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苍茫-缄默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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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说到西边。

    本吴庄的西边靠近坟地。不知道为什么,本吴庄的坟地看上去乱七八糟,没有规划,也没有庄严肃穆感。我常常奇怪于当时人们埋葬死人时为什么那样随随便便。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问母亲:“乡下那么重视丧葬,为么事我们庄的坟地七零八落?”

    母亲说,革命前死人太多,有时村庄里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还多,只能简葬;革命胜利后,本吴庄开始反对封建迷信,葬个人更不像当年那样盛大而隆重,加之受灾挨饿的那些年,村庄里提起死,好像家常便饭,活着的人都难以找到去处,哪里还管得了死人。

    有无数次,我坐在山头上,看本吴庄。本吴庄静默得像一幅画,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们黄安的大山里,其波不兴,其名不扬。就像我们黄安县一样,一个长满了树与石头的地方,居然能够走出共和国两百多个将军。我的脑中便浮现出曾经从山中进进出出的人们,感觉世间好像总是存在着一种虚幻,让人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行善者自然心安,而作恶者提心吊胆。但透过村庄,穿越村庄的来来往往,我看到的结果却往往是,善人没好报,好人命不长。我因此明白,有鬼无鬼,全由心造。真鬼假鬼,全在人间。

    我,从大别山深处的黄安县城走出的一个孩子,常常坐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比一个鬼更可怕,那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从本吴庄走出的其他兄弟姐妹会不会想。因为今天的本吴庄与过去大不一样了。今天的本吴庄又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但是,村庄里能见到的熟人越来越少,人们一窝蜂地去了城市,本吴庄便渐渐也发生了改变:一帮又一帮的老人,在青壮年离开村庄后,除了带孩子,还得下田种地。每次我回黄安故乡的乡下,看到老人们穿着漆黑而破旧的衣服,出没在有山头的地里,屁股后跟着他们见不到父亲的孙儿孙女,我忽然激活小时的印象:一大早,我们便被大人揪着耳朵,呵斥着起床,像羊群一样赶到田野里,割谷、打草、捡谷、拾花生……我的眼里便被泪水充满。

    啊,本吴庄那些常让我泪水沾巾的亲人们……

    二

    在我们本吴庄,还出过另外一个大英雄。

    他的名字叫李稀有。

    革命英雄李稀有到底是哪一天去参加革命的,本吴庄的还没有一个人能说上来。我爷爷说,那时村庄里兵荒马乱,谁能记得哪天少了一个人呢?

    李稀有是我爷爷的堂哥。他的父亲李光斗与我的曾祖父李光天是亲兄弟。

    许多年后,在赵春玲的带领下我爷爷开始挨整时,我奶奶忍不住对造反派说:“你们批他,够么事资格!他参加过支前,他的两个哥哥都牺牲在国民党手里,他还有一个堂哥是真正的老革命,一九二三年的冬天就出去了。你们那时还在哪里?伢啊,你们知道个么事啊!一九二三年的冬天,黄安的天冷得树都快裂了,他堂哥是没有吃一顿饱饭、光着脚就走了啊!”

    我们不知道李稀有光着脚在冬天里走出黄安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在那里长大,知道黄安的冬天冷时,屋里与屋外一样,别说在外光着脚,就是在被子里,稍冷一点也会冻得直打哆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可革命者李稀有就是这样走的。

    据说,在革命之前,李稀有曾像狼一般地走在本吴庄周围,走在大别山的旮旮旯旯里,想要找点吃的,但是他失望了。黄安四野的大雪把一切掩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到可以充饥的杂草。除了地主家里还飘着香味,黄安的哪村哪屋不是冷火罄音的?

    李稀有转了一整天,失望的眼神像冬天一样干巴巴的。

    人在饥饿的驱使下最容易脆弱。那个冬天李稀有终于还是受不住,来到本村最大的地主李来福家门口,想向这位父亲的老朋友求点过年的东西。

    可李来福说:“你家去年租的田地还缺我的粮呢,我没催要便是行善,你还好意思来借粮。”

    李稀有说:“明年再还,你总不能看到我们在冬天饿死吧。”

    李来福说:“那是你的事,如果大家都来借粮,你说我借得起吗?都借出去,饿死的不就是我吗?”

    李来福说完便推李稀有走。

    李稀有想,多少人来借粮你也借得起。但话还未说,大地主李来福就在身后推了他一下。他还没有回头,便听到了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响。

    李稀有的心震了一下。好像有那一声响是从他的胸里发出来的,震在了他的心上。

    出得门来,李稀有看着茫茫的天空与大雪,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像个黄安的男人了。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在这个大雪曼舞的冬日里化作了仇恨。

    仇恨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可能就是在这一刻,李稀有决定做一个像他堂哥李成仁李成义那样的革命者。父亲李光斗死后,他知道自己在大寒冷的冬天,如果没有吃的,除了等死还会怎么样呢?就是逃荒,也走不出绵绵的大别山啊。再说即使走出去,大别山下的穷人都一样穷,富人都一样凶恶,走出也是枉然。

    那时,我的曾祖父李光天手中有粮,也有钱。但他偏不借给李光斗——让他特别生气的是,自己的同族弟弟李光斗参加国民党也就罢了,偏偏在日本人进攻黄安的那一年,竟然做了伪军,跟在日本人屁股后,简直就像一条狗!

    李光天曾经劝过李光斗,李光斗根本不听他的。在本吴庄人眼里,日本人提出的那些要求,肯定是李光斗献的阴谋诡计。虽说空口无凭,但李光天最容不得本吴庄有人当汉奸,何况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一个不出五服的弟弟呢?他从此与李光斗一刀两断。两个兄弟间便老死不相往来。

    再后,有一天深夜,李光斗也被人杀死在自己的伪军队伍里。有人说是游击队干的,也有人说是国民党内讧引起的。反正当时太乱,都说不准。那时,黄安城里的那些没有东西吃的庄稼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不是到山上的红枪会里做了土匪,就是到老林中的革命队伍当了兵,组织起来闹革命;再不,就是到地主与豪绅家里作了帮凶。

    吃者,国之大也。虽说那时大多数的庄稼佬不知道革命为何物,但为了吃,也得在饿死前反抗一把。李稀有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可能还存留着做一个良民的想法与希望,但这个想法没有坚持多久,就被父亲曾经的好友、大地主李来福的胖手那么一推之后便崩溃了。

    日他娘,还是上山吧。管他呢,山上的队伍经常摸黑下来,钻到地主与豪绅的家里,还能吃些东西。饿得两眼发昏、肚皮贴着肚皮的李稀有终于下定了决心:革命去!

    于是后来,我们从乡亲们的嘴里读到英雄李稀有在革命之初的行动与壮举就是:他在本吴庄附近最大的地主李来福家里放了一把火,然后光着脚丫子寻找革命队伍去了。

    当李来福家被大火烧个精光时,李稀有也便变成了一个革命者。

    革命胜利后,人们说,黄安人对革命之所以死心塌地,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即使那些有些退路的人,最后也会被逼得没有退路。李稀有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这样朴实地讲道:反正都是个死,如果革命,还可能有希望能够活下去,为什么不革命呢?

    于是革命者李稀有,就那样抛弃了过门还不到一年的媳妇,跑到深山老林寻找队伍去了。

    从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三六年,这样的事在黄安城经常发生。时局的动荡让人生活得麻木,国民党的别动队与团防接到报案也见怪不怪。谁知道明天这脑袋还长在自己脖子上不?还是把命保住要紧吧。

    事实上,这些本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革命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活下去的理由是:只有革命,才能有粮吃,有衣穿;革命的队伍人人平等,个个自由。

    那时的黄安城头上、乡下土墙边,刷着“革命有土地,革命有衣穿,革命有饭吃,革命会平等”之类的标语。就是这些标语,让四十八万黄安儿女走上了革命这条道路,并且有十四万之众的英灵踏上了革命的不归之路,长眠他乡不醒。

    我们不知道大人物参加革命的具体过程,那一切无从考证。总之后来作为胜利者,李稀有好像不太喜欢讲述过去。没有留下任何回忆录,更没有百战将星之类的丛书问世。更让本吴庄人气愤的是,作为本吴庄革命者中唯一一位打到了北京,参加了开国大典的革命者,李稀有居然连黄安也不回。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他的结发妻子,她还一个人活在漆黑的土房中,让他无法面对。但无论怎么说,他在村庄的族谱上还没有排到祖字辈的位置,比他年长年高的人多着呐。再说,虽然革命者李稀有在全国人民眼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可在本吴庄里,这种人物也太平常了。黄安出去了那么多的人,死在革命路上的不说,光是解放后的那么多高官,在庄稼汉们的眼里,不过只是命大而已,不为稀奇。既然平常,本吴庄的人看问题就有自己的眼光。所以革命者李稀有从不还乡,也便成了本吴庄挨骂的对象。

    “么东西,当了官连老婆也不要!”

    “再大的官也别从家门前过,三岁的孩童还要叫乳名咧!”

    “是呀是呀,一个新时代的陈世美呗……”

    人们似乎用这种说法,能够心理平衡一些。黄安人喜欢以这种方式,来维持他们在革命后仍然过着贫穷生活的面子与尊严。事实上,后来的黄安人,对革命已没有当年那么大的兴趣。一切轰轰烈烈地闹过了,一切还是复归平静,还于当初,还于往日,还有么事好闹的呢?各家养大各家的儿女,各家吃上各家煮的饭过日子,各家在年关后找关系跑到城里去打工,挣些辛苦钱,安安生生地讨生活,就行了。

    但扎堆的黄安人,拿着碗站在树边、村头和屋檐下,或是饭后聚在一家喝茶,还是喜欢扯出那些旧事,来维系他们在生活圈子中的权威。他们喜欢谈论国事,喜欢臧否人物,喜欢纵论英雄,喜欢制造传说,来表达他们心中的某种理想。在黄安人的眼中,革命是一种理想,空谈也是一种理想。

    从他们的叙述中,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革命者李稀有长得并不高大,也不威猛,就是脑袋出奇的大,好像一个大南瓜,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

    战争毕竟是带了血腥味的。无论是敌军还是友军的尸体,都让人感觉到死亡是那样的迫近。谁也不敢断定,哪一场战争与战斗中,会有谁倒下去不再醒来。在一个炮火纷飞的年代,战斗减员与非战斗减员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情。

    不平常的战争往往只发生在自己与自己的斗争之上。

    每当激战过后,李稀有便觉得心里涌动着让他不得安生的血液。那是一种可怕的血液。他是过来人,虽说结婚不到一年,可毕竟经历过人间的冷暖,经历过女人的身体,经历过生活的滋润。这是被革命所忽略了的。其实,作为强者,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们之所以觉得革命者李稀有是一个人,那就是在每一场带血的战斗过后,他看到部队里那些不同于男人们的笑声,就会想到远在黄安城乡下的妻子。那个影子尽管模糊不清,但她存在。

    乡里人说,革命者李稀有的第一任妻子应该说是一个贤妻,嫁到他家后,不但没有享受过一天的清福,相反由于过度的疾苦,她显得是那样的消瘦。就是李稀有本人心里也得承认,妻子嫁过来后对他是温柔的,体贴的。这正是黄安城女子的美德。毕竟,在黄安城,族权、神权与政权的浸润,使得女人们总是认可现实的命运,而变得乖乖巧巧,温温柔柔。

    三

    我母亲说,革命者李稀有第二次婚姻是在长征的路上产生的。这只是时间上的大致猜测。

    在我们黄安的大人物中间,只有王近山将军的爱情故事才偶尔被史书与传记提到,有的提法含含糊糊。其实我更相信这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如果在世,肯定会直来直去。那才是黄安人的性格。黄安人如果老是扭扭捏捏,小里小气,抠抠索索,就不会闹革命了。至于像李稀有这样的革命者,不知是他本人的不愿呢,还是后代的讳疾,再或是党的纪律什么的,总之是不让人说道。

    我六叔根据一些资料断定,他的叔父李稀有认识第二个妻子纯粹是偶然。快长征的时候,他已是一名团长了。那时当一名团长比现在年轻多了。战争是军官们迅速成长的原因之一。

    一九三四年对于走出黄安的红四方面军来说,是一个特别令人忧伤的年份。经历了历次运动与肃反后而幸存下来的年轻团长李稀有,在新的战略形势下,不得不随着红军撤退。

    命运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圈套,专门要考验人们。当他们路过江西的时候,在一个小村庄救下了一位差点被国军杀害的年轻女子。

    那场战争死了三个红军战士。最后,整个村庄除了尸积如山,就剩下一个孩子与这位正准备上吊自杀的女子。

    年轻的团长看到这位年轻的女人那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时,心动了一下。按照规定,当时部队不能带着这样的女人行军,就是伤员,也只能安置在当地老百姓的家中。部队还要发展力量补充兵源,但是很少带上这些没有战争经验的女人与孩子。革命在那时毕竟是在生死之间走钢丝。

    那位女人看到他们时,决定不自杀了。

    “带着我和你们一起走吧,我也要参加革命,打那些王八羔子们!”

    整队的军人沉默了。大家看着李稀有。

    李稀有也看着她,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啊!

    “首长,我会做饭……带上我吧……”女人的目光流露出哀求。

    李稀有最怕看女人这样的目光了。他看到整个村庄被烧成一片焦土,再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与孩子,英雄的心肠一下子涌上了往事的回忆,看着炊烟在远处与天一接,他的心软下来了。在没有与上级请示的情况下,他对警卫员说:“带上她们!”

    在这支名副其实的钢铁部队,李稀有就是权威。因此,尽管部队的政委表示反对,可他们还是带上了她们。

    孩子很乖,很快学会了放哨,而这个叫英姑的女人,便在队伍里做饭。于是,李稀有的团里便又多了两位苦大仇深的红军战士。这样一来,没有人再议论这件事了。

    战争始终是与紧张连在一起的。战争就像军人的呼吸,打惯了仗的人,如果停下来,就像大便阻塞了肠道,封闭了肛门。战争之暇,李稀有看着孩子在跳来跳去地捡弹药,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他常常摸着孩子的头想,这个聪明的孩子,本来是可以在学堂里读书的年龄,可惜生错了年代。

    而对于团里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革命柔情的李稀有不是太习惯。每当目光掠过她,他便觉得身上有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在战场上时,每当看到她在后面跟着,李稀有便觉得力量大增。凡冲锋陷阵,有着使不完力气。而一旦硝烟散去,一种惆怅便包围了男人。

    女人,常常使本来平静的男人,成为强者和勇者。

    两军相逢,勇者胜。李稀有因此常常成为战斗中的胜利者,他所率领的团队,很快成为长征中最为出名的一支。

    不幸的是,在一次打扫战场时,一位国民党的残兵,卧在壕沟中,打来了一梭子冷枪,正好打在四处捡弹药的孩子身上。

    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女人哭声,勾起了革命者们的仇恨与伤痛。

    本来,这些把死亡看得和生一样的钢铁战士,对死,已感觉平常。但一个女人的哭声,却使这些男人们在那星冷天凉的月夜里,唤醒心底埋藏与压抑了很久的往事。

    许多长征路上的老兵都有着自己伤心的往事。

    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再是三个,最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起来了。

    没有人会料到这样。革命者李稀有也没有料到。一个团的人马呀,居然没有一个人不掉泪的——但是,那个夜晚的确发生了。虽然孩子不是女人自己亲生的孩子,但是,她那撕肝裂肺的哭声,却把那些走了天涯见了世面的男人们的心,哭得在革命的道路上直摇晃。

    那是真正的哭。

    男人的哭声在那长征的夜空里,显得格外的悲壮与惨烈。

    问题其实不在女人身上。问题出在过草地时,张国焘的部队要与中央搞分裂,于是这支多灾多难的部队三过草地,数过雪山。当张国焘带领的十万大军与一方面军会师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支缺衣少粮的仅有一万余人的队伍,于是,他的野心和目光便又无限地放大,像那茫茫无际而又辽阔的草原。

    四方面军改变了行军方向。

    李稀有问:“我们不为什么不按中央确定的路线前进?”

    无数个四方面军的战士都这样问过。但有了白雀园肃反的悲剧和无数次清党的痛苦记忆,他们的问号化作了沉默。

    他不过只是一个团长。连中央的命令都被张国焘当做耳边风,更别说区区一个团长的话了。于是,李稀有只好服从命令,在那劫难重重的草地上来来回回。那时,他还不认识我的曾外祖父,不知道这支军队中,有一家人,在命中要与他发生亲戚关系。他们只看到,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倒在草地与雪山上。

    方面军中开始有人呐喊:“我们为什么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你们看看死了多少人了?多少条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生命啊,就这样毁了,没了……”

    你们看看吧,那些革命者——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战斗中,那么多坚定的乐观的革命者,仅仅因为党内个人的争权夺利,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无数的革命者不再做沉默的羔羊任人宰割。于是,如日中天的张国焘一声令下,又是许多人头落地。像所谓的AB团一样,一个战士被拉了出去,又一个战士被拉了出去……

    所有可疑的、所有说过话的、所有“不坚定”的人,统统杀掉——无边的草地,皑皑的雪山,阴冷的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

    他们想反抗,但无力。长期的革命斗争,不仅是和蒋介石斗,和日本人斗,还和内部的人斗,他们特别害怕保卫局的人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轮到她了。

    这个团中唯一的一个女人,这个随军后像男人一样的战士,竟然被当做“可疑”的人要抓起来杀掉。

    革命者李稀有看到了。在他们把她绑上之时,他刚好骑着马从总部归来。

    他看到了她流泪的眼睛。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喊。死的人太多了,死得让人麻木。这个在几个月前还是老百姓的女人,亲眼见证了革命的残酷。

    “放了她!”

    李稀有团长说。

    保卫局的人站住了。他们都听说过这个团长的厉害,打起仗来,不要命啊。

    “可是……”他们嗫嚅着。

    “她是一个女人,放了她!”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可是……”

    “我保证,放了她。”他恶狠狠地说。

    那些人还在迟疑。

    他拔出枪来。那些人害怕了。就是张国焘,也对这员虎将礼让三分呢,别看他只是一个团长。

    革命者李稀有以坚定的口气再次说:“这是我的女人,谁毙她我杀了谁!”

    他们低头俯耳议了一阵。

    “李团长,真的是你的女人吗?”

    “是的。”他的回答非常坚定。

    他们又低头交耳一阵,终于给她松了绑。

    那天夜里,女人自动搬进了他的帐篷。

    虽然,我们不知道那天夜里,这个草地之夜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但我们相信,那个夜晚草地的月光肯定不再清冷,草地的露珠肯定不再摇曳,草地的枪声甚至连战友们的脚步声都不会太重。有关那一夜的种种传说,让我们懂得了一个黄安男人的英雄气概。黄安人就是那样敢爱,敢恨。

    对于革命者李稀有来说,这是他生活中出现的第二个女人。

    命运在苍茫的革命途中,好像对他特别的垂顾,但是这种好景经不起风吹雨打,又似海市蜃楼一样短暂。

    这个可怜而又可敬的女人,在新婚后不久,当张国焘终于服从中央的命令而第三次翻越雪山时,不幸从高高的山上摔了下来,死了。

    她死时,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她肯定想不到,在短暂的人生中,还有那样美好的故事。她也把这美好,留在那个团队每个战士的心里,留在了革命者李稀有那狼一般的呜咽声中。多少的生死,已使得这些革命者的心,变得像钢一样强硬。

    四

    现在该讲讲本吴庄西边的革命者了。本吴庄的西边破破烂烂,从屋子外面的墙壁上一眼就可以看到。

    西边过去都属于穷人区。我小时的印象,穷人的活法与富人的活法,那就是穿布鞋与穿草鞋的关系,吃谷与吃糠的关系,住草棚与住瓦房的关系。

    按说,穷人与革命都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但历史在本吴庄出现了转折:西边最穷的那些人,居然是参加国民党部队的多!

    翻开黄安的历史,再往前点看,在革命烈士张南一的眼里,他为发展革命力量而打鼓说书时,用的词可能更为确切:

    有贫农坐田埂自思自叹,

    叹只叹我穷人缺吃少穿。

    天地间应该是人人平等,

    为什么他该富我该受贫?

    那富人他说是命中注定,

    又说是坟山好风水凑成。

    我穷人做苦工日夜不睡,

    倒转来衣食住都不如人。

    劝大家切不要被人蒙哄,

    全都是剥削者一手造成。

    这个坚强的革命者,被国民党的部队捉到时,被国民党割了耳朵,挖出了舌头,剖了胸膛,他还是要革命。国民党的部队拿他没法,只有将他在七里坪镇边的河滩上活埋。许多年后,我来到那个河滩,只看到一个小石碑前,立着他的介绍。如果不是人们提到,很难想象黄安还有这样的革命者。我站在那儿,看着不语的河水,静静地向南流去。

    与他同期革命的,还有黄安县桃花乡的地主伢王秀松。在这个坚定的革命者眼里,穷人是那样令人伤心:

    穷人实可怜,

    缺油又缺盐,

    勤扒加苦做,

    无吃又少穿。

    日子似黄连。

    叫声我姐妹,

    不要把急着。

    黑暗地狱努力来打破,

    再走光明路,

    姐妹才能快乐。

    姐妹要同心,

    同把政权争,

    夺取政权解放姐妹们,

    一切都有份,

    万恶封建肃清。

    热血尽染丛林,

    青春化作红泥。

    这位出身于地主家庭的革命者,首先是像我们村李登高那样革自己家庭的命,最后却死在革命的路上,今天的人们提起他来,只有老人叹息,年轻人基本一无所知。

    很难想象,我们黄安那样一块山不高、树不密、水不长的地方,革命的氛围居然是如此热烈。我想起了小时候,我曾多次到我母亲舅舅家里去时的情景:我坐在他的怀里,看他用手摸自己身上未取出的弹片,一边摸一边笑着拉我的手,让我也摸摸。我摸着那硬邦邦的东西,突然感到特别害怕,觉得有鬼在他肚子里存着,我吓得直哭,而他,居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于是觉得,我们黄安人真的不怕死。

    西边的革命者,也没有活着回来的。他们少数人在参加共产党革命的同时,与东头和南边的不同是:一家人既有参加共产党的,也有参加国民党的;参加共产党的少,参加国民党的多。正因为如此,革命胜利后搞运动时,我爷爷李成和在无数次接受批斗的同时,偶尔也有西边的人参加陪斗。

    这个人,一般是我同学李晓光的父亲。

    李晓光的二爷爷一九四九年以前去了台湾,有了这一层关系,他父亲李红旗便没有好果子吃。

    母亲说,李晓光的爷爷也是弟兄两个,一个叫李宝山,一个叫李宝玉。他们与李晓光的曾祖母一起艰难度日,但西边穷人的生活太苦了,他们便决定去参军。那时,共产党的革命队伍在经历了黄安连续几场恶战之后,暂时处于低潮,大部分撤出黄安,不知到了哪里;留在山上打游击的,也不易见到。而国民党的部队,害怕共产党又回来发展人马,便四处抓壮丁。

    李宝山的母亲常常哭:“伢啊,去找队伍吧,队伍上有饭吃……”

    兄弟两个听母亲这样哭得多了,竟然真的瞒着母亲,偷偷地上路出去找队伍了。

    他们被国民党的团丁四处拦截。结果,在寻找红军的路上,一个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个千辛万苦才找到了游击队。

    我六叔是村庄的活历史。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回到故乡探家时,六叔对我讲,找到游击的是李晓光的大爷爷李宝山。这个人参加革命后进步很快,参加了多次反围剿斗争,出生入死,很快干到了团长,是革命的大功臣。而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的是李晓光的二爷爷李宝玉,那时他还不到十五岁,先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烧火做饭,后来当了一个师长的马夫,再后来当了排长,一直干到了国民党部队的旅长。解放战争时,国民党全面溃败,李宝玉被挟持运到台湾,最后还干到了少将副军长。

    兄弟两个,就这样踏上各自革命的征途。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混口饭吃。

    两个孩子走后,李晓光的曾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为了找到儿子,她开始踏上了讨饭的漫漫历程。有人说,两个孩子早饿死了,她不相信,她一定要找到他们。

    我们不知道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位可怜的母亲是如何躲过地主家的狗和土匪流氓的枪的,有几年,村子里的人们都快把她忘记了。她不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反而流落在外,瞎了双眼,走不回来……

    终于有一天,我的曾祖父李光天在武汉的一条江边,带着我年轻的爷爷李成和准备坐船过江时,突然看到坐在地上一个要饭的人很面熟。他停在那里,仔细地看。

    看了半天,李光天问:“大嫂是哪里的?”

    那个衣衫褴褛的妇女不答。好像觉得没有人会问起她。

    李光天又问:“是宝山娘不?”

    话音刚落,我爷爷李成和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哭。这个女人紧紧抓住李光天的手:“你,你是哪个啊……”

    李光天的眼迅速湿润了。

    他说:“我是李光天。”

    那个女人一声长嚎。她抱住我曾祖父李光天的脚,哭得岔了气。

    我的曾祖父这才知道,李宝山的娘眼睛瞎了。他后来还知道,为了找到自己的两个儿子,李宝山的母亲走遍了整个湖北。中间,她遭遇过乡间的团丁的侮辱,遭遇过土匪的欺凌,遭遇过饥饿的折磨,遭遇过狗咬虫叮……

    一个乡间的女人,只有哭。

    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女人只有哭,终于有一天把眼睛哭得看不见了。此时要还乡,是何等难啊。她被人贩子贱卖到汉口,不久又被人扫地出门,靠乞讨度日……

    李光天当即准备把她带回本吴庄去。他给她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让我爷爷李成和背着,一路通过了不少关口,终于把她运回了本吴庄。

    李晓光的曾祖母回到本吴庄时,哭得整个村庄都地动山摇,哭得村庄的女人都泪流满面。此时,她已离开家乡整整八年了。

    八年后的本吴庄,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对于李宝山和李宝玉,改变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革命的力量在黄安城此消彼长。一会儿是共产党的部队占上风,一会儿是国民党的力量占了优势。革命像墙头的草一样,摇摇摆摆,晃晃悠悠。

    我六叔谈起这些事时,一边讲一边叹息。

    他说,终于有一天,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李晓光的两个爷爷,同时出现在一个战场上。

    按我六叔的讲法,是已成为大别山区新五师红军队伍中一名副团长的李宝山,居然在同一次战斗中,看清了对手是身为连长的李宝玉。

    李宝山喊:“宝玉!”

    李宝玉举着枪,惊住了。

    当他看清对面是他的哥哥时,他不敢叫。因为他身后是国民党的许多上级,许多兵。

    李宝山还在喊:“宝玉!宝玉!我是宝山!”

    李宝玉还是不回答。当泪水从他眼中流出来时,他的枪开始朝天放。

    最后,这对分别了多年的兄弟,就这样在战场上匆匆见了一面。见面时他们各为其主,分手后他们各自天涯。

    李宝玉一直没有回到本吴庄来,倒是李宝山,在有一天的夜半里摸黑回家。

    他没有见到他的大。

    他的娘那时出去寻找他们了。李宝山哭了一场,又跟着队伍走了。

    许多年过去后,在我曾祖父把李宝山的娘带回本吴庄,革命又发生了许多改变时,突然有一天,几个身着便衣的人,带着一个孩子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们找到了李宝山的娘。李宝山的娘那时白发苍苍,耳朵不好使。眼瞎加上耳聋,老太太的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

    来的人是红军留下的地方武装。他们带回了李宝山的骨灰盒,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

    那时,村子里的男人们很少。我曾祖父李光天已经死了,我爷爷李成和与村子里的几个说得上话的长辈,一起作为村庄的代表接待了他们。

    队伍上来的人说:“李宝山同志为革命牺牲了。”

    他们又说:“这个伢,是李宝山的骨肉。”

    我爷爷非常奇怪地问:“他有细伢了啊?”

    队伍上来的人说:“他在革命队伍里结了婚,生下孩子后,女人由于根据地条件太差,死于咯血。”

    他们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后,国民党的大部队要围剿中原。中原的部队准备进行更大规模的转移。结果,新五师在向北突破包围圈的过程中,李宝山战死。后来,一个老队员冒死找到了李宝山,他还活着一口气,对老队员说:“把我的儿子送回黄安县的本吴庄吧,听说我母亲还活着,把孩子送回去陪着她吧……”

    战争是残酷的,它远不如今天我们看电影时那么浪漫。中原突围的负责人李先念听说这件事后,想起自己参加革命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的母亲,一时悲恸之心大起,决定派人冒着千难万险把小孩送回来,让地方的武装负责把孩子安顿好。地方上的武装找了好长时间,几经打听,才得知李宝山的娘真的还活着,就把孩子送回来了。

    这个孩子,便是我小学同学李晓光的父亲李红旗。

    队伍上的人没有讲李宝山是怎么战死的。但李红旗就这样突然空降到本吴庄来了。可怜李宝山的老娘,又聋又瞎,拉扯着孩子,非常不容易。幸亏我们本吴庄是一片革命的热土,在大家的帮忙下,这个孩子最后总算是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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