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派出所──外──日
天明时分,阿兰从派出所里出来,这时公园里只有几个打太极拳的老人。阿兰的脸上还有残妆,眼晕、口红等等。这些老人诧异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朝公园外面走去了。
派出所的外景。从一个窗口,小史正在往外看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舞台剧本(1)
人物说明
阿兰男主角有点两重性,既承认、又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所有的陈述都从一种虚拟的口气开始,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小史也有两重性,有时候一本正经,板着脸训人,但这个脸谱要向S/M关系里主人的方向处理,有时候也犯痞,就像个小玩闹。整个场面的设计是阿兰面向观众交代问题。小史基本在他身后,起监视、督促的作用。
序幕
幕启时,阿兰坐在舞台中央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他穿着紫色的丝夹克,黑色的条绒裤子,皮鞋:姿势放松。静默片刻,开始陈述面向观众的独白,文人口吻。
阿兰:这故亊发生在一个公园里。(他往四下看了看,好像自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有一个作家,叫做阿兰,常到这里来,找找朋友。(顿了一下)阿兰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看到有他喜欢的男人经过,就起身尾随而去,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就开始攀谈。(又有点犹豫)阿兰是个同性恋。这种朋友之间不止是交谈,还会做点别的事情──我想这些事就不必说得太清楚。我和阿兰很熟……(稍犹豫,终于痛下决心)我也是同性恋,也常到这公园里来。这地方大家都来。在这里认识、交谈,有时也做些别的事情。
(沉吟片刻)但我恐怕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我们。有时有人会上派出所去反映情况,有时警察也来管一管……有天晚上,派出所一位小史同志碰到了阿兰,把他带到所里去谈话。(想了想)我也认识小史,他很漂亮,但他不是同性恋。(又想了想)谁敢说他也是同性恋──谁敢呢?
阿兰:(重新开始)有一天晚上,小史在公园里巡逻,用手电照到了阿兰──阿兰正和别人在亲热,(想了想)恐怕不止是亲热,还有别的事──就把他逮住了。
阿兰:(站起来,做持手电照脸状,学小史的腔调)小史说,啊哈,又是你。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啊!跟我走一趟吧!
阿兰:(又恢复了自己的声调)小史就这样把阿兰带走了。
(他做手腕被半拧状,同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用手向后比划着小史的位置,呈现出激动之态)他就这样走在后面,带阿兰去派出所。这段路很远,要穿过整个公园才能走到……这样走着,有时小史会碰到阿兰的身上,(激动,语塞)感觉很好……(沉默了片刻,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晚上很静,公园的路灯亮着;那条路上没有人。不知为什么,阿兰并不害怕,他感到很放松,(不好意思地笑笑)感觉就像情人漫步一样。他半倚在小史的身上,右手还抚摸小史。(他表演着当时的姿势,十分神往)小史呼出的气息就在他脖子上,是热的──你能理解吗?后来,小史把他放开了。他一个人朝前走着,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再看小史,那条路上空无一人。小史已经不在那条路上了。(阿兰做眺望状。)
(他愣了一会儿,又坐在椅子上,口气平缓地重新开始)后来,阿兰常到公园里来,坐在长椅上等小史经过。白天里,有时小史从这里经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是夜里了,今天是小史值班。公园里没有人,派出所里也没人……今天可能会不一样。
小史上,从他面前经过,阿兰冲动地直起身来,但小史走过去了。阿兰有点失望。
小史:你看,总是这样的。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大概是把我忘掉了。
语犹未毕,小史转了回来。
小史:(很激动、很痞)孙子!(北京口音,孙在!)我还真没看出来是你!(把阿兰揪起来,推操他往下场方向走)这回别想跑了!
阿兰:(朝下场方向走,又站住,犹豫了一下,转身向观众)我可能就是阿兰,也可能不是阿兰,这可能是我的故事,也可能和我无关……(转身向小史)不管怎么说,上回可不是我要跑的呀。
小史:(推了他一把)你少废话!(二人下。)
灯光暗。
第一场
人物:阿兰,小史。
地点:派出所内。有一张办公桌,桌前有一个圆凳──这凳子较为靠近前台。桌后一个带轮子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条警棍。
时间:晚上。
小史推阿兰上,阿兰穿着如前。小史着制服推阿兰至台中央,面向观众。
小史:(声音不高,亦不严厉,但有一种帅哥儿的派头,和痞劲不一样)站在这儿。(自己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稍收拾一下,拿报纸来着,阿兰站着,状无奈。)
阿兰:(向观众,陈述的口气)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小史:(头也不抬)还站着干什么?
阿兰回头看凳子,欲坐。
小史:往哪儿看?
阿兰茫然,看小史。
小史:(依旧头也不抬,断然地)蹲下!
阿兰蹲下,少顷,抬起头来。
阿兰:(陈述的口吻)过了很久,阿兰还记得这一夜的开始。他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可能是署了自己的名字,也可能是用笔名。
他把这本书寄给了小史,可能是用自己的名字寄出的,也可能是匿名投寄……
陈述时,阿兰直起了身子,把肘部放在膝盖上,就如足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合影一样。
小史:(头也不抬,喝断阿兰道)老实一点。
阿兰把肘部放下。
小史:还不够老实。
阿兰弓下身子,双目视地,状似在屙屎,最没有尊严的姿势。
小史:好了,就是这样。
过一会儿,阿兰抬起头来,用陈述的口气。
阿兰:书的事下回再说吧。这姿势让我很难堪,腿疼死了……(欲坐。)
小史:没让你坐着。
阿兰又欲直起。
小史:也没让你站起来啊。
阿兰恢复了原姿势。静场。小史来回翻腾报纸,终于把它放下,心满意足。
小史:(用幼儿园阿姨的口吻来调侃他)哎,这就对了。叫干啥再干啥。(手放在案上,十指交叉)知道我找你干啥?
阿兰茫然了一阵,看小史。小史一指台下,示意他可以陈述。
阿兰:(直起身来陈述)阿兰对他说,我是同性恋者,常到这里来找朋友。我有很多朋友,叫做大洋马、业余华侨、小百合等等。名字无关紧要,反正不是真的。我们在公园里相识,到外面的僻静角落里做爱……
小史咳嗽。马上回到现场气氛──阿兰呈缩头乌龟状。
小史:我没问你这个。
阿兰:(停了一会儿,看小史,经他示意后,依旧是陈述的口气和姿态)阿兰说,我到医院里看过。
阿兰:(幽幽地)我试过行为疗法……还有一种药,服下去可以抑制性欲。不过,都没什么效果。再说,不是我自己想去看,是别人送我去的。
小史:(加重了口气)我也没问你这个。
阿兰又成缩头乌龟。
阿兰:(再次直起身子,低沉地陈述)阿兰说,我结了婚,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对不起太太。(声音低至不清)……再说,在圈子里,人家知道了我结过婚,也看不起我……
小史:(近乎恼怒)我也没问你这个!
阿兰不解地转过脸去。
小史:我问你有什么毛病!
静场。
阿兰:(面对小史,把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自语似的)我的毛病很多……
小史:(痞劲上来了,厉声喝道)你丫很贱!你丫欠揍!知道吗?
阿兰低下头去,姿势同前。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脸上是既屈辱又宽慰的样子。
阿兰:是。知道了。我从小就贱。(又低下头。)
小史:(甚满意,又恢复帅哥派头)你可以站起来了。
阿兰立,活动,又想到小史在场,做肃立状。小史颔首,潇洒地往后一仰,指凳子。
小史:坐。
阿兰很拘谨地坐下。
小史:(很帅哥派地)随便一点,没关系。
阿兰不敢。
小史:(不怀好意地)嘿……!
阿兰放松。
小史:(满意了)对。叫干吗就干吗。(手一指台下)说说吧。
阿兰:(茫然)说什么?
小史:(稍诧异)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阿兰:(苦着脸)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史:(不耐烦)说说你怎么个贱法!
阿兰转为陈述,暗场,灯光集中在他身上。
阿兰:阿兰说,小时候……
小史:谁是阿兰?
阿兰:我是阿兰。
小史:那就说你好了!
阿兰:(做羞涩状)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工厂宿舍区。三层的砖楼房,背面有砖砌的走廊。走廊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楼与楼之间搭满了伤风败俗的油纸棚子。走廊里乱糟糟的……传来了筒子楼里的乌七八糟之声,大人小孩,三姑六婆。
顺着这走廊往前走,走到一间房子里。这儿有一片打蜡的水泥地板,一台缝纫机(角落里有一堆油腻腻的旧积木。我坐在地上玩积木,我母亲在我身边摇缝纫机。(响起了缝纫机声)我们家里穷,她给别人做衣服来贴补家用。
除了缝纫机的声音,这房子里只能听到柜子上一架旧座钟走动的声音。(钟摆声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停下手来,呆呆地看着钟面,等着它敲响。我从来没问过,钟为什么要响,钟响又意味着什么。我只记下了钟的样子和钟面上的罗马字。我还记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蜡,擦得一尘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它冷。这个景象在我心里,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沙子一样,也许要到我死后,才能分离出去。
钟鸣声。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髙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奶头;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的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液体,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肚子里。
阿兰的声音渐渐带有感情。
有时候,我故意用牙咬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嘴。
转为低沉。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在我的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小史咳嗽。
灯光复亮。
小史:你是干什么的?
阿兰:我是作家。
小史:噢。明白了。
阿兰:怎么了?
小史:(很帅)没什么。你接着讲。(阿兰才讲了几个字,小史又打断他)等一等!
小史:(恶意地嘲讽)你要是觉得自己很牛逼,也别在这里牛逼。到了外面再牛逼。我们这儿层次不高,你牛逼也是瞎牛逼。懂吗?
阿兰被搅得迷迷糊糊,喃喃不清地自语着:我有什么牛逼的,但观众听不到,还皱起眉头来。看样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牛逼了。直到小史说:讲啊!再讲下去。
阿兰:我从没想过房子外面是什么。但是有一天,走到房子外面去了。我长大了,必须去上学。我没上过小学,所以,我到学校里时,已经很大了。
暗场,马路上的嘈杂声。
那座学校纪律荡然无存,一副破烂相。学校旁边是法院,很是整齐、威严,仿佛是种象征。法院的广告牌,上面打着红钩。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一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静默。学校里的嘈杂声。
我长大了。上了中学。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小史露出异样的神情。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我常常久久地打量她。打量她的身体。她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孩子,但她已经是女人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教室里,大家都吓坏了。课间休息时,教室分成了两半,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只有公共汽车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这件事告诉我,就像女性不见容于社会一样,男性也不见容于社会。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也一样。
放学以后,所有的人都往外走,她还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合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件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乳房……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灯光复明,小史仔细打量阿兰。
小史:(嘲讽地笑着)你丫真的很特别。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是干什么的吧。
阿兰:(指自己)我吗?
小史:(笑得更厉害)对,就是你。
阿兰:我写东西。
小史:说清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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