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刑前的示众场面,血迹斑斑酷烈无比的执行,白马银车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冲动。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临终时咒骂和射精,就是我从小盼望的事。这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这样的电影看多了(电影里没有性,只有意识形态,性是自己长出来的──王二注)。我爸爸早就发现我有种寻死倾向,他对我很有意见。照他的说法就是:你自己要寻死我不管,可不要连累全家。照我看,这是十足恶心的说法。要是他怕连累,就来谋杀我好啦。
我爸我妈对小转铃没有意见。首先,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子(我爸有门第观念)。其次,她长得很好看。最后,她嘴甜,爸爸妈妈叫个不停。弄得我妈老说:我们真不争气,没生出个好点的孩子给你做女婿(这是挑拨离间──王二注)。小转铃就说:爸爸妈妈,够好的啦。这话像儿媳对婆婆说的吗?可是你见过婆婆非要和媳妇睡一个房间的吗?我爸和我睡在一起,他打呼噜。我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你们两位都不老,人说二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现在妈是虎,爸爸是金钱豹,你们俩不敦伦,光盯着我们怎么成。最好换换,你们睡一间,我们睡一间。我妈听了笑,我爸要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管盯死了我们,不让我们干婚前性交的坏事。直到他们回四川,还把我们交给刘老先生看管。
十八
刘老先生我早就认识,早到他和贺先生关在一个屋里时,我就见过他。那时我和线条谈恋爱,专拣没人的地方钻,一钻钻上了实验楼的天花板,在顶棚和天花板的空里看见他在下面,和贺先生面对面坐着。贺先生黑着脸坐着,而刘老先生一脸痴笑,侧着脸。口水从另一边滚落下去,他也浑然不知,有时举起手来,用男童声清脆地说:报告!我要上厕所!人家要打他,他就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爬上桌子,高高地撅起来。刘老先生就是这么个人,似乎不值得认真对待。我爸爸和刘老先生攀交情,我很怀疑是为了借钱。
我爸爸走时已是冬天,别人都回四川去了。他们不仅是因为没有钱,还因为留守处的同志天天来动员。但是谁也不敢到我家里来动员,因为他们都怕我。这班家伙都和我有私仇,我既然还活着,他们就得小心点。我爸爸能坚持到最后,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是我们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不但把一切都吃光当净,还卖掉了手表和大衣,甚至卖光了报纸。能借钱的全搬走了,不能撤走的全没有钱。库房里空空荡荡,到了好住的时候,可是我们二老没福消受了!
我爸爸虽然一直看不起我,但是那时多少有点舐犊之情;到了那般年纪,眼看又没什么机会搞事业了(后来他觉得可以搞事业,就重新看不起我甚至嫉妒我──王二注),看见眼前有个一米九的儿子,一个漂亮儿媳──一双璧人,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可以理解。但我心里有点犯嘀咕:你们这么吃光当净,连刘老头的钱也借得净光净,走了后叫我们怎么过嘛。当然,这话我也没说出来。
我爸爸临走时,要我管刘老先生叫刘爷爷。操他妈,我可折了辈了。他还朝刘老头作揖说:刘老,我儿子交给你,请多多管教。这畜生不学好不要紧,不要把小转铃带坏,人家可是好女孩。刘老先生满口答应。我爸还对小转铃说:铃子,把刘爷爷照顾好。小转铃也满口答应(我爸爸向刘老先生借过不少钱,有拿我们俩抵债的意思)。临了对我说:小子,注意一点,可别再进(监狱──王二注)去。说完这些话他们就走了。矿院派了一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火车站,不让人去送。我的二老一走我就对刘老先生说:老头,你真要管我?老先生说:哪能呢,咱们骗他们的。王二呀,咱们下盘棋,听贺先生说,你下一手好棋!
刘老先生要和我摆棋,我心里好不腻歪。你替我想想看:我和小转铃有好几个月没亲热了。好不容易我爸走了,我妈也走了,你再走出去,我一插门,就是我的天下。虽然大白天里她不会答应干脱裤子的事,起码摸一把是可以的吧。可恨刘老头没这眼力价,我也不好明说,恨死我啦。
我恨刘老先生,不光是因为他延误了我的好事,而且因为他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经常找我量血压,一面看着水银柱上下,一面问:高压多少?
没多少,一百八。
可怕可怕。铃子,给我拿药。高压一百八!低压多少?
没多少,一百六。
低压高!不行我得去睡觉。醒了以后再量。
拿到一纸动脉硬化的诊断,就如接到死刑通知书一样。听说吃酸的软化血管,就像孕妇忌口一样。买杏都挑青的。吃酸把胃吃坏了,要不嘴不会臭得像粪缸一样。其实死是那么可怕吗?古今中外的名著中,对死都有达观的论述:
吕布匹夫!死则死矣,何惧也?──三国演义,张辽。
死是什么?不就是去和拿破仑、恺撒等大人物共聚一堂吗?──大伟人江奈尔·魏尔德。
弟兄们,我认为我死得很痛快。砍死了七个,用长矛刺穿了九个。马蹄踩死了很多人,我也记不清用枪弹打死了多少人。──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
(以上引自果氏在该书中描写哥萨克与波兰人交战一场。所有的哥萨克临死都有此壮语,所以波兰人之壮语当为:我被七个人砍死,被九个人刺穿,也不知多少人用枪弹打死了我,否则波兰人不敷分配也!王二注)
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怕死?怕死还叫什么共产党员!──样板戏,英雄人物。
死啦死啦的有!──样板戏,反面人物。
像这类的话过去我抄了两大本。还有好多人在死之前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文革”中形式主义流行,只重最后一声,活着喊万岁的太一般,都不算。我在云南住医院,邻床是一个肺癌。他老婆早就关照上啦:他爹,要觉得不行,就喊一声,对我对孩子都好哇。结果那人像抽了风,整夜不停地喊:毛主席万岁!闹得大家都没法睡。直到把院长喊来了,当面说:你已经死了,刚才那一声就算!他才咽了气。想想这些人对死亡的态度,刘老先生真是怕死鬼!
我和刘老先生摆起棋来,说实在的,我看他不起,走了个后手大列手炮局。看来刘老先生打过谱,认得,说一声,呀!你跟我走这样的棋!我轻声说:走走看,你赢了再说不迟。听我这么说,他就慌了。大列手炮就得动硬的,软一点都不成。他一怯,登时稀里哗啦,二十合就被杀死了。他赞一声,好厉害!再摆,摆出来又是大列手,一下午五个大列手,把刘老先生的脑门子都杀紫了!
刘老先生吃了很多大列手炮局。打过谱的都知道,这是杀屎棋的着法。到晚上他又来和我下,真可恨。我早想睡啦,但也不好明说。我当然走列手炮!他一看我又走列手炮,就说:王二,你还会不会别的?我说:什么别的?他说:比方说,屏风马。我说:好说,什么都会。不过你先赢我这列手炮再说。他说:你老走这个棋不好。我说:怪,你还管我走什么棋?刘老先生委委屈屈地走下去,不到十五回合又输了。老头长叹一声道:看来我得拜你为师了。我说:我哪敢教您老人家。刘老先生气跑了。
时隔二十年后,我也到了不惑之年。对刘老先生的棋力我有这样的看法:他的棋并不坏。和我爸下,一晚能下二十盘,那是因为我爸的棋太臭。而和我下时,假如我告诉他:他输棋是因为走了怯着,他可以多支持些时候。我当时能知道这些道理,但是我一心要和小转铃做爱,所以想快点打发他走。假如我能知道他第二天就要死了,真该把做爱的事缓缓,在棋盘上给他点机会。
刘老先生经常拄着拐棍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水流在前襟上。
十九
我所认识的人里,就数刘老先生馋。当时他和我们搭伙,我们俩也很馋。像这种问题很容易解决(可以多买些肉来煮),但是我们没有钱,刘老先生也只领四十块钱生活费,除了吃还有其他花费,所以这问题也就不好解决了。如前所述,我爸爸他们没走时,就把一切吃光当净,连废报纸都卖了,所以我们除了白菜,也就是一点广东香肠。小转铃想,王二一米九的个子,在性生活里又会有些支出,和我吃的一样多恐怕不够。所以她尽量少吃。但是头天晚上,刘老先生到了餐桌上状如疯魔,运筷如飞,把香肠全夹走了。虽然我从小没受礼教的影响,但是和老头抢东西吃的事还干不出来,所以我只好瘪着半截肚子和小转铃做爱,对刘老先生深为不满。
我现在知道了,刘老先生当时已到了非肉不饱之年,而且他前半生都在吃牛排。清水煮白菜吃下去完全不消化,糙米饭吃下去也毫无用处,这样的饭菜是对他肠胃的欺骗。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无时无刻不在饥饿中。从另一方面看,刘老先生打了一辈子光棍,也未听说他有任何风流韵事。到了那个年头,他也不搞什么学问了,一切一切都在嘴上。但当时我对此尚不能体会。我觉得糟老头贪吃简直该死。
现在我还知道刘老先生晚饭吃了一顿熬白菜,到口不到肚,后半夜生生饿醒了。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块榨菜,就坐在那里以榨菜磨牙,直到天明。天一亮他就奔到菜市场买菜:我们的菜金全在他手里,他买菜我们做,就是这么分工。
那晚上刘老先生走了后,我隔着墙叫小转铃过来,她不肯。我就说:我生气了,我不理你了,我不跟你好了。说到最后一句,她过来了。我和她亲热了一番,她就要走。我让她别走。她说:你妈再三嘱咐,叫我别跟你睡。我都答应了。我知道小转铃答应人的事死也要坚持的,但是还是不死心。劝说了一番,她居然同意不走,和我做爱。那时我好不得意:连小转铃都为我破了诺言,可见我的魅力!心里一美,小和尚挺得像铁一样,可是过一会就不美了。小转铃坚持要给我套避孕套,还说:这是你妈嘱咐的!原来我妈让小转铃答应了不和我睡还不放心,她说:少男少女的事我还不知道吗?现在答应,未必能坚持住。记住,一定要套套子,别的措施全靠不住!王二粗心,这事你来做。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小转铃最后答应的是给我套套子,不是不和我睡。她要是答应了不和我睡,那晚上只好手淫了。
这件事使我对我的爹娘怀恨在心。什么都管,管到了套套子!我最恨我爸爸,因为肯定是他的主意。我也恨小转铃,因为她不听我的,听我妈的。所以我最后没跟她结婚。
我现在明白了我爸我妈为什么对我的性生活这么操心。当时我是二十三岁,小转铃还未成年。万一走了火,她怀了孕要做人流,还得开介绍信。别的地方开不出来,只有我们公社能开。你替我想想吧,假如发生这样的事,我会怎样。我爸爸妈妈死命看住我,心还不够狠,心狠就该把我阉掉。我现在明白小转铃最爱我,想和她结婚,她却不干了。
那晚上的事我还有些补充,干之前,我编了个小故事,说到我将被砍头。窗外正给我搭断头台,刽子手在门外磨刀,我脖子上已被画上了红线,脑后的头发已经剃光了。人们把小转铃叫来,给她一个框,让她在里面垫上干草:“别把脸磕坏了,这可是你的未婚夫!”准备接我的脑袋。而她终于说动了狱卒,让我们在临刑前半小时待在一起。小转铃哭起来:那你就快点干吧,套子套好了。每听到一种新死法,她就哭起来。当我用到第二个避孕套时(说我将被绞死──王二注),就听见隔壁刘老先生闹,一直闹到第四个避孕套(那回是我被开膛挖心──王二注)。第六个避孕套时他出去了,当时已经天明。那夜一共就是六个,因为刘老先生骚扰,所以那一夜不是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他从外面跑回来敲我的门时,我们俩还没起床。当时我正以极大的兴趣抚摸小转铃的乳房。而小转铃的乳房乃是我一生所见乳房里最好的一对:形状是最完备的半球形,皮肤最洁白,乳头又小又好看。假如世界上有乳房大赛,她绝对有参赛的资格,小转铃对性生活的其他方面毫无兴趣,只对此事有兴趣。通过胸前的爱抚达到高潮,是她享受性乐趣的唯一途径。这种事情不容易搞成,可遇不可求的,那天她兴趣极大(戒欲两个月,贞女如小转铃都会有变化),头枕双臂,双眼紧闭,脸色潮红,马上就要来了。就在这时刘老先生来砸门,乓乓乓,所以去开门时我说了:这老鸡巴头子真该死啦。
打开门以后的第一观感是:这老头像喝了子母河的水,怀孕了。他的肚子上圆下尖,秃顶周围的白毛全竖了起来,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似的微笑。然后他就像分娩一样艰难地从肚皮下拉出一只填鸭来。看到他这样做作,我也不禁惊喜道:这是你偷的吗?他听了大惊道:偷?怎么能偷?偷东西是要判刑的嘛,是买的。我也顾不上向他解释知青的理论“偷吃的不是偷”。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要把鸭子藏在衣服底下,这些都顾不上问。我只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很便宜,五块钱。我说混账,像你这么花,下半月只好吃屎啦。他听了这话,也觉得不好意思。这时小转铃跑出来说:王二,怎能对刘爷爷这样,快道歉。其实我也不是在乎这五块钱,我只嫌刘老头没出息。你猜他为什么把鸭子藏在怀里?是怕留守处那几个把大门的说他贪嘴。他是回城治病的,怕人家说他没病,一天吃一只大肥鸭。说到底,是“文化革命”里挨了几下打,把胆子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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