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五(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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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台剧本(4)

    阿兰:(微笑着,已经面对观众,继续回味)然后,他让我跪下。用黑布蒙上我的眼睛。第二次做爱,前胸贴在冰冷的茶几上。我听到解皮带扣的声音。皮带打在身上,一热一热地很煽情。说实话,感觉很不错。后来,胸前一阵剧痛──他用烟头烫我。这就稍微有点过分了。

    小史:编得像真事似的!

    撕开他的衬衣,在阿兰胸膛上,伤疤历历可见。

    小史:(震惊)我操!是真的呀!(稍顿)你抽什么疯哪?

    阿兰:我爱他。

    小史瞠目结舌,冷场。

    小史:(驾椅退后,仔细打量阿兰(好像他很脏)你──丫──真──贱!

    阿兰:这不是贱!不是贱!这是爱情!(近乎恳求)你可以说我贱,但不能说爱情也贱哪。(严厉地)永远不许你再对我用这个“贱”字,听清楚了没有?

    小史被阿兰的气势镇住,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然后自以为明白了,笑了起来。

    小史:(犯病)得了吧,哥儿们,装得和真事儿似的。还爱情呢。

    阿兰极端痛苦的样子,因为不被理解。

    小史:(推心置腹地)他玩你是给钱的吧?

    阿兰痛苦地闭上眼睛,受辱感。

    小史:(试探,口吻轻浮)你想换换口味?玩点新鲜的?玩点花活?阿兰极端难受,如受电击。

    小史:难道你真的欠揍?

    阿兰不回答,表情绝望。小史觉得头疼。忽然间他驱椅后退至桌旁,顺手闭灯,用帽檐遮面,打起盹来了。

    响起了雨声。有一块灯光照在阿兰脸上。

    小史:(在黑地里说)也许他是真的不懂。但是,死囚爱刽子手,女贼爱衙役,我们爱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小史似乎睡着了。但这话使他微微一动。

    阿兰在喃喃低语:在这个公园里,华灯初上的时节,我总有一种幻象,仿佛有很多身材颀长的女人,身着黑色的衣裙,在草地上徘徊。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同一场,黑衣女人上,似在做时装表演,但比一般时装表演节奏慢。

    阿兰的声音:在脚上,赤足穿着细带的皮凉鞋。脚腕上佩戴了一串粗糙的木珠。无光泽的珠子,细细的皮条,对于娇嫩的皮肤来说,异常的残酷。但这是我喜欢的唯一一种装饰。那种多角形的木珠啊……我很美,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美丽的价值就在于,把自己交出去。

    晚上,灯光在催促着,让我把自己交出去。如果爱情再不到来,仿佛就太晚了。

    表演毕。

    (雨更大了。阿兰语气强烈,想要压倒雨声)有关这些,你为什么不问呢?

    小史闭着眼睛,姿势已很僵硬,很难相信他还睡着。

    阿兰的声音又变成幽幽的了。

    阿兰:无须再说我是多么的顺从。从一开始,这就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灯暗。戏曲音乐又起。

    阿兰:在阿兰寄给小史的书里,有一处写到,那个女贼被锁在牢里。这样,除了等待衙役的到来,她的生活没有其他意义。她等了很久,终于发现再等已毫无意义。她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于是她站了起来,在木枷的约束下走出牢门,发现牢门的外面,竟是一片美丽的桃花。

    在桃色的追光下,女贼上。

    阿兰:她在足枷中,艰难地迈开脚步走出桃园。就在这时她猛然想到:假如没有人需要,怎么会有枷锁?怎么会被锁进牢房?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啊!相反,这样被锁、被关押,才说明人占有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深。难道这些枷锁是因为她自己需要才戴上的吗?……生活在别人的强烈欲望之中,被人约束,被人需要,才是幸福的啊……

    女贼下,舞台又变成以前的样子。

    阿兰:你呢?你需要什么?难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吗?

    在窗外射入的灯光里,小史紧皱眉头。

    阿兰:(语气强烈)我可以是仙女,也可以是荡妇,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可以是任何人。别人可以对我做任何事,特别是你。特别是——你!但是你呢?难道你是死人吗?

    灯亮,小史猛地站起来,猛冲到阿兰面前,手里拿着钥匙。阿兰把身子朝后倾,好像不希望小史给他打开手铐。

    小史:你喜欢戴这个东西,自己买一个去,这个是公物。

    小史:(阿兰站起来,两人挨得很近,阿兰相当明显地往小史怀里倒,小史把他往外推。他毅然给阿兰打开手铐,指着门)哥儿们,您爱哪去哪去,我这儿不留你!

    雨声很大,像瓢泼一样。

    阿兰:(行至门口,停住)你看,在下雨。

    静场。

    小史犹豫很久,把目光转向别处。阿兰顺势回到屋里。

    阿兰走到小史身边。

    小史:(喃喃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阿兰:我爱你。

    小史:(像被电了一下,跳了起来,叫道)你丫说什么呢?

    阿兰:(更大声地)我爱你。

    小史把阿兰铐上,揪着领口把他拖出去,拖到台后。拉到水池前用龙头冲,有声音。然后,小史把阿兰拖了回来,阿兰满头是水。小史把阿兰按在圆凳上,单手左右开弓扇他嘴巴。阿兰不断地呻吟,但极为亢奋。在圆凳上,他叉开了双腿小裤子里凸起很大一块。等到小史打得手累,甩起右手时,阿兰低头去吻小史拎他领子的手,并且说我爱你。

    (小史赶紧把左手也撤了回来。后来,小史扑向办公桌取警棍来,又被阿兰用面颊把警棍压住。他重复道)我爱你。

    小史:(喘着气,扔掉了警棍,退后,连连摇头)你丫真有病了。

    阿兰:我爱你。我的毛病是我爱你。(然后又暧昧地笑着说)你再打我吧。

    小史:(看看阿兰水淋淋的样子,又看看自己的手,不无惊恐之意地说)我打你干吗?

    阿兰:再罚我蹲墙根吧。(欲起身。)

    小史:(看着墙根说)这怎么成?

    阿兰:让我到外面雨里去站着吧。

    小史:(看雨)那也不成。

    阿兰:(着重,一字一顿地)那么,我爱你。

    小史无奈,颓唐地坐下了。

    阿兰:(面对观众)如果你不爱我,上一次怎么会放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打我、骂我、羞辱我呢?难道,这真的是因为你恨我?假如是,你为什么要恨我?你有什么理由来恨我?如果不是,就来爱我吧……

    暗。

    (第五场完。)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有一天早上,那个衙役开门时,看到女贼睡在他家的门外。他不知她是怎样从刽子手那里逃走的,但是,他再也不能摆脱对她的爱。这已经是注定的了。于是,他只好用铁链把她锁在柱子上,用木杻枷住她的双足,继续占有她。

    无歌词昆曲声起。

    阿兰的画外音:晚上,特别是月圆之夜,他把她放开,享受她的一切,从双手开始。

    隔着一道纱幕,女贼和衙役极尽缠绵之能事,后暗。

    第六场

    场景如前,阿兰和小史对坐着,阿兰的手铐打开,放在桌子上。二人很随便,很亲密。好像提前拉开幕(或提前开灯)了,把台后的事暴露了一样。

    小史:(手放在阿兰腿上)阿兰,你丫也是太那个一点了。打你怎么就是爱你了。

    阿兰把手放在小史肩上,给他整理领子,手势温柔。小史把他的手取下来。

    小史:当着外人别这样。(但他拿着他的手,亦有上劲的意思。少顷猛省,把手放开。)该开始了。

    (小史去取手铐,阿兰也站了起来。小史给他上了背铐,按他的肩,让他坐好,都很温柔。然后欲走,又转了回来,也给阿兰整整领子,退后半步看了看,感到满意。)抬起腿来,好看点。(然后自己回位子坐下,咳嗽一声,欲拿帅哥架子,忽又一笑。)

    小史:(柔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话哪!打你就是爱你吗?

    阿兰:(半撒娇)谁说的?

    小史:你呀,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阿兰:(稍愣,然后笑)我也没说是我的事啊!我也不一定是阿兰,你也不一定是小史。

    小史:(也稍愣,然后笑)好吧,就算不是你的事。你丫编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是什么意思吧?

    阿兰:没什么意思。好玩嘛。

    小史:(很挂相)没别的?就为了好玩?

    阿兰:(开始深沉)有。有别的……当然了。(拋媚眼。)

    实际上小史此时稍挂相。阿兰也有点女气。两人都很放松。忽然场外一声咳嗽。二人都拿起架子来,但巳不能恢复过去的情形,又开始挂相。

    小史:(不那么严厉)说话啊。

    阿兰:(重复上场,但比前浪荡)如果你不爱我,上一次怎么会放我走?如果你不爱我,怎么会打我、骂我、羞辱我呢?难道,这真的是因为你恨我?如果不是,就来爱我吧……

    小史:(面红耳赤,目光蒙眬,完全是同性恋面容,而且喘息不定。他忽然瞪起眼来)你到底是男是女?

    阿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又何必是女的──我又何止是女的呢。

    阿兰说自己是女的,声音里都带有女气。

    小史:(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带着点火气说)你是女的,就穿女人衣服!

    小史猛地一拉抽屉,抽屉里全是易装癖的整套作案工具。他把那些东西抖搂出来,走过来给阿兰打开背铐,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阿兰走向桌子,拿起那些东西,忽然转身向观众。

    阿兰:让我化装成女人,这是多么大的羞辱!(少顷又说)但是,受他羞辱,不正是我喜欢的事情吗?……

    阿兰转过身去小背对观众,开始脱掉衣服,换上女装,灯渐暗,音乐起。

    阿兰的独白:在阿兰的小说里,此后,这位女贼就围绕着柱子生活,白天等待着他回来,他不在家里时,她就描眉画目,细致地打扮。等待着被占有,这是多么快乐啊。

    灯光复明时,阿兰已经化妆毕;女装,假发,还穿了高跟鞋,好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手里还拿了一支化妆的笔,阿兰的另一只手执镜照着自己。

    阿兰:(陈述的口气)那个女贼的花容月貌,就在无数次的化装中过去了。她逐渐变成了残花败柳。

    小史在黑暗里上。

    小史:(急不可耐)还没有好吗?你比女人还能磨蹭了!

    阿兰:请再等一等。(又给自己描眉,像画家作画一样精心)美丽是招之即来的东西,但它也可以挥之则去。(问小史)现在漂亮了吗?我是很在意的呀。……(忽然随意起来)我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你是男的就对了……(他放下镜子,和小史拥抱,接吻,然后,他跪下来,俯身向小史的裤门,灯光渐暗。)

    强光照到舞台的另一角:一根柱子上,铁链锁住的老年女贼。她坐在地上,状如雕塑。

    阿兰:那个女贼后来给衙役生了很多孩子,她的美貌成为过去,成了一个铁索套在脖子上的老婆子。此时,她的那一领白衣变成了脏污的碎片,她几乎是赤身裸体地坐在地上,浑身污垢,奶袋低垂,嘴唇像个老鲇鱼,肚皮上皮肉堆积了起来:而那些孩子就在身边嬉戏。在她手边,有一月残破的镜子,有时候,她拿起来照照自己。在震惊于自己的丑陋之余,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到了此时,她已经毫无剩余,被完全地占有了。

    在半暗的灯光下,阿兰和小史做爱。小史坐在椅子上,阿兰跨在他身上,身影只略微可辨。

    阿兰:(录音)后来,小史总在问我,编这样的故事有何寓意。它并无寓意,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已经最终体会到,美丽招之即来,性也可以招之即来。我不在乎自己的美,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别。只要他能喜欢就够了。

    全场灯亮,阿兰从小史身上站起来,满脸残妆,走向台前。

    阿兰:在这个故事里,化装成女人,并非我的本意。但他既要我这样,我就很喜欢了。虽然这样我就丧失了性别。(一笑)其实,女人也不是我这样的。一个人生来是男是女,真有那么重要吗……(很柔媚地一笑,此后就像个女人。)

    小史起身。阿兰走入观众中,小史送他,走了几步,站住了。

    阿兰最后的朗诵词:修饰、在意,让他喜欢,这些都是开始。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让他喜欢,始终关注着你,这也只是开始,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是:变得老态龙钟,变成残花败柳,被风吹走,被车轮碾碎……你不喜欢吗?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想过要占有什么,占有自己的美丽,占有别人……但这都是幻觉。人生在世,除了等待被占有,你还能等待什么呢。所以,去爱他吧,服从他,把什么都告诉他……

    灯光集中在小史身上,全场尽暗。小史抖擞精神,做帅哥状。

    阿兰:去爱他吧!去爱他……

    阿兰最终消失在观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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