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七(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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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时候我的志向是要当艺术家,等到看过小舅的遭遇之后,我就变了主意,开始尝试别的选择,其中包括看守公厕。我看守的那座公厕是个墨绿色的建筑,看上去是琉璃砖砌的,实际上是水泥铸造的,表面上贴了一层不干胶的贴面纸,来混充琉璃。下一场大雨它就会片片剥落,像一只得了皮肤病的乌龟。房子里面有很多窄长的镜子,朝镜子里看时,感觉好像是在笼子里。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种消毒水。我在门口分发手纸,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消防水龙冲洗一次里面,把坐在马桶上的人冲得像落汤鸡。还有一件事我总不会忘记,就是索要小费,如果顾客忘了给,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连他的衣兜都扯掉。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人敢再不给小费。因为工作过于积极,我很快就被开除掉。

    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火车站门前摆摊,修手表、打火机。像所有的修表摊一样,我的那个摊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因为温室效应,坐在里面很热,汗出得很多,然后就想喝水。经我修过的手表就不能看时间,只能用来点烟;我修过的打火机倒有报时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顾客对我不大满意。还有一段时间我戴着黑眼镜,假装是瞎子,在街上卖唱。但很少有人施舍。作为一个瞎子,我的衣服还不够脏。他们还说我唱得太难听,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后来我又当过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给小孩子听,他们听了反而尿不出;见到雇主回家,就说:妈妈,叔叔唱!然后放声大哭。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拖延了很多时间,来逃避我的命运。我终于长大了,在写作部里工作;我舅舅也从碱场出来了,和小舅妈结了婚。他还当他的画家。小舅妈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公关秘书。这说明我舅舅除了画画,我除了会信口胡编,都别无所长,小舅妈倒是多才多艺。有时候她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我舅舅的坏话。说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捣鬼,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令人头晕的画了;还说他身体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是老样子,她每天要给它发号令,还要假装很喜欢的样子,真是烦死了。这些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嫁给小舅嫁亏了。但是每次通话结束时,她总要加上一句,这些话不准告诉你舅舅。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风,我就杀掉你!至于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说句实在话,我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从碱场回来,心情烦闷,就去捣鼓电脑,想从交互网上找个游戏来玩。找来找去,没找到游戏,倒找到一份电子杂志,《今日物理》。我虽是物理系的学生,但绝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献——教科书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个例外,就是那本杂志。它的通栏标题是:谁是达利以后最伟大的画家——W2还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纪末一种个人电脑,已经完全过时,一块钱能买五六台。那篇文章还有张插图,上面有台486微机,屏幕上显示着我舅舅那幅让人犯疝气的画。当然,它已是画中画,看上去就不犯疝气,只使人有点想屙屎。

    等你把这篇文章看完,连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个世纪末开始,有人开始研究从无序到有序的物理过程,这种东西又叫做“混沌”,用计算机模拟出来,显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罗集,放大了像海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顺便说一句,曼德勃罗集不会使人头晕,和小舅的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该文作者发明了一种名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图,让人看了以后晕得更加厉害。简单地说,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还便宜的破烂电脑,就能作出小舅的画。任何人知道了这件事,看小舅的画就不会头晕,也不会犯疝气。很显然,小舅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再看小舅的画,也不会性欲勃发。这篇文章使我对小舅、小舅妈、艺术、爱情,还有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叫“掰开屁眼放屁,没了劲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网上找游戏,一切就会是老样子,小舅照样是那么叵测,小舅妈还对他着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玩游戏呢?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给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关部门——不管怎么说,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关部门马上作出了反应:小舅不是居心叵测,他画的是依呀啊拉集嘛,关他干吗——放出来吧。有了这句话,我就驰往碱场,把一切都告诉小舅和小舅妈。

    小舅妈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对不起,王犯,让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给你要点补助吧。你也不用犟着说你爱我了。小舅听了我的话,变得像个死人,瘫软在地上。听到小舅妈最后一句话,他倒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说:报告管教!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妈听了,眼睛变成金黄色,对我狞笑着说:你听到了吧?咱俩快把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揍上一顿!但还没等动手,她又变了主意,长叹一声道:算了。别打了。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了。这似乎是说,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的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小舅妈和小舅从碱场出去,结婚、过日子,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个作家。我还在思考艺术的真谛。它到底是什么呢。

    2010(1)

    一、老大哥

    1

    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床上从一数到十。这件事具有决定一天行止的意义。假如数出来是一个自然数列,那就是说,他还得上班,必须马上起床。假如数出的数带有随机的性质,他就不上班了,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假如你年龄不小并且曾在技术部工作多年,可能也会这样干。因为过去你遇到过这种情况:早上到班时,忽然某个同事没来。下半时大家去看他,他也不在家。问遍了他的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作为部里的老大哥,就会提心吊胆,生怕他从河里浮出来,脑盖被打得粉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过些日子你受到一张通知:某同志积劳成疾,患了数盲症,正在疗养。这时你只好叹口气,从花名册上勾去他的名字,找人做见证,砸他的柜子,撬他的抽屉,取出他的技术文件,把他手上的活分给大家;再过些日子,他就出来了,但不是从河里出来——简言之,上了电视,登上报纸,走上了领导岗位,见了面也不认识你。这一切的契机就是数盲症。这种病使你愤愤不已、心理不平衡,但是始终不肯来光顾你,你恨数盲症,又怕得数盲症,所以就猜测并且试探它发作起来是何种情形。未离婚时,我前妻见到我这种五迷三道的样子,就说:你简直像女孩子怕强奸一样。我认为这是个有益的启示,遗憾的是我没当过女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形;问她她也不肯讲。她甚至不肯告诉我数盲症是像个男人呢,还是像男人的那个东西。

    2010年我住在北戴河,住在一片柴油燃烧的烟云之下。冬天的太阳出来以后,我看到的是一片棕色的风景。这种风景你在照片和电视上都看不到,因为现在每一个镜头的前面都加了蓝色的滤光片。这是上级规定的。这种风景只能用肉眼看见。假如将来有一天,上级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戴蓝色眼镜的话,就再没有人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天会像上个世纪一样的蓝。领导上很可能会做这样的规定,因为这样一来,困扰我们的污染问题就不存在了。在我过四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早上,我像往日一样去上班。这一天就像我这一辈子度过的每一天一样,并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我选择这一天开始我的日记,起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只是在时隔半年,我在整理这些日记时,才发现它是一系列变化的开始。所以我在这一天开始记日记,恐怕也不全是无意的了。

    有关数盲症,我还知道这样一些事:它只在壮年男子身上发作,而且患这种病的人都是做技术工作的。官方对它的解释是:指是一种职业病,是过度劳累造成的,所以数盲症患者总能得到很好的待遇。这一点叫人垂涎欲滴,而且心服口服。数盲者不能按行阅读,只能听汇报;不能辨向,只能乘专车;除了当领导还能当什么?这是正面的说法。反面的说法是:官方宣布的症状谁知是真是假。数盲清正廉洁,从来没有一位数盲贪赃枉法(不识数的人不可能贪),更没有人以权谋私,任何人都服气。这也是正面说法。反面的说法是他们用不着贪赃枉法,只要拿领导分内的就够多了。正面的说法是领导上的待遇并不超过工作需要,反面的说法是超过了好几百倍;所以应该算算账。为此要有一种计数法、一种记账法、一种逻辑,对数盲和非数盲通用,但又不可能。有位外国的学者说,数盲实质上是不进位,只要是工作需要,吃多少喝多少花多少都不进位,始终是工作需要,故而是用了无穷进制计数法。这种算法我们学不会。假如你就这一点对数盲发牢骚,他就笑眯眯地安慰你说:你们用的二进制、十进制我们也不会嘛。大家各有所长,都是工作需要。

    现在要说明的是,北戴河是华北一座新兴的科技城市,它之所以是科技城市,是因为技术部设在这里。王二是技术部的老大哥,也就是常务副部长。这是未患数盲症的人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是一种类似工头的角色。有时他把自己叫做“王二”,有时把自己叫做“我”;但从来不把自己叫做“老大哥”,这个称号是专供别人使用的。

    我总是从反面理解世界。早上起来时,我数数,同时也是把灵魂注入了肉体。我爬起来,从侧屋里推出摩托车,从山上驶下来,驶到一片黑烟和噪声里去。这种声音和黑烟是从过往车辆上安着的柴油机上喷出来的,黑烟散发着一种燃烧卫生球的气味,而噪声和你的脑子发生共振。这种情形可惜以往那些描写地狱的诗人——比方说但丁——没有见过,所以他们的诗显得想象力不够。

    只要你到了大街上,睾丸都会感到这种震荡(对于这件事,有一个对策,就是用一个泡沫塑料外壳把睾丸包装起来,此物商店有售,但是用了以后小便时有困难),而黑烟会使你的鼻涕变得像墨汁一样(你也可以用棉花塞住鼻子,用嘴呼吸,然后整个舌头都变黑,变得像脏羊肚一样)。早几年,还可以用我设计的防毒面具,后来吓死过小孩子,不让用了。当然,假如你坐在偶尔驶过的日产轿车里,感觉会有不同。日本人对出口中国的车辆都做了特殊设计,隔音性能极好,而且有空气滤清器。当然,日本人很少的数盲症,故而这些车的售价都到了天文数字,只有得了数盲症的领导才不觉得贵。因为这些缘故,乘日本车的极少,大多数人乘坐在吼声如雷的国产柴油车辆上。驾车的家伙们还表现出了破罐破摔的气概,十之八九把消声器拆了下来,让黑烟横扫街道,让噪声震破玻璃。因此街上的行人都打伞,见了黑烟过来,就把伞横过来挡挡,而临街的窗户都贴了米形纸条,好像本市在遭空袭。这都是因为有人拆了消声器。假如你逮住一个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就说,消声器降低马力增加油耗,而且装上以后还是黑,还是吵,只不过稍好一点,实属不值。当然,你还可以说,取下消声器,省了你的油,吵了大家,所以应该安上。他则认为安上消声器,大家安静,却费了他的油,所以应当取下来。归根到底,假如消声器能省油,谁也不会不安它。如果说到了这儿,所有的人都会同意: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这种破机器。只有我不同意,因为这个王八蛋就是我。所有街上跑的、家里安的柴油机,只要是黑烟滚滚,吼声如雷,就是我设计的,假如既不吵,也不黑,那就是进口的,而且售价达到了天文数字,具体数字是多少是国家机密,我们不该知道,而知道这些数字的人,又根本不知道是多少。

    2

    每个当了老大哥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特殊的品行,就拿我来说,有时候我就是我,有时候王二,他是一个随时随地就在眼前的四十八岁的男人。在后一种情况下,“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小徐没有摩托车,必须有人接他去上班。好吧,王二就在眼前,那么王二就去接他吧——这时根本就没有“我”这种东西。等到“我”回来时,就会发现这样做消耗了我的汽油,毁了我的车——这种小摩托设计载重是八十公斤,王二一个就有八十公斤。除此之外,他像个鸡奸者一样趴在我身上。小徐这东西占了你的便宜也不说你好。这都是责任心过重带来的害处。

    责任心过重常常使我大受伤害,每次部里有人失踪了,我都到处去找:去公安局,去医院,甚至低声下气去问保安(他们对我最不友好,摩托车在他们门前停片刻,车胎就会瘪)。到处都找不到之后,坐在技术部里长吁短叹道:假如某某能回来,咱们就开party庆祝——我贡献一百美元。同事们说:算了吧老大哥,这小子准是得了数盲症。但我不爱听这话。我从来不相信哪个某某会得数盲症。结果他真的就得了数盲症。每次发生了这种事,我都有被欺骗、遭遗弃的感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叫道:给我拿救心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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