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文集-卷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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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三姐猛地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的天空上,还飘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感觉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边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刘三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免得再犯狐疑,她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

    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刘三姐,早上好哇!”

    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刘三姐直等到阿牛去远才想到要离开。她两腿发软,要用手扶着石头才能站起来。她看看四周,真想干号一通,然后一头撞在石头上。啊呀天呐,你干吗这么作弄人!阿牛看见我一定也会吓个半死,然后逃走!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我碰上好人?跟坏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明天呐里还敢上这儿来?我要永远看不见阿牛了,这个罪让我怎么受哇!

    刘三姐走下山冈,心里叫失望咬啮得很难过。她才有了一点快慰,不不,什么快慰,简直是受苦!可是以后连这种苦也吃不上了。也许该找把刀把脸皮削下来?不成,要得脓毒败血症的。怎么办?

    刘三姐猛地站住了。现在,附近的竹林、村庄都沉入淡墨一样的幽暗中了,可是金光还在那边山顶上朝上空放射着。一切都已沉寂,夜晚尚未到来。头顶这是又一个美好的晴天,江上的薄雾正在散去。太阳的光芒温暖地照在阿牛的身上,江水在山边拍溅。四下没有一个人,江上没有一只船。只有阿牛的小竹排,顶着江水漂着。阿牛抬起头,八只鱼鹰也侧着脑袋,十只眼睛朝山上望去。

    阿牛等待着,就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脸一定比较的黑,嘴也许相当大。但是一定充满生气,清秀,但是不会妖艳。当然也许不算漂亮,但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恶心人。

    阿牛正在心里描绘刘三姐的容貌,猛然,在金光闪耀的山顶,一丛小树后面,伸出一张破烂茄子似的鬼脸来,而且因为内心紧张显得分外可怕:嘴唇拱出,嘴角朝上翘起,吊眼角都碰上嘴了!马上,江上响起了落水声,八只鱼鹰全都跳下水去了。阿牛瞠目结舌,一屁股坐在竹排上,被江水带向下游。

    中午时分,阿牛在白沙附近被人找到了。他坐在竹排上,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地摇头,已经不会说话了。在他身边站着八只鱼鹰,也在不住地摇头。以后,他的摇头疯再也没有好。二十年后,人们还能看见他带着八只也有摇头疯的鱼鹰在江上打鱼。那时候,阳朔比现在要多上一景:薄暮时分,江面上几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煞是好看。当时这景叫白沙摇头,最有名不过了。可惜现在已经绝了此景。

    此后,人们再也没看见刘三姐。最初,人们在江面上能听见令人绝倒的悲泣,之后声音渐渐小了,变得隐约可闻,也不再像悲泣,只像游丝一缕的歌声,一直响了三百年!其间也有好事之徒,想要去寻找那失去踪迹的歌仙。他们爬上江两岸的山顶,只看见群山如林,漓江像一条白色的长缨从无际云边来,又到无际云边去。顶上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如壁。

    的天空上,还飘着几片白云。可是好像云朵也比白天升高了,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几颗亮星已经在那里闪亮。高不可攀的天空,好像深不可测,直通向渺渺的、更伟大的太空,但是被落日的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在那里,最高、最远的地方,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是什么?

    刘三姐忽然跪下了。她不信鬼神,但是这时也觉得,人生一定是有主宰的,一切人类的悲切,真正内在的悲切,都应该朝它诉说。

    刘三姐不信上帝。她心里想到人们说的长胡子的玉皇大帝,就觉得可笑,以为不可能有。但是现在她相信,她的一切不为人信的悲切会有什么伟大的、超自然的东西知道。会有这种东西,否则世界与个蚁窝有什么两样!

    她静静地跪着,内心无言朝上苍呼吁。可是时间静静地过去,四周黑下来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刘三姐站起来,默默朝家走去。说也奇怪,她的内心现在宁静得像一潭死水一样。

    她走着,四周又黑又静,心里渐渐开始喜悦地感觉到,身上有点异样了。胸口在发热!一股热气慢慢地朝脸上升来,脸马上烫得炙手。上帝!上帝!刘三姐走回土楼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好像发了热病一样。

    她偷偷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细腻多了。似乎吊眼角也比原先小了。粗糙的头发也比较滋润了。刘三姐躺了半夜,不断有新的发现,直到她昏然睡去。

    第二天刘三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刘三姐爬起来洗脸,很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但是找不到。原来倒是有两个镜子,可是早被她摔碎了,连破片也找不到。

    她朝江边走去,心里感到很轻快。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心里又开始狐疑了。凭良心说,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会出现奇迹,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奇迹。但是她现在宁可相信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吗?有的,但是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而且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有这种可能?咳,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应该向上苍请求啊!我多傻!”刘三姐坚决地把以前的自己当成傻瓜,把今天的自己当成聪明人,于是感到信心百倍。为了免得再犯狐疑,她索性加快脚步,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等她爬上小山,从树丛后面朝江上一看,阿牛已经等在下面了。

    阿牛早就听见了山上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大声说:“刘三姐,早上好哇!”

    山上也传来刘三姐的回答:“你好,阿牛哥!”

    这辈子

    人有时会感到无聊,六神无主,就是平时最爱看的书也无心去看,对着平时最亲密的人也无话可说,只想去喝一点。因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一切都看腻了,一切都说腻了,世界好像到了尽头。

    这时你就感到以往的生命,以往的欢乐都渺小而不值一提,新的生命也不会到来。罗曼·罗兰教训我们说:可以等到复活。可是现在复活好像还没有来。

    要是人离死不远了,复活就没有指望了。可是人都是越活离死越近。

    人只有一次生命,怎么能不珍惜它。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就是真正的世界还会觉得太小,何况这又是一个本身就是无聊的世界呢。

    小马烦得很。他想把这一切好好想一想,但是又懒得去想,昏昏睡去又不愿意,因为不能把生命耗费在懒散上。可是干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干。大概他不能自己创造美吧?就是能,现在也创造不出来,就是能创造出美的事物,自己也尝不到多少乐趣,人都需要别人的光来照亮自己。“我的娘啊!等下去我可是要死的。”他坐在床沿上伸了个懒腰,然后上床去睡了,自欺欺人地说:这叫等待复活。

    小马黑甜一觉醒来,又听见窗户外边震耳的一声公鸡打鸣。“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鸡?”然后他就听身边有人咻咻地喘气,一只手在触他的肩膀:“孩子他爹,好起了!”

    “什么?我是谁的爹?”小马心里一震,稀里糊涂地想。

    那只手又触了他一下,更大声地说:“小芳他爹,好起了!天亮了!”

    小马又稀里糊涂地想:“对了,我有个女儿叫小芳。哎,我哪儿会有女儿呀?我什么时候当了爹?这都是什么事呀!”

    可是三年前结婚和有个女儿叫小芳好像都是真的。见鬼了,我不是小马,家住百万庄五号楼三单元五号吗?怎么又像叫陈得魁,家住马家大队?什么东西这么臭?是那块身下铺的没熟的老狗皮。身上的被子也是油脂麻花的一股味儿。小马猛一下坐起来,觉得腰疼得了不得,小腿也乏得很。还不容他细想什么,身子已经落了地,披上了一件小褂子。窗户纸确实发了白,外边什么东西呼噜呼噜地响,原来是猪在圈里拱什么。呀,猪圈就在窗跟前屋里能不臭吗?他想着这么个问题就出了门,走到院子里。院里几棵杨树上鸟儿在啾啾地叫,饱享早起的快乐。可是他推起小车就出了门,也没想想是为什么,心里只是苦苦纠缠地想:猪圈就在窗下,屋里能不臭吗?也许是早上的空气让他清醒了一点儿吧,反正他恍悟过来了。道理很简单,屋里本来就够臭了,有没有猪圈完全是无关紧要。他抬头一看,曙光已经透过小山冈上疏疏落落的树枝照过来了,虽然路上依然很黑,这时他才猛醒过来,这是在哪儿,我这是上哪儿呀?啐!这还不明白,这是村东头的小河边呀,我是去推粪呀,昨天不是就干的这个活吗?不对!什么村东村西的,我不是小马吗?我不是该去厂里上班吗?

    他稀里糊涂地搅不清楚,忽然看见前面一群人在粪堆前面倒粪。有人朝他喊:“得魁,你还来呀?你可睡了一个热被窝。”

    “哈哈,不知怎的,一睁眼天就大亮了。”小马粗声粗气地说。他看看那些人,面生得很,可是好像哪一个的名字他都叫得出。

    晨光透过树林,把小马的眼睛晃得发花。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带着臭气的褂子,破烂的裤子挽到膝盖。小腿又短又细,腿肚上盘满了弯弯曲曲的筋络。他像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身躯:肚子又小又鼓,好像脖子在不自然地朝前伸着。“脊梁被压弯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然后又奇怪这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他推起装满粪土的小车,天呐,这车这么沉!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才把车推动。车轴吱吱地响,好像吱吱响的不是车轴,是他的脊梁。他心里很不愉快,而且在想着:我到底是陈得魁还是小马。如果是小马,那么为什么上这儿来推小车?如果我是陈得魁,那么我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怪念头?他昏头昏脑地乱想,忽然在别人的呼喊下站住了。原来他正朝着一个大坑奋力前进呢。

    小马又跟上了大家的行列,心里又在想这个问题。猛然他明白了:“这一定是上辈子的事儿,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来了。”但是他又觉得不对:“这种迷信怎么可以当真?我怎么会相信这种事情?”然而又一想就坦然了:“怎么不能信?狐仙闹鬼我都信嘛。”

    小马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现在是陈得魁了。陈得魁推着车,渐渐地感到下腿和腰有点儿乏力。他盼着早推到地方,回来推着空车可以缓缓劲,谁知他发觉自己已经走在紧挨着山脚的地方。他抬头看看山上的梯田,才想起原来是要往山上推粪。他看看四十五度的山路,心里慌起来,大约把这些粪推上山,他陈得魁也就可以交代了。但是上帝保佑,有一群妇女手拿绳子,准备拉他们一段。陈得魁咬紧牙关,拼命地朝山上冲了几步,一个壮大的胖姑娘把绳子套到他的车杆上拼命地拉起来。车子有一瞬间静止不动。陈得魁和拉车的姑娘都屏住气,用全身的骨骼和肌肉支住企图下滑的车子。

    车子朝上移动了,好像蜗牛爬,好像要把陈得魁的力气和血肉耗干。如果坡路不是一段陡一段缓的话,老陈一定会顶不住的。到了下一个坡陡的地方,老陈拼命地推着车,心里却又在乱想:“这坡度大约是四十五度,小车加粪七百斤,压在人身上的力量是sin45°乘上七百斤,我的妈!”车子猛地朝下溜下来,老陈忙不迭地用左腿的膝盖顶在车屁股下面。

    胖姑娘气愤地叫起来:“陈大哥,你夜来干什么了?劲都上哪儿去了?”

    哄的一声,上上下下一起笑起来。老陈回头朝山下一看,下面十几辆小车,推车的汉子用膝盖顶住车,拉车的推车的都在笑。老陈很想骂上一声:“你不要脸!”但是说出口的却是:“你慢慢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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