次听到你那些肮脏的诗句时,我感觉自己被强奸了;后来参与讨论,几次读到这首诗,自然是越读越生气;再后来,差不多一年之后,我经历了一次失恋,脑子里突然冒出某些句子,就开始觉得它们纯洁可爱了。

    我想我的《打炮》这些诗,难道它们需要失恋以后阅读?

    康宁:小引以《除夕夜十一点,我突然想去埃及》一诗为例,来谈论你写作的核心观念,即“语言即世界:那就是无中生有;诗歌是对语言(世界和大限)的超越:有中生无”。你怎么看他那句“孤独的语言和语言的孤独”评语?

    杨黎:超越世界(又可以说超越大限)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理想,甚至说是这个世界得以构成的基本命题。无中生有与有中生无,不是证明这个世界的辩证本性,也不是证明这个世界的逻辑能力。无中生有是一种语言趣向,它的价值在于我们从虚无中获得了具体。而有中生无非常简单,它只是想证明无已经不再是一个关于没有的所指:当大限被超越,它依然还是大限。

    小引是一个很有哲学思考的诗人,他这句“孤独的语言和语言的孤独”准确地表达了他思考的方向与尺度。换句话说,“孤独的语言”不是孤独,“语言的孤独”也不是语言。它们分别为吃饱了饭没有事干和干了事才有饭吃这两码事,但是它们又都属于吃饭干事这一类事。

    康宁:你有一首诗叫《2010年的头几天,我们谈到性和死亡》,你介意谈谈生死吗?

    杨黎:我已经记不清楚我这首诗写了一些什么,我的诗歌里其实也很少写到生与死这些事。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害怕。作为一个非常迷信的人,我认为,有一些词语我是应该回避的,说多了总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我爱想这些问题,我的一切思考都是由死亡引起的。换句话说,我的思考都是被吓出来的。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我认为不对。生之于我自在其中,而死却仿佛是一个外来索命的无常。它究竟要干啥子?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能不能不去?我认为这太恐怖了。而当我听见有些人说他们不怕死,这让我非常崇拜他们。我想,我的确是一个胆小鬼(所以我一直很羞怯,也一直比较回避这样的感受,只是默默地当),一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是啊,想我现在已经52岁了,我差不多从4岁开始就为死亡担惊受怕。哪怕是在我身强体壮的年代,我也会半夜惊醒。生的乐趣,在那时,总跟随着死的恐惧。

    康宁:你对死亡有怎样的认知?你在死去之前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情有哪些?

    杨黎:生是关于生这个字的全部意义,死自然也是关于死这个字的全部解释。一开始,这个世界并没有生,所以也就没有死。后来,有了生这个字,生命也就随之降临。当生这个字产生后,死这个字也产生了,于是也有了死。而我们恰巧认识了生这个字,也认识了死这个字,所以我们知道了生,也知道了死。后来,我知道生是一切现实的总和,死是一切总和的现实。不仅如此,我还知道生死反复(不是轮回),世界永恒不变。

    所以,在我即将死去之前,最好什么也别干。

    康宁:你也写小说,在我看来,你的许多诗歌都有小说的影子,比如《朱宁表哥和小姨妈》,有故事有情节,“朱宁表哥有一把手枪”反复出现,是在暗示和揭晓。你的诗歌与小说,是否相互影响?或者说在诗歌与小说中,你在做怎样的转换?

    杨黎:我在很早时就喜欢不分彼此。我认为,所有写作只分为实用的写作和诗意的写作两类。我曾经说过,诗是短篇小说,小说是长诗。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才可能认同小说的诗意性和诗的价值观。至于我的诗歌,都有很强的故事性,因为我不喜欢空泛的描述和抽象的表达。

    康宁:我喜欢成都,喜欢成都的龙门阵、小吃、干净、闲适、好看的女子等等。你现在往来于北京与成都之间,你对这两个城市做过比较吗?我们撇开两地的朋友不谈,从地域文化上来说,你更喜欢哪个?

    杨黎:其实这两个城市我都不喜欢,如果不谈朋友,我都非常不喜欢。成都是一个不真实的城市,非常喜欢吹牛,据说已经有5000年历史了。而北京,完全就是一个皇城,它是为统治而建立的系统。要说文化的话,成都是道家的,而北京是儒家的。这两个悠悠的传统,我哪里敢恭维?

    康宁:非常欣赏你嬉笑怒骂随性而为的真性情,朵渔有次在宜昌的酒桌上说:杨黎是个好孩子,他用到“孩子”这个词,也是欣赏你的真。能谈谈你为人处世的原则吗?以及写作底线和生活底线?

    杨黎:我的写作没有底线,可以说一点都没有。相反我的生活限制很多,有的是被迫的,有的也是自己设计的。自己设计的那些,主要是为了能够让他人接受我们的交往。到现在,我越来越有规矩。

    康宁:你在《五个红苹果》自序中说:“我本身就是一个坏蛋。”我们知道你说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坏蛋,你做过生活上的坏蛋吗?

    杨黎:我几乎没有做过生活上的坏蛋,即使在男女关系上,我也没有。

    康宁:你许多次来过宜昌并到过秭归,康宁作为屈原故里人,非常想知道你对秭归以及屈原有着怎样的认知?

    杨黎:我喜欢屈原,当然是真正的、楚国的香草美人,而不是征服后被北方文化强加解释的比喻。我觉得他是一个快活的贵族,有许多楚国公子的毛病。我不仅在宜昌住过数月,我也在荆州住过数月,在湖南常德也住过,其实它们和北方已经没啥子差异了。

    康宁:再次感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有事无事来宜昌转转,赤膊上阵,排档喝酒,宜昌兄弟欢迎你。

    杨黎:好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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